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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芜菁与细竹相互对视一眼,扑通跪到地下:“太后饶命,公主所言不假,奴婢们确实是宫中的线人。去年九月,是有人指使奴婢给张贵人一种毒香,将先帝毒死的。”

    满座皆惊,众人toukui着太后的表情,见她面色铁青,又都恢复到鸦雀无声的状态。

    “是什么毒香?证物呢?”

    细竹从怀里取出一只玉瓶,呈给内侍:“这一种西域的毒香,加了冰片、罂子粟,只需用簪子勾上一点,就能要人性命。张贵人用的就是这种毒。”

    随后宣了几位太医属的御医,经过鉴定确实含有毒药。

    众臣群情激愤,嚷着要揪出凶手。太后也阴沉着脸问:“说!是谁指使们这么干的?”

    细竹两人吓的一哆嗦,眼含着热泪,踌躇道:“奴……奴婢不敢说,这个人位高权重,现在又在这大殿里,奴婢们怕说了,他会杀了我们……”

    太后环视一周,冷笑道:“们怕他,就不怕哀家吗?说,到底是谁?”

    细竹咬着唇略显迟疑,她犹豫地站起来,转身慢慢走了过去。司马元显看着她一步步走来,眼底泛着狰狞的光,仍旧危然不动。

    仅仅是片刻的功夫,却漫长的让人心焦。君羽的心跳也在一瞬间加速,调匀了呼吸等待着结果降临。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牵引着,细竹走到司马元显前面停住,两人的视线微微一碰,都扬起唇角,晦暗不明地笑了。她突然转身,指着不远处的桓玄说:“桓大人,您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啊?居然是他!”指责、嘲骂、人群包围过来,像窒息的洪水淹没头顶。桓玄蓦地倒退数步,突然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圈套里。他跪到地上,一路膝行着趴到帝座前面:“不,不是我……太后明鉴!陛下明鉴!臣是冤枉的……”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此时解释什么都没用了。在天下人眼里,他们桓氏父子就算没有篡位,也有弑君杀帝的野心。甚至这种怀疑,从他步入仕途开始就一直不曾平息过。

    磕了几下头,桓玄突然回首,眼神汇聚成一股毒辣凶狠的的箭,毫不留情地掷向君羽。君羽脚下不稳,踉跄的几乎栽倒。怎么会这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骗了。

    “细竹,为什么要胡说?那个人明明是他!”君羽指着司马元显,分明看到他眼中按捺不住的得意。她蓦然抓住芜菁的肩膀,使劲晃着问:“芜菁,说,那个人到底是谁?”

    相濡共以沫(上)

    芜菁看了一眼司马元显,又看了一眼桓玄,哆哆嗦嗦地说:“是……是桓大人,八月二十九日,是他亲自把毒药送给我们的。”

    细竹扑上去,死揪住他的衣襟,哭涕道:“大人,不认我,连我肚里的孩子也不认了吗?”

    “贱婢!为什么要害我?”桓玄怒极扬手掴了她一巴掌,细竹被打的一个趔趄栽倒在地,顿时口吐鲜血。司马元显架住他的胳膊,冷笑道:“桓大人,真想杀人灭口么?”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浇头泼下,桓玄感到脊背发凉,彻骨的寒意。就听背后幽森的声音传来:“桓玄,先帝待不薄,居然这样加害他。人证物证具在,还有何话可说?”

    “臣是冤枉的,陛下!是他!一定是他陷害臣!”桓玄百口莫辩,恍然意识过来,忿忿地指着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斜睨了他一眼,郑重跪下说:“太后、陛下明鉴,八月二十九日臣与好友相聚,根本不在场,又何来给她们毒药?”

    “哦,既然说与好友聚会,那个人是谁?”

    司马元显笑而不答,只拍了拍手,就从殿外进来一人。那人白衣胜雪,慢慢走到大殿中央,一抬头他眼中的神色清峻飞扬。君羽以为自己眼花了,晃了晃险些从丹墀栽下来,撞翻烛台。

    是他?原来步步为营,苦心设陷的人居然是他。那瞬间,君羽恍然觉得什么都碎裂了,一点一点在心底震荡溃散。只有昨夜的话在耳边回响:“太过脱俗的人,心性难测。公主,可要当心了!”

    谢混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坦然望着,眉宇间浮起莫测如晦的浅笑。

    刹那交错而过,他径直站到大殿中央,在司马元显身边跪下,朗声道:“臣谢混叩见陛下。”

    太后也颇感意外,蹙眉问:“就是谢混?果然有倾城之姿。去年事发当日,可跟他在一起?”

    谢混唇微动了一下,坦然微笑道:“回太后,臣与司马公子相谈甚欢,一直醉饮到深夜才回去。”

    桓玄身体猛颤,不住地喃喃说:“们……联手害我……”

    “桓玄,事到如今了还狡辩!太后,断不能把公主嫁给这种虎狼之子!”许多臣僚私下与他有间隙,正好落井下石,集体随声附和。

    只有殷仲堪出来主持公道,说:“臣看此事有些问题,真假还待商榷。张贵人是王国宝进献入宫的,跟桓玄应该扯不上太多关系,请太后再斟酌考虑。”

    太后等了好半晌才开口道:“这样罢,免去桓玄两州刺史之职,暂听发落。就算不是主谋,也跟这件事脱不开干系,与公主的婚事就算了吧!”

    “臣是冤枉的……”

    太后摆摆手,对身边侍卫说:“们愣着干吗,还不把他押下去?”

    侍卫们领命,都惧怕他身上的余威,不敢硬拉。桓玄见辩解无望,最后看了一眼君羽,那目光像在说:“我不会放过的!”随后甩袖扬长而去。

    看着桓玄被押出去,殷仲堪多少有些气不过,回身质问谢混:“说们当天在一起,有本事拿出来真凭实据!”

    谢混眉尖轻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殷大人您真厉害,居然猜得出我留了一手。”他抖了抖腕子,从袖口滑出一封信笺,夹在指间说,“这——就是司马公子当日约我的信,大致内容都在里面,请太后过目。”

    司马元显脸色微变,劈手想去抢,被谢混轻易躲过:“司马公子,给人的东西,不好再要回去吧?”

    他心知那封信是前几天才写的,又不好说明日期,如果现在反悔,不等于自己抽自己嘴巴。只能眼睁睁看着内侍监将书信呈上去,太后拆开浏览了一遍。众人暗窥着她的表情,只见太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胸口起伏不定,呼吸渐次沉重起来,好半晌才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元显,看干的好事!”

    司马元显浑身发颤,刚才的得意早不见了,指着身边人说:“不不,是他害我!谢混,这个卑鄙小人居然出卖我?!”

    谢混面不该色,眸中寒光一闪,旋即淡淡地望向他:“司马公子,敢说这信不是出自的手笔?敢说没有暗中拉拢王恭那个叛贼,想借我谢家的北府兵,来推翻朝廷?”

    司马元显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一直重复着:“我不想造反,我没有背叛朝廷,只不过想多要一点兵权,我没有造反……”

    “这么说,承认这封信是写的了?”太后冷冷逼问。

    司马元显垂下头,无声地点了点。会稽王立刻离开席位,跪下求饶道:“太后开恩,犬子一时糊涂,请您看在同室宗亲的份上,从轻发落。”

    “们……”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殿下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件事虽不比弑君罪大,但是牵扯上勾结叛贼就已经够受了,更别说私调军队造反。当着满朝百官的面,她就是有心包庇,也实在遮掩不过去。

    “传哀家旨意,免去司马元显一切职务,暂扁为庶人,一年之内不准踏出会稽王府半步,否则定斩不饶。至于谋反嘛……哀家估计他也没这个胆子,不过是小儿脾气闹着玩,谢公子说是吗?”

    明眼人一下就能猜出这话的意思。谢混没有直接回答,只轻描淡写道:“哪里,太后所说的话自然没错。臣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想与您私下商议。”

    珠帘后的声音始终不答,过了许久,才缓缓说:“请谢公子到后堂一叙。”

    愈安宫,后堂。

    四壁悬着淡青的纱幔,薄烟从锁衔金兽连环熏炉里袅袅开来,淡雅熏香氤氲扩散。

    内侍们鱼贯而出,合上檀红色的大门,独留下室里三个人。太后的贴身侍婢携着壶蜜茶进来,寻了两只黄釉双龙牡丹纹瓷盅,将茶水有条不紊地蓄满。太后接过去轻呷了一口,合盖道:“公子不愧是谢太傅之孙,举止之间都颇有祖父当年的风范。”

    谢混低下头,面上没有一丝拘谨:“太后过誉了,臣比家祖还差的远。”

    太后冷笑一声,眼角里掺杂了讥讽:“公子不必自谦,哀家见也不过第一面,没必要恭维。今天在朝堂上,不过一会功夫就斗垮了他们两个,没有一点手腕,绝对做不出来。元显和玩心眼,是他自不量力。不过哀家一向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也不喜欢和人绕弯子,有什么要求,不妨直接提出来。”

    “太后圣明,这点伎俩瞒不过您的眼睛。臣此次来,是想问您要一个人。”

    “谁?”

    “晋陵公主。”

    太后轻巧地一挑长眉,面色突然凝重起来:“谢混,不要以为哀家敬三分,就得寸进尺。天潢贵胄是想要就能要得了吗?”

    谢混淡墨似的眉眼抬了抬,唇边慢慢聚起笑意:“太后息怒,都说王谢两家并拥天下,自从我朝建立至今,王家尚主的就有六人,而我谢家一个也没有。晋陵公主既然解除婚约,论门当户对,臣提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吧。”

    “跟说过,不要跟哀家讲条件!”太后猛地一拍桌案,琥珀色的茶汤溅了出来。吓得内侍赶忙拿丝帕擦拭。

    “可臣不以为这个条件不妥。公主已到了初婚的年龄,您无理由留她一辈子。”

    太后一时语塞,眼光转动无意间落到他的手上。那只手露在袖外,纤瘦的筋络分明,然而腕上却挂了一只女子才戴的玉镯。剔透无暇,艳光婉转,绿的甚至有几分眼熟。

    “这镯子是哪来的?”太后无意识抓住他的腕,毫不客气地问。

    谢混任由她握着,迎着她锐利的目光,脸上笑意不改:“太后既然知道,还何必问臣。”

    “放肆!”

    “好,那臣就告诉您,这只镯子是晋陵公主的,您可满意?”

    太后死盯着他,胸口不断伏,良久才敢颤声问:“们……已经到了哪种地步?”

    谢混自袖里掏出一个锦囊,太后接过去拆开,从里面取出一束乌亮的断发,当即什么都明白了。“们居然敢私定终身?”

    “不。”谢混摇了摇头,从齿缝里清晰地蹦出几个字,“不止,公主已经怀了我的骨肉。”

    太后蓦地抽回手,连带着那只玉镯从他腕上滑下来,骨碌碌滚到地上,啪一声极为响亮,跌的四分五裂,碎成绿莹莹的碎渣。谢混收回视线,更加决绝地说:“如果您不想自己的重孙生下来没爹的话,就请答应了这门亲事。如今我们所欠的,也只差一个象样的仪式。”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反醒过来,冷冷地笑道:“别以为随便几句话,就能糊弄哀家。有什么资格娶君羽?”

    谢混敛去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因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肯毫无条件地爱她,护她,没有任何要求。”

    内堂里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急促的呼吸愈渐清楚。太后定定看了他几秒,终于开头道:“传——哀家旨意,将晋陵公主许配给望蔡公之子谢混,择吉订下日子。”

    那内侍原本在清理地上玉渣,听见这愣了一下,只听太后冷喝道:“还杵在这儿干吗?快去拟旨呀!”

    内侍哼了一声,来不及回话,太后就仰面栽倒气厥了过去。

    相濡共以沫(中)

    谢家的聘礼五日后就送到了含章殿,内侍监站在宫门外,吆喝着礼单上的名目。什么明珠、麝香、蜜蜡、玛瑙、孔雀石,各种锦缎金绡、琳琅珠玉,还有晋人的古玩字画应有尽有。每一箱都是珍奇万象,正川流不息地往进搬运,依次陈列起来,足足摆满了整个后殿。

    面对着几百箱的珍宝,连见惯世面的老宫人都看的眼花缭乱,暗自惊叹世家的大手笔。更别提那些小婢女,早羡慕的两眼冒火。看来谢家这回真是下了血本,就是再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抵挡不住这倾世的诱惑。

    “滚出去!”君羽举起一只花瓶狠狠掼在地上,温润的羊脂玉断成几截,她又觉得不解气,随手抄起鎏金的博山炉砸下去,一下一下,直到将玉块砸得粉碎。

    “公主……您……您这是干什么呀?”太监姜陀自恃是身份高,腆着脸上来夺她手里的东西,被君羽一把掀了个趔趄。砸完了玉器,她又抢过几匹绸缎,狠命地往下撕,只听刺耳的一声裂响,珍贵的就缂丝锦就撕成了两半。

    丫鬟们想夺又不敢抢,只吓的跪了满地,她每撕一下,都心疼的直抽冷气。

    渐渐地,君羽连手都砸累了,却还是顽固地重复着那些动作,满头的汗冒出来,湿透了整个背,

    几个有眼色的小太监去报信,太后问讯赶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刺耳的碎响,伴随着一个嘶声力竭的叫嚣:“滚!给我滚出去——”

    “让谁滚?”太后抬脚进来,越过满地的凌乱狼籍,冷冷盯着她。

    君羽手里的东西“啪嗒”跌在地上,格外响亮。满地的太监、宫女都低着头,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都下去!”太后哼了声,那些仆从都得了圣旨般蹿出去。等人都走光了,太后阴沉着脸,扬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金枝玉叶,配得起这四个字!”

    君羽生生接着这记耳光,脑中轰的一声,心像被刀狠狠地捅开,连血都是麻木的。

    太后自恃尊贵,从不轻易亲自动手,这巴掌却是打的又狠又重,必定是气极了。在她眼里女子失去贞洁,就是自甘堕落,何况是身份矜持的公主。

    平定了会儿情绪,她才开口说:“日子已经订好了,三天后是个黄道吉时,由陛下亲自送到乌衣巷。”

    君羽的手蓦然攥紧,都忘了手里有碎玉渣,血顺着指缝淌下来,痛的连呼吸都紊乱了,咬牙切齿地说:“他别做梦了,我死也不会嫁。”

    话还未完,太后压抑许久的怒火又喷薄出来,随手一扫,供奉的水月观音像就从佛龛上栽下来,顷刻砸的粉碎:“这话由不得,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这边正僵持着,忽听殿外有人回道:“太后,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说是公主的嫁妆都备齐了,等您过目。”

    “先在外边侯着,哀家说几句梯己话,随后就到。”太后长舒了一口气,胸中的淤堵减了不少。再回过头来,看君羽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柔和。晚霞照进来,窗影斑驳,她的脸庞笼罩半明半暗的微光里,连眉目也晕开了一层淡淡的金粉。五道指痕,深深印在素白的颊上,带了异样的浓艳。

    “起来吧,哀家手下没轻重,打疼了没?”太后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明显感觉触到的肌肤在微微颤栗。“这模样也好,真给了桓玄,哀家还舍不得。非得谢混那样才貌双的人物,堪配的起。说起来淝水之战那么大的头功,咱们是欠人家一个情。去了,也不算受委屈。”

    君羽咬着嘴唇,只是低头默不作声。太后搀起她,轻轻笑了一下:“好了,以后嫁了那样的玉人,不知道让多少姑娘羡慕呢,哀家要有这福气,也就知足了。”

    笑过之后,苍老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年少时的青涩,多了些许惆怅。

    初夏暮春的天色,亮的特别早。刚到五更,窗纸上就泛起了浅白的朦胧。外面愈渐吵杂,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过,姜陀尖细地嗓子就嚷了起来:“还没起来?快去叫哇!”

    宫女怯懦地小声说:“嘘——公主还睡着呢,您晚点再来。”

    “还晚,这耽误了吉时如何是好?”

    君羽翻了身,从围塌上坐起来,苍白的脸色显然是一夜阖眼。鞋也不穿,一双裸足踩在乌檀地板上轻巧地踩过,她走到雕花门跟前,豁然打开。

    外面嘲嚷的声音立刻安静了,侍婢们愣了一瞬,都有眼色地跪下。

    “都进来吧。”她这回出乎意料的安静,声音里带了说不出的疲倦,恹恹地转身,坐在镜台前。宫女们鱼贯而入,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样不同的器具。

    等她懒懒地洗漱完毕,岚兮打开妆奁匣从里面取出胭脂水粉,正要给她上妆,君羽厌倦地一挥手:“别抹了,我不要。”

    那只镶金的胭脂盒落到地上,滚出一大片艳红,陀螺般旋个不停。岚兮尴尬地空着两只手,还是开口劝道:“公主,这不合规矩……”

    “我说的就是规矩!”君羽冷地打断她,伸手一指桌上的妆奁,“去把那东西拿来,让我自己挑。”

    翻开漆红色的盒盖,里面缠金带玉,各种的流苏璎珞纠结在一起,明晃晃耀花了双眼。君羽随意拨了拨,手指无意碰到一个圆扁的物体,在绚烂的金光之间露出一小片月白。她硬往外一抽,原来是只白绢团扇,精致的扇面上无字无画,有淡淡地墨香。

    她恍然想起来,很久以前,这只扇子原本在谢混手里,后来被他扔了,她就顺手捡回来,当宝一样藏在盒里。感情也是这样吧,被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她却捡起来珍藏至今。

    君羽盯着那扇子,心里无端涌起一种愤恨,扬手摔在地上。精致的玉骨顷刻断裂,碎成不能弥补的痕迹。她站起来,就那样毫不留情地从扇上踩了过去:“更衣!”

    从章含殿出来,外面已经跪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十八抬的鎏金轿辇停在门外,随扈的禁军有上百人。她提起华丽的炽红裙摆,欠身坐进轿里,在帘幕放下的瞬间,最后看一眼,像是和曾经的自己说再见。

    不知道什么原因,路走的很漫长。她在轿里睡着了,恍惚梦见一个容貌相似的少女,盈盈笑着对她说:“我恨。”醒来后,那种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漫来,不着痕迹地定格在记忆的幽深处,似梦还真。

    婚礼仪式很繁琐,一道一道的程序,每走一步都有人在耳边提醒。

    该行的礼节过后,君羽被媵人搀扶着进入桐竹轩。想起那一夜,她踏着月色敲开门,慌乱羞涩地抱着他的衣服,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等宾客散尽,一个人坐在红纱幔帐中,床塌上散着莲子、豆枣、圆果,寓意瓜瓞连绵、子孙圆满。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地一声开了。

    透过眼前的红色,君羽看见盖头下的那双脚,有条不紊地走过来,步态从容优雅。接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过来,略停了停,正犹豫着动作。

    君羽自己一把掀开遮眼的东西,仰脸瞪着他,目光中没有半分羞涩,只有冷冷的戒备。谢混一愣,唇边勾起轻浅的弧度,仿佛早知道她会这样般,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公主等了一天,也累了吧?”

    君羽没有说话,只是审视着他。谢混也不觉得尴尬,兀自走到桌前,斟了杯酒,自己先饮了一半,再递到她唇边。“喏……”

    君羽一言不发地别过头,始终不理睬他。静静对峙了片刻,谢混只好将剩下的一仰而尽,酒渍沿着他峻俏的下颌,缓缓淌到脖子上,仿佛是一抹蜜金划过白皙的洁玉,带了几分诱惑。

    “没想到成个亲这么麻烦,比骑一天马都累,对了,还没吃东西吧,饿不饿?”谢混在她身边坐下,随手从满床狼籍中拣了一只圆果,剥去皮壳递给她,见君羽不接,索性塞到她手中。

    “别碰我。”君羽打开他的手,霍然站了起来。没料到她有这么强硬的抵触,谢混不禁一怔,暂时没有任何举动。过了许久,他才踟躇着说:“我知道恨我用那种方式……可是我不那么做,如今站在面前的人就是桓玄了。”

    “那又如何?比起这种不择手段的人,我倒宁愿欣赏他。”她蓦然开口,兴许是情绪激动的缘故,连声音里都带了一丝颤抖。

    “欣赏不是爱,总不能因为一时赌气,就毁了自己这辈子吧?”

    君羽嗤地一笑,走到桌边斟了杯酒,缓缓转动着杯沿说:“毁我的人是谁,心里最清楚,何必假惺惺的说这种话。如果只是想娶一个公主头衔的话,大可不必费尽心机,直接说出来,岂不是干脆。”

    谢混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后也笑了出来,眉宇间隐忍着微痛:“不错,我是用了些手段,可那时那刻,若不那么做,会留在我身边吗?”

    君羽避开他的眼,答得利落干脆:“不会。”

    闻言,谢混眼里的笑意逐渐加深,白玉般的面孔上,五官美得近乎残忍。他忽然夺过君羽手里的酒仰头饮尽,随后伸手勾住她的下巴,指尖在唇畔留连。

    君羽勉力推开他,一连倒退数步,似对这个轻佻的动作有说不出的厌恶。

    谢混叹了口气,无限疲惫地按住额角,说:“放心,在不同意之前,我不会勉强做任何事。早点睡罢,我去厢房休息。”

    说完转身推门出去。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迥廊尽头,那烈焰般的大袖在夜色里荡着,仅仅是一瞬惊艳掠过。

    相濡共以沫(下)

    次日清晨,谢府的侍女们在新房外踌躇了片刻,推开半扇门,好奇地窥探了一遍。前边的扒着门扉,竭力伸长了脖子,身后捧盂盆的丫鬟捅了她一下,小声嘟囔道:“头往那边点,让我看一眼嘛。”

    前边的急忙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小声点。”

    经手一捂,那丫鬟的声音从指缝里含混不清地蹦出来:“怕什么,这都快到晌午了,还不起身,也不知道在里边磨蹭什么?”

    前边的人瞪一眼,伸指戳了下她的额头说:“能磨蹭什么,自然是干该干的事了。”

    说完几个人掩住嘴,眼底浮现出一丝暧昧,偷偷笑了。

    卧房里寂静如死,桌案上一对描金红烛眼看就要燃尽,在大白天里,依然窜升着明丽的火焰。丫鬟们蹑手蹑脚地进去,发现屋内衾帐拂开,两边用五彩丝绦的同心结绾着,塌上被褥整齐的叠着,没有一丝凌乱的痕迹。那些莲子、圆果散落满床,居然原样摆着。

    有个老成的婢女快步过去,伸手揭开褥子,不由倒吸了口凉气。只见褥下那方素色的丝帕,干净整洁,白的近乎刺眼。

    “没有见红?”看到这一幕,众人惊讶地面面相觑,心里都明白了八九分。

    “不用看了,来帮我更衣。”

    清冷的声音传来,吓了人一跳,只见君羽坐在镜台前,身上穿着昨天的喜服,连头发上的簪饰都没卸,衬着唇上嫣红依旧的胭脂,显得更加艳丽肃穆。

    面对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小丫鬟们都畏惧地低下头,怯怯答道:“是,少夫人。”

    听见这声称呼,君羽微微一颤,不自然地蹙起眉:“以后还是叫我公主吧,这个称呼不顺耳。”

    “是,公主。”众人对视一眼,都聪明地闭上嘴,将头埋的更低。

    从新房里退出来,几个小丫鬟们一边走着,一边嘀咕:“真是怪了,按例国丧期间不宜喜庆,她少说也要守丧三年。这眼巴巴地嫁过来,也不知搞什么名堂?”

    “看她那眼神,凶巴巴的,难怪会守一晚上空房……”

    还未说完,只听一声响,厢房的门缓缓打开,谢混信步走出来。热烈的日光照耀下,他的一双赤足恍如白玉,悄无声息踩过了满地落花。

    “公子。”那几个丫鬟悻悻住嘴,忙把头低下去,再不敢出声。匆匆行了礼,快步从他跟前过去。

    “等等。”谢混眉毛一挑,目光落到托盘里的素帕上。“这是什么东西?”

    丫鬟迟疑着踌躇了一下,小声回道:“是接落红的喜帕。”

    谢混听完把食指放到齿间,微的一皱眉,咬破了指腹。众人来不及阻拦,他就抬高手,看着那鲜红的液体渗到白帕上,扩散开一小滩血迹。

    “嗯,好了,拿走吧。”吮干指头上的血,他仰起脸,大功告成般打了个哈欠。

    众人看的目瞪口呆,半天没敢反应。那个捧喜帕的丫鬟吓得脸色发白,手里的托盘颤的几乎端不稳。“公……公子,这不合规矩,若是让老爷知道了……”

    “不说,老爷怎么会知道?”谢混截断她的话,转动着乌黑的眸子,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刚才的事,们当没看见,谁要是说出去,最好别让我知道。”

    被他扫过的目光都无一例外地垂下,不敢跟那视线接触,低头说:“公子放心,奴婢们什么都没瞧见。”

    谢混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悠然转身回房,走了两步,又想起何事来:“呃,对了。过两天我要去会稽一趟,想法子弄条船来,越快越好。”

    众人低头称是,也不敢多问,心里暗暗想道:“他的心思,真是让人越发琢磨不透了。”

    正厅来燕堂,宾客们都齐聚一堂,迟迟不见新人出来。谢琰一边赔笑招呼,暗地里训斥下人:“快去把人找来,这个孽种真是太不象话了。”

    说话之间,一袭白袍素影就晃了进来。谢混依旧穿着原来的常服,态度庸懒,行为举止跟以前没什么区别。谢琰最见不惯他这副模样,上下打量了一遍,碍于外人在场又不好发作,只好铁青着脸。

    谢混置若罔闻地走过去,在他眼前坐下,等侍女端好了茶,恭恭敬敬递给他。这杯茶原意是孝敬长辈的,谢混却若无其视地拿起来,径直送到自己唇边。

    “子混!”谢道蕴几乎是抑制不住的喝止他,委婉提醒,“这孩子真不懂事,怎好意思撇下公主,一个人来。”那潜意思就是:她怎么还不过来。

    谢混放下茶,等人递来丝帕拭净了唇角,才说:“我看她睡的沉,早上便没叫,可能宫里就是这种习惯。”

    对于这种暧昧不明的话,众人听完都自然咧开嘴,默与神会地笑了。

    正说着,君羽已经被请了进来。众人的目光从层叠委靡的薄纱罗裙往上,一直追寻到她没有绾起的发髻上,那乌亮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俨然就是少女才梳的样式。

    谢混不经意的抬头,一眼望见她,微微牵了牵嘴角,表情似笑非笑。心想着:这丫头为了报复我还真是花样百出,就是手段苯了点,这么做不明摆着落人家口实。

    他这样精明绝顶的一个人,自幼学的就是驭权之道,玩透人的心思。然而对于她这样一个单纯倔强的丫头,他还真是有点割舍不下,甚至是毫无理由的痴迷。也许在她身上,正少了他从来没有过的那一份纯真无暇,可望而不可及。

    所以,他才会违背了对王练之的承诺,甚至不惜一切代价,用那么卑鄙的借口留住她。

    真是,一场孽缘啊。

    这样想着,谢混又自嘲地灌了一杯酒,甚至暗自庆幸他的心思她不会懂,这样就没人看的穿,也少了一分受人牵制的把柄。

    君羽依礼给谢琰叩头敬茶,转而又朝谢道蕴等人欠身一拜。于顿首间,谢道蕴也看清了她的面容,不由惊出声来:“君……”

    当初君羽来府上做客,谢道蕴虽然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以为只是寻常的小家碧玉,并没有料到是如假包换的公主。难怪他去求亲,太后一口就应承下来,现在想想,他们之间早都已经不清不白了吧。这个侄儿也真是胆大,招惹谁不好,居然去招惹皇家的人,这样锋芒毕露的性格早晚会毁了他自己。

    谢道蕴回头瞪了他一眼,故意偷揶道:“这公子变公主,唱的是哪出呀?”

    君羽脸上微微一热,踟躇着说:“谢先生……”

    看见她窘迫之极的表情,谢道蕴越发觉得想笑,忍俊不禁道:“还一口一个先生呢,该叫我什么?”

    君羽愈加尴尬,几乎是费尽力才张开嘴:“姑……姑母……”

    听见这声唤,谢道蕴才展开笑容,亲热地拉住她的手:“走,姑母带去用饭。以后在家里不要拘束,子混要是敢欺负,只管告诉我……”

    君羽含糊答应着,心里却有一种久违的温暖。穿越至今,不是没想过家,在那个波谲运诡的后宫里,到处都是阴谋陷阱,别说亲情就是连虚与应付都没有。只有在这乌衣巷里,才让她找到了暂时的安宁。

    摆了满满一大桌,所请的都是些同族的亲戚,席上双雉烩鹌、百子莲果、伏羊盛世、凤彘朝阳,各色菜肴呈在托盘里。虽不如宫里花样多,却多了几分寻常人家的热闹。

    席上大家兴致勃勃的闲聊,谢玄无意间回头,见君羽碗里空着,像是什么菜都没有动过,于是关切地问:“公主胃口不好?不舒服吗?”

    不等君羽答话,身边的谢混就亲自夹了一个糯米白团给她:“公主尝尝,这里的点心比别处做的精细。”

    有人见状笑道:“这俩小夫妻新婚燕尔的,还挺亲热。”

    另一个也说:“年轻人嘛,想不到子混这种人,也有无微不至的时候。”

    君羽听着心中不舒服,刚好旁边的小孩嘲着也要,于是她顺手把碗里糯米团夹过去。那孩子尝到馅里的酥酪,笑出两个甜甜地酒窝,一直嚷着:“我还要,还要嘛!”

    谢玄立刻沉下脸来:“客儿,不许胡闹,还不给婶婶赔礼!”

    听见这个称呼,君羽不禁两颊发烧,可又觉得那孩子很可爱,于是很自然地俯下身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乖,告诉我想吃什么?”

    小男孩指着不远处的盘子说:“我还要吃寥花糕。”

    君羽依言夹了一片,放到他碗里,不觉露出笑容,抚摩他的头顶说:“慢点,别噎着。”

    谢玄连忙赔笑道:“让公主见笑了,客儿是老夫唯一的孙儿,因为体弱多病,从小寄养在山阴的道士家,都被惯坏了。”

    君羽这才恍然悟到,这个小孩就是后世才高八斗的谢灵运,于是把他抱到膝上,微笑道:“客儿,要用功读书,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谢混在旁边观察着她,不觉勾起唇角:“喜欢孩子?”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君羽也没顾虑太多,点了点头道:“还好,不吵闹的时候喜欢。”

    所有人均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只有她一个不明所以,于是谢道蕴提醒说:“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好羡慕的,公主既然喜欢小孩,不妨自己生一个。”

    君羽脸色顷刻变了,站起身说:“我有点累,失陪了。”说完转身出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一桌人。谢晦不解地问:“公主这是怎么了?”

    谢混举起半杯残酒,慢条斯理地饮尽,才缓缓说:“别管了,她向来是这个样子的。”

    半月过来,分房而居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决定。君羽住在桐竹轩里,每天早早闭门休息,谢混则睡在厢房,白天抚琴习字照常生活,两人不找任何机会接触,甚至几天都见不上一面。由于主子发话,丫鬟们也不敢说出去,只在私底下议论,说这两人可真称得上“相敬如冰”了。

    某一天,君羽从厢房窗下经过,透过茶烟碧纱,飘来两个窃窃私语的声音。她本来没在意太多,忽听一个说:“不知道公子这回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另个叹息道:“指不定一年半载吧,听说船停在桃叶渡,公子一早就走了,这会子多半在路上。最近风浪又大,都淹死过好几个人了,也不知道他急着去干什么?”

    “依我看呀,八成是为了躲公主。这两人关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一辈子闷在屋里罢。公子的性子是知道的,照这样下去,活人也憋出病来。”

    “嘘——可不敢让公主听见,公子临走嘱托,万不能让她知道。”

    风浪?君羽听见这两个字,脑中翁的一声,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别人,发足向外头跑去。从乌衣巷出来,大概问了下路形,就向桃叶渡奔去。

    画眉深浅时(上)

    不知不觉到了桃叶渡,十里碧水上云雾缭绕,两岸细柳如烟,衬着几叠远山宛如一幅泼墨山水。远处浅浅划来一艘乌篷船,临水停下,船夫对岸上的君羽高声吆喝:“姑娘请上船,我家主子恭候多时了。”

    君羽不解,忙问:“家主子是谁?”

    那船夫也不多作解释,只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呵呵笑道:“不必多问,等到了就明白。”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谢混的东西,于是跳上甲板,船夫撤掉搭板一撑竹篙飞也似的弃岸划去。湖心云雾更盛,淡淡青烟中现出艘小小画舫,舱坞古雅精致,船身用上等的香柏木镌刻暗花,门窗悬挂一层细竹帘,即可挡风遮雨又可观景,与这粼粼碧水交相晖映。

    她登上画舫,船夫立即撤掉搭板,撑着长篙又划回岸去。林琅正纳闷,忽闻一阵悠飏琴声从舱里传来,音韵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洒脱。掀开竹帘,只见那人席地而坐,膝盖上放把凤尾琴,纤长十指在弦上肆意拨弄,他并不抬头,嘴角却衔了缕意味深长的笑意:“请出来,可真不容易啊。”

    闻声君羽不觉心神一漾,抬眼看去,不是谢混又是谁?帘外风起云涌,卷起窗边的烟罗幕,他的身影隐在薄纱后面光华可鉴。

    君羽忽觉上当,打开舱门说:“既然没事,那我回去了。”

    谢混放下琴说:“不是恨我吗,何必在乎我的安危?”

    君羽陡然转身说:“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自以为是?我承认厉害,够狠,骗我很有意思吗?”

    谢混恍然一叹,信步走过来,俯下身几乎是咬着她耳朵道:“因为好骗。”

    话音未落,一巴掌就挥了过来,似乎带着爆发的凛然。谢混扬手接住她的腕,注视着那张愤怒到极致的面孔,依旧含着满不在乎的笑:“知道为什么总是吃亏吗?那是因为,太善良,这真不好。”

    那声音低低的,几乎是耳语,可一字一字,那样毫不留情,碾碎了她最后的骄傲。君羽不顾一切地挣开他,转身就去推门,手大力地拍打着乌檀的壁上,却没有撼动分毫。她几乎是绝望地喊道:“开门!!”

    “没用的,船已经开了,现在下去只能喂鱼。”

    听到这话,君羽逐渐沉静下来,背对着他问:“带我去哪?”

    “东山别墅,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

    所谓东山别墅,就是当年谢安出仕入世的所在。永康元年武帝司马曜为嘉奖谢氏,再度出资修缮,花了大量的银钱,在原有基础上修建的更加美伦美幻。别墅占用了整个山体,依照山势开凿而成,房舍近上千间,里面花木扶疏,满山遍岭种的都是翠竹。据说当年谢安酷爱竹子,认为这种植物有雅人深挚,以至于竹几乎成了谢氏的性格缩影。

    彼时正值盛夏六月,竹桐纷纷,绿影婆娑。荫浓夏日的庭院外,君羽像尊被操控的傀儡,任由他牵着,一路走过曲折萦环的长廊。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下棋弹琴、煮酒赏花,只要是能想到的,都可以做。”

    君羽听完嗤笑道:“整天无所事事的,只顾着享乐,到底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话已十分尖刻,谢混却不恼不怒,回身打量着她说:“没错,我是无所事事,清闲至极。我看也很闲,不如我们一起找点有意义的事做?”

    她一时没明白,看见他隐含的暧昧笑意,才反应过来。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朝前走去,谢混扬起唇角,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

    路上没碰到一个仆从侍女,甚至连守门的人都没有。君羽这才相信,他把人都提前遣散了,这偌大的豪宅成了名副其实的私人空间。

    傍晚时分,她感到有点饥饿,就想出去找点东西。这里大的出奇,每进一个房间里面都奢华古雅,里面的摆设家具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吃的。这样找了几个时辰,依然一无所获。她累得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看见前头竹林里有微光,就试探地走过去。

    竹叶纷乱晃动,月光如流水一样清澈透明,投下斑驳的影子。一个人坐在月下独自酌饮,浩荡清风吹着他墨缎般的长发,衣带缓缓当风。

    “有没有兴趣,陪我喝一杯?”谢混听见脚步声,并不回头,伸手去取桌上的玉壶。

    君羽也不理睬,随意找了个石礅坐下,面对着满桌佳肴,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谢混又殷勤地帮她倒了杯酒.。

    “拿杯子的手势错了,来我教。”他突然提醒,笑着举起酒杯,在她的手腕上相交一绕,然后仰头饮尽。君羽的脸立刻就红了,想要甩脱又被他抓住。

    “成了亲就要喝交杯酒,我既然已是夫妻,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放开!”

    “行,但必须喝完这一杯。”他说着,抬手捏住她的脸,强行灌了进去。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一直流窜到胃里滚烫似火。君羽被呛的咳嗽连连,连眼泪都逼了出来。看着她窘迫的模样,谢混唇际笑意渐渐加深,眸中光色潋滟。

    这情这景,一如初见时的重演。无论时光怎样蹉跎,这个宛如浮冰碎玉的人,依旧是那么深不可测。她心知再不会像从前那般唐突,为了一次惊艳,而轻易动摇多年。经历了那么多谎言、背叛,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

    君羽停了停,站起来说:“一个人慢慢喝吧。”

    谢混敷衍地应了声,任由她去。刚走了几步,君羽突然肩膀一颤,感觉脑中昏昏沉沉,眩晕接踵而来。她晃了晃,便瘫软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给酒里下了什么?”

    谢混几乎没有半点犹疑的答:“五石散,不过分量很低,尽可以放心。”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由惊到诧,由畏到惧,须臾之间,谢混就已经将她拦腰抱起来,朝自己房中走去。

    一脚蹬开门,他不理怀中的挣扎,将她抛到塌上。君羽犹在清醒与畏惧间恍惚,蓦然就感觉到一片温软贴来,触到了唇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立刻开始抗拒:“说过,在我不同意之前,不会勉强我做任何事!”

    谢混轻轻一扯,塌顶的纱帐就落了下来。光线顿时昏暗下来,将气氛渲染的更加暧昧不明。他俯下身抚着她的脸,叹息道:“唉,不会天真到,以为我永远不碰吧?”

    君羽想抬手,却发现四肢酸软无力,索性开始咒骂:“谢混,卑鄙!”

    “对。”他漫不经心地承认,已经解开了她最外层的罩衫。

    “无耻!”

    “嗯。”谢混微微点头,并不曾停下动作。

    “下流!”

    “还有。”

    “……这个阴险小人,出尔反尔!”

    “没错,我是卑鄙无耻,阴险下流,外加出尔反尔。”他唇角扬起一道漂亮的弧线,捏了捏她的鼻尖,笑得近乎邪恶,“不过我劝,乖乖闭嘴,现在可不是逞硬的时候。若不信,非要强撑着骂些废话,尽管试试也无妨。”

    君羽僵直地躺在床上,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眼看他的手指在腰间缓缓滑动,用力一扯,“嗤”的一声,束腰的白绫缎带就径自脱落,飘到了地上。

    没了束缚的纤腰,愈发盈盈不足一握,他的目光沿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柳色衣衫内的胸口轻微起伏,线条美好。那明艳而不自知的姿态,更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美。

    审视着她愤怒的脸颊,谢混忽然暂停了动作,咬着她的耳朵说:“那么喜欢客儿,倘若我们将来有了一个孩子,必定比他还漂亮。不行,一个怎么够,对了,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的声音好似四月的柳絮,轻柔而舒缓,温软的鼻息喷薄过来,抚过脸颊时有痒痒的触觉,并有淡薄的微香。男子独有的灼热包围而来,让她禁不住面红心跳。背上的衣衫都湿透了,额角还在不停冒汗,就那样僵硬着,整个人都凝成了化石。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心如死灰的,为何还是忍不住慌乱悸动。难道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命运,还是上苍刻意的玩笑。深深地闭上眼,再睁开,朦胧艳影里他深沉的眸子,浓黑犹如旋涡,又像是恶魔编织的网,带着绚丽诱惑,让她一再沉沦窒息,逃脱不得。

    谢混并没有急着勉强她,只将君羽的外衣褪置腰间,留下亵衣和一层最贴身的抹胸。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脖子,在锁骨处流连。他清晰地感觉到,每触动一寸肌肤,必会惊起一阵战栗,她的身躯都会抑制不住的颤动。

    君羽闭上眼,死死地咬着下唇,抵抗着一切诱惑。

    谢混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想寻找她的唇,却被她拧头避开。他笑了笑,一手拧住她的下巴,然后深深吻了下去。

    那温凉的唇似乎带了火热的烫度,滚过浑身的战栗。君羽本能地想挣开,双手却被钳制着,不能动弹。

    月光,在他清凉无汗的脸上流动,眉眼之间有一种出奇的妖冶。冰冷的舌尖滑入口中,像一尾鳗鱼灵巧地游荡,撬开她紧闭的牙关。那股浓烈的龙涎香又灌了进来,让她被迫尝到属于他的味道。

    “滚……”君羽含糊不清地蹦出一个字,来不及喘息,他的吻又铺天盖地落来下来。

    逃避着身上压制的重量,她情急之下含住他的下唇,毫不犹豫地咬下去。一股腥甜涌来,有种咸涩的滋味。血腥味有一种让人沉沦的欲望,他一遍遍贪婪地舔着她,仿佛是诱人的甜点,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君羽突然一僵,体内五脏如焚,像有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倾泄。她知道是五石散开始发作了,燥热如狂。这点敏感的动作,谢混自然也看的出来,于是伸手往她脖后的领子一抓,撕下了亵衣。

    她衣不蔽体,乌发散乱,只留了一件小小白色抹胸。大片肌肤暴露出来,君羽立即交臂护于胸前,却被他强硬地拉开手。头上的发簪滚落了,一泓青丝倾泻在枕上,缠着皎白的身体,绝望地辗转。

    “根本就不爱我,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谢混听见她的声音里已夹了哭腔,心中有无限的怜爱,却无法说出口。这种无奈化作更强烈的攻式,毫不容情地摧折着,勒紧她的腰,几乎要揉进骨血。

    他的吻一直蔓延到耳根,呢喃又似迷醉地说:“爱的人是我,所以只能是我的。”

    君羽吃力地将他话中的字眼一个个拼凑起来,茫然像听不懂。她仍旧剧烈地反抗,无意间扯开了他的衣襟。薄如蝉翼地袍子落下,露出他洁白似玉的上身,两道清瘦纤秀的肩骨,比女子还要妖娆。

    那瞬间的光华,像煌的一道闪电,劈裂了她坚持已久的决心。

    攀上他纤郁光洁的肩头,君羽又狠狠咬了下去。谢混感到一阵尖利的痛楚,不由皱眉,扬手推倒君羽,扯去她最后那件抹胸。

    “啊——”君羽惊呼着被他压倒,再也无法躲蔽,似是一条鱼,被他剥去皮骨,只能在砧板上徒劳扭曲。继而是霸道而猛烈的深吻,肆意汹涌,从脖子辗转到胸口,再到她平坦的小腹。君羽惊恐极了,感到他分开她细腻光润的腿,触到下身某个敏感部位。

    剧烈地踢打,却被他握住脚踝,轻柔有力地抚摩,如此磨蹭着,一股异样热流从深处缓缓地渗出,微微颤栗地酥麻在小腹滋长扩散。这一种极为狭昵暧昧的方式,在他眼前暴露了她身体最隐秘的地方。

    “滚……”君羽慌乱不知所措,拿身边的被子胡乱遮掩,却被谢混一手扔出帐塌外。身边再没有可以遮挡的东西了,她向后慢慢退着,缩到床角。他帮她拭去额上的汗,轻柔地说:“别害怕,我不会弄疼。”

    凉寒的声音,仿佛带着镇定作用,将惊慌失措的心逐渐平稳下来。谢混抬起手,安抚地摸了摸她已然散落的头发。君羽鼓起勇气,仿佛舍弃了所有矜持般,勾住他的脖颈,深深吻了下去。他们之间的隔阂似一层纱,明明看得见,却矜持着骄傲,都不肯去捅破。

    也许是爱到了极致,反而不懂得怎样去坦白,一次次的误会,将彼此推的更远。初见时的那一杯五石散,她甘之如饴,悬崖边生死关头。他亦舍不得松手放弃。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这个战火焦灼的乱世,即便欺骗又怎样,倘若能一直骗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对于她突然的胆大,谢混亦徐徐地回应,将她无措的双手引到自己光滑的裸背上,一点点熟练引导。注视着她逐渐意乱情迷的面孔,他手不疾不徐地向下游移,耳鬓私磨,撩拨着她已然十分脆弱的神经。

    “要吗?”冰凉的声音,带着无法抗拒地诱惑。

    君羽只觉得一阵窒息,痛的几乎不能透气。然而他的吻依旧从容不迫,轻缓而缠绵。眼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呼吸急促,语调颤不成声:“子……子混……”

    谢混舔着她脸上的泪,缓缓地答:“我在。”

    那温柔的肆虐就一直一直进行着,仿佛被侵噬了,直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声炸开,像是烟火破碎,漫天的火树银花。

    他的身体压下来,低低喘息着。眩晕前君羽最后看见那张容颜,冰冷的,亦艳丽到极致。夜里静极了,只有呼吸声交缠地轻响。

    画眉深浅时(中)

    天色微亮,偷过稀薄的窗纸,照进轻纱幔帐。明亮地光射进来,映在谢混的脸上,凝聚成唇边一抹极恬淡笑意。他蓦然睁开眼,看见怀中人依然睡的深沉,乌发遮掩的脸孔偎依在他胸前。谢混懒懒地抬手,用指尖轻轻拂开她面上缠绕的发丝。

    君羽合着眼,蜷缩在他怀里,呼吸清甜安稳。光洁额头下,那张熟睡的面孔显出了意外的娇弱。

    他低头审视着,缓缓用一根指头引逗着她的嘴唇。

    “啪……”门外响起轻扣声。谢混烦躁地皱眉,从她身下抽出酸困无力的手臂,披衣下床。一双赤足恍如白玉,无声无息地踩过冰凉地板。

    打开门,外头的人吃了一惊,目光不由地落在他坦露的胸口上。那人虽是男子,也忍不住舔了舔唇角。谢混关上门,一边合拢衣衫,一边往外走。

    “什么事,说吧。”他神情从容悠然,一手将头发捋至颈后,乌乱披散。

    那人拱手说:“回公子,据探子来报,司马元显唆使朝廷解除了会稽王的爵位,自己顶替扬州刺史一职。如今已经领兵出征,杀了王恭、王珣。”

    谢混眉尖一颤,似乎吃惊不少。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冷笑道:“好一个急性的小王爷,还没坐稳,就开始赶尽杀绝了。太后果然还是向着他,不用管了,这种跳梁小丑不足为患,让他先得意几天。”

    “可让他领了兵,岂不是落空了我们……”

    谢混挥手止住他,平静道:“先有动作不一定是好事,桓玄退守到扬州,司马元显去了未必能捞到便宜。我们静观其变,等他们两败俱伤时,再出手也不迟。”

    经他一提醒,那人顿时开悟,拍掌笑道:“公子高明,这一计‘坐山观虎斗’果然厉害。”

    “好了,恭维的话我听腻了,继续暗中打探,凡事不可轻举妄动。”

    “那公子……”

    谢混叹了口气道:“我还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之前欠下的债,也是时候补偿了。”

    那人茫然点头,竟然透过他冷硬的双眸,望见一抹异样的温柔。

    浴池里水汽蒸腾,烟雾袅袅氤氲。侍女用用兰花香精涂抹到浴池的内沿上,等池子蓄满温水,才合门恭敬地退出去。

    君羽泡在池中,水里加了珍珠蚌粉,有舒缓止疼的作用,可两腿间还是有隐隐的肿痛。一想到昨天晚上的那幕,她就像只浑身烧红的虾,滚烫似火,恨不得将整个人埋进水里。

    清晨醒来,身边空空如也,谢混已经不见了,只有衾褥凌乱压过的痕迹。她看着身下那一滩小小的血渍,脑中瞬间空白,神智还有些不大清楚,思路迟钝地没缓过来。

    昨夜一定是被魔鬼给附身了,否则怎么会那么冲动,居然……居然……

    越想越羞愤,以后该怎么面对他?正尴尬间,忽听沙沙的脚步响,侍女温顺地唤道:“公子。”

    “下去吧。”清冷依旧的嗓音,短短的三个字,君羽听来竟如雷电滚过,吓得惊慌失措。可那脚步声并未停止,反而愈加逼近。

    轻纱屏风后人影微动,便出现一抹清峻的身形。她“啊“地一声,立刻背过身去,双臂护住□的胸口,像鸵鸟般缩进水底。只听他戏谑的笑声从背后传来:“木已成舟,不用躲了。”

    不待她反应过来,哗啦一声细小动响,谢混已经脱去外袍,下到了池里。他不紧不慢地走来,清浅的波浪只漫过腰际,淹湿了白色的深衣。

    君羽吓得惊声尖叫,捂住发烧的脸颊:“别过来,出去!出去!”

    谢混微微一笑,将那两只胡乱挥动的手箍住,好不容易拥住她的腰:“好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反正都是迟早的事。”君羽躲藏不过,撞上他深邃的目光,猛然将昨夜的微喘呻吟想起来,面色更加窘迫。

    池水散发着蒸腾雾气,腻腻地黏在肌肤上,带着一种温暖的气息。谢混乌亮的发飘荡在水中,水珠从发际至眉梢,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愈发显得脸上的轮廓棱角分明。他笑着将她额上的湿发拨开,低声问:“那个,还疼不疼?

    君羽面上赫然一熏,火辣辣的,顷刻涨红了脸:“还……还好……”

    快速低下头,极力躲避着当前的尴尬,可无意间一瞥,又看见他被水打湿的胸口,肤色凝若脂玉,她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度,连掩饰都掩不住。腰上的手握的很紧,勒的她几欲窒息,这样面对面地贴着,不禁又冒出了一身的热汗。

    “子……子混,能不能松手?”

    他听完一笑,反而加重劲道,将两人的身体又靠近了几分:“从今以后,是不是该改口?”

    “夫……”她费劲力吐出半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谢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眼中笑意更胜:“真的不叫?可别后悔。”说着,他猝然在她肩上轻咬一口,君羽防备不及,像被烫了一下般身体猛然绷紧,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

    仿佛被逗乐了般,谢混趴在她肩上,突然“嗤”地笑了出来。君羽又羞又恼,气急败坏地在他背上狠捶一通,溅起满脸水花。

    笑过一阵,谢混终于勉强撑起身子,忍俊不禁道:“罢了罢了,不闹了。这里太闷,跟我回房可好?”

    君羽一听“回房”两个字就发毛,断然拒绝道:“不好!这个色鬼,谁要跟去。”

    他豁然大笑,将她一把横抱起来,无限暧昧地说:“等下自然有求饶的时候。”

    这样大步流星向外走,连衣物也未来得及穿。幸亏谢混的宽白大袖够长,将她整个人都裹在怀里。君羽一直都将头埋到他胸口,生怕被人发现,所幸园子很大,树木也很繁茂,沿着羊肠小径,一路穿行在婆娑林间,他不时低头,嘲笑她狼狈的模样。

    推开门后,君羽就迫不及待从他怀里挣开,三步两步扑上床,把自己塞进被子里。谢混微微一笑,握住她露在外面的半截玉白小腿,威胁道:“再不出来,我可要进去了。”

    这招果然奏效,君羽只好从被底探出头,任由他从屏架上取来衣袍,亲自为她穿上。凉滑的纯白丝绸掠过肌肤,惬意如风。他半跪在塌边,慢条斯理地帮她系着衣带,触到隐秘的部位也不回避,目光从容直视,没有一丝促狭。那熟练的程度,让君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以前经常干这类事。

    “喂,老实交代,以前有没有别的女人?”

    谢混怔了一下,停下手中的动作,茫然抬起头。这种无辜的表情,让君羽更加起疑心。试想一个容止风流的贵公子,家财万贯又整天游手好闲,家里养的侍婢都上千,身边最不缺的恐怕就是女人。何况初见他时的第一面,就是在烟雨楼那种青楼,因为貌美还差点被人家误会成娈童。就算不是情场上的高手,也至少见惯风月吧?若说他一个女人都没碰过,傻子也未必肯信。

    见他迟迟不肯回答,君羽心里的疑惑又落实了八九分:“说呀,到底有没有?”

    谢混秀澈的眼里隐着犹豫,许久低下头去,承认道:“有一个。”

    这种近乎直率的坦诚,瞬间催垮了她的意志,君羽平定了一下情绪,鼓起勇气问:“是谁?袁锦衣?”

    他摇了摇头道:“不是。”

    不是?君羽实在不敢想除了袁锦衣还有几个情敌,她咬着下唇继续问:“那……爱她吗?”

    四周静的只有呼吸,谢混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不带任何局促的答:“嗯,很爱。”

    很,爱?手指缓缓松开,她几乎费力地将这两个支离破碎的字眼在脑中拼完整,心突然落空了一下。照这个情形看,那个女子远在认识她之前了,青梅竹马抑或是两小无猜?即便她是后来者,终也不愿他朝夕不离地藏有别人的影子。

    过了片刻,谢混妥协似地拉她的手,被君羽一把甩开,她颤抖着双肩,蓦地捞过床上的枕头,孩子般任性无措地砸了过去:“那个人是谁?到底是谁?”

    竹木编织的枕头分量很轻,声响虽大,砸到身上不疼不痒。谢混也不避闪,任由她砸了一会,才开口说:“真的想知道?”

    君羽扬起的手僵持在半空中,面上阵青阵白,停下来喘息着点了点头。

    “好,跟我来。”谢混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到镜台前,指着铜镜里的女子说,“自己看吧。”君羽盯着镜里的影象,恍然一愣,还来不及转身,背后就有人紧紧揽住她。谢混邪气地低笑,含住她的耳垂,细细舔着说:“以为,除了还能有谁?早就说过不要招惹我,否则上天入地也跑不了!”

    君羽偏过头,故意撅起嘴说:“谁知道说的是真是假?”她话音未落,唇就被狠狠堵住,谢混骤然含压过来,舌尖带着狂烈的执著在她口中肆虐,他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地说:“我爱……这辈子……唯一一个,也因为……我第一次忤逆了我爹……就算真的众叛亲离……也绝不后悔……”

    君羽瞪大眼睛,他离的太近,搂着她的身躯太灼热,像喉咙深处发出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软,却然听不明白。那强悍的力度不断加深,贪婪地像是怕她逃了,那么紧地抱着,他纤细的骨节勒的发白,仿佛要将她生生揉碎在手里。

    “逼婚那件事,明知会恨我一辈子,可我还是冒险做了,宁可让恨我也不许自己后悔。所幸的是,现在说出来还不算太晚。”

    君羽静静听着,那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绝望的哀求,不容拒绝也不容质疑。不是没有恨过,只是无法恨他,无论这费尽心计的爱是因为自私还是占有,她都无法恨。

    她微一挣动,掰开环在腰上的手,回头就看见谢混两道凝视的目光。像是浮冰炸碎,有太多感情汹涌难言。双肩颤抖着,君羽终于伸手抱住了他,拥紧了就再也不愿松开。

    画眉深浅时(下)

    谢混果然没有食言,这段日子下棋弹琴、煮酒赏花,清闲的几乎不真实,而他仿佛也忘了回乌衣巷的事,就这样一住就住了半月。他不提君羽自然也不提,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玩。

    正值炎炎夏日的处暑,两人在凉亭里下棋,君羽必定要耍赖:“哎,棋力比我高超,应该让我几子才公平。”

    谢混托起茶浅抿一口,摇头道:“我们从来没有对弈过,怎知差距大。罢了,本夫君就让让三子如何?”

    君羽一听立刻露出笑容,摇着他的袖子央求:“那就让十子吧。”

    她话音未落,对岸的谢混就敲着棋盘警告:“休要得寸进尺!”

    君羽嘟了嘟嘴,暗骂了一句“小气鬼”,只好接受三子的命运。谢混自持水平非常,下的也十分散漫,经常不暇思索地落下一子。对面的君羽可就没那么轻松,绞尽脑汁地应付他,还是被打的落花流水。最后她索性也不生气,顺手拣起枚黑子,也不管章法胡乱填到空缺处。

    等棋落定,谢混悠闲地将黑子一一提出,慢条斯理道:“输了。”

    君羽不解,只听他微笑说:“已被我通通吃光。黑子都已无气,还不收官?”果不其然,满盘黑棋围了一周白子,顷刻间竟被他杀了个干净。

    “按照先前的约法三章,输了是不是该让我亲一下?”

    君羽一听立即揉乱满盘棋子,强词夺理道:“这回不算数,咱们重来。”

    谢混也不跟她计较,依旧悠闲地下着,时而整顿衣袖,时而啜上一口茶,不知不觉又赢了个大获胜。这样七八盘下来,君羽只好投降:“那个……我们商量一下能不能赌点别的?”

    “怎么,想赖帐?”谢混斜瞟她一眼,嘴角溜上抹狡黠笑意:“也行,反正我现在吃了亏,晚上有得是办法讨回来。”说完往后一仰,闲适地靠在凭栏上。

    君羽被瞧的毛骨悚然,顺着他眼角的余光慢慢走过去,谢混噙着坏笑,抓住她的手腕猛地向内一拉,君羽失声惊叫,随即跌坐到他膝上。她睁大双眼,戒备地盯着他。

    谢混嘴角上佻,故意嘲讽道:“愿赌服输,公主不是这么没风度吧?”

    君羽坐在他腿上极不舒服地扭了扭,没好气道:“亲就亲嘛,哪来这么多废话。”

    他大笑着将她揽近,刻意缓慢地将唇贴近她的脸。轻软的鼻息喷在颊上,微微有点痒。君羽受不了了,正要反抗,谢混威胁道:“再乱动我就不客气了。”

    君羽只好安静下来,眼里含着怒火,看他得意地笑着继续凑过来,温热的唇缓缓厮磨着,在她脸上反复蹭几下,再狠狠亲了一口。她竟天真的以为已经结束了,片刻之后,谢混又咬上她早已烧得嫣红的耳郭,故意说:“别怕,我吃不了。”

    君羽知道他又在故意嘲笑她自作多情,早就恨的牙根痒痒,转念一想,她又温柔地搂着他的脖子,眼里含着暧昧:“哦,原来不想吃我呀,可我现在想吃了……”

    在谢混还没反应过来时,她便俯身将他推倒,随后挥拳就是一阵乱打。

    夜里清光如水,穿窗入户泼洒在素纱幔帐上。君羽陷在梦里,多重张脸纠葛在一起,惊的她一下坐起来。下意识伸出手去,摸到身侧冰凉的体温。她低喘着,拉开轻薄的幔帐,入眼那轮满月,银盘一般静谧地挂在天上,至美到无缺。

    自从出宫以后,她就很少再有梦魇的毛病,只是偶尔还会犯上一两次。长吁了一口气,披上衣袍,静静靠在榻边,失神地仰望着天空。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她回头看去,谢混从被衾中坐起来,露出两道清峻纤秀的肩胛,低声问:“怎么了?睡不着吗?”

    君羽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说:“子混,说现在是不是太安逸了?”

    谢混“哧”地一笑,揉了揉她散乱的发,慵懒说道:“就为这个?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罢。”

    “我是说真的。”君羽扳过他的肩膀,语气里有种孩子气的执拗,“不许睡,给我起来。”

    谢混只好含糊睁开眼,困倦无力地说:“这种日子不好吗?建康城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羡慕呢,还有什么不知足?”

    君羽张了张嘴,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无理取闹。可是跟他这种完美无憾的人在一起,确实不怎么有安感。一想到以后就在这种惶恐中度日,她就忍不住打个寒战。

    谢混被她搅的睡意无,若是换作别人,早被他撵了出去,看来上苍真是公平,应了那句老话“一物降一物”。他信手一拉,君羽跌到了怀里,温凉的指尖在她颈间留连,犹带着干燥的体香,悠悠笑道:“猜为什么不知足?因为我们之间还缺样东西。”

    君羽依顺地伏在他胸前,想了想,茫然抬起脸问:“什么东西?”

    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俯下头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句。君羽顷刻变了脸色,气恼地支起身,捶砸他胸口说:“谁要跟生孩子!”

    谢混不禁失笑,目光扫过她平坦的小腹,最后下结论道:“这个恐怕由不得。”

    君羽呆了一瞬,立刻从他眼底的诡笑明白过来,吓得往后缩去:“天呐,又要来……饶了我吧。”

    谢混哪容她逃脱,伸手一扯,就拽落了她半幅素色内衫。光滑的肌肤露出来,白得近乎噬人眼球,里面竟然什么也没穿。他揽臂将她压在底下,低声赞叹道:“哎,如今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一眼就能猜透我的心思,这可真难得。”

    纤秀白皙的手指两下一挑,剥开了本就松垮的衣服,君羽当即急的哇哇大叫,无奈手脚都被摁着,眼看他湿润的唇贴来,在她胸前肆虐而下,辗转过每寸肌肤,一点点红痕就烙在了上面。

    狠狠吻过一通后,他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舔了舔嘴角说:“别喊了,这里可不是山洞,没人来救。”

    这一觉睡的太深沉,连梦也不曾有过。君羽睁开惺忪睡眼,用力合上,再睁开,恍然以为酣梦没醒,狠狠掐了一下胳膊,无比真实的疼痛……

    闻到鼻端熟悉的淡香,安心得就待再睡去,不要醒就好了。呜咽声传来,如风过檐角在耳边盘旋,仿佛有人抚弄着长长的洞箫,悠然吹奏。她陡然起来,披衣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朝外边奔去。

    一路寻声过来,远远就看见廊檐底下一抹清峭背影,墨发披肩,白衣飒沓如雪。一人一萧低低吹弄着,面对着幽静竹舍,亭亭临风。

    君羽蹑脚走过去,趴在背后,猛地一抽他手里的萧,夹在指间转了两个圈:“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玩玩。”她满心欢喜地抢到手,可怎么吹都很聒噪。

    “苯,不是这样拿,手势错了。”谢混无奈地摇头,将她手里横着的萧管纠正过来,竖着凑到她唇边。君羽尴尬地白他一眼,口中还是强词争辩:“这破管子这么长,一点都不好拿。”

    谢混解释道:“这洞箫有九节,当然长了。功夫要慢慢来,急不得。”

    君羽摆弄了一会,还是吹的很难听,于是把萧摔到他怀里:“不吹了,除非教我。”

    以她这种水平,谢混自然知道一时半会也学不会,索性在背后握住她的手,放在萧孔上款款按了起来:“对,别着急,气从丹田出,手再抬高些。这吹萧就跟挽弓一样,心无旁骛,不得有一丝杂念。”

    指尖在竹孔上跳跃,君羽闻着他袖里逸出的温香,心中暗想:“有在旁边,我怎么可能没有杂念。

    一曲终了,君羽反手用长萧横到他脖子上,逼问:“说,以前是不是经常去烟雨楼那种地方?”

    谢混怔了片刻,立刻温柔解释:“都一是些应酬,推托不过去。”

    君羽被他看的眼神都止不住地飘忽起来,强装着镇定道:“少来这一套,色诱对我不管用。说,到那都干什么去了?”

    谢混见躲不过去,只好笑着说:“无非是喝酒清谈,都是些男人们在一起,夫人不会也吃醋吧?”

    君羽哼了一声,单手揪住他衣襟,拿萧管拍着他的脸颊警告:“男人也不行,以后不许给我在外边招蜂引蝶,在家里老实待着。的琴只能给我一人弹,萧也只能给我一人吹,这张脸嘛,也只能给我一人看。”

    “好,今后臣出门,一定先给公主大人禀告。不过……”

    “不过什么?”

    谢混但笑不语,趁君羽不注意,张口便含住她的手指:“不过臣现在就要出去招蜂引蝶,公主要是不放心,不妨一起同去?”

    “敢!”

    当然为了安起见,君羽最终还是决定一起出门,名曰同游,实则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两人同在街道上行走,总是引得路人频频回顾,各种目光汇聚过来,嫉妒有之,艳羡有之。

    两岸夹道林立的勾栏酒肆上,窗子半推半掩,几个手执团扇的女子倚在窗边,不时拿眼光瞟楼下,相互窃笑着推来搡去。有个胆大的丢下来朵蜀葵花,正砸到他们两人脚下。君羽捡起来看了看,花梗掐的又粗又短,想来是从刚摘下来没多久。

    “喂,那些女的为什么总盯着我们看?”

    谢混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她们在嫉妒漂亮。”

    君羽瞥他一眼,不满道:“明明是在看,还赖到我头上。”

    谢混笑着从她手里取过那朵蜀葵,连看也不看,随手一抛,正好插到高处某位女子的鬓边。窗内立刻响起一哄轻声尖叫,待君羽仰头看去,靡艳的嫣红色裙角在窗口一翻,便都不见了。

    谢混拍净手上灰尘,在大庭广众下一揽她的腰:“这下满意了吧?”

    君羽长叹一声,主动拉住他的手,没好气道:“走吧,嫁给这种人,我还真是倒霉。”

    良会未有期(上)

    招摇过市的走了一段,逐渐人迹绝少,登上了略微崎岖的山路。此时正值盛夏七月,绿树浓阴茂密,遮蔽了本就狭窄的山道。

    偶尔几个面带戾色的少年横行奔过,惊的人仰马翻,险些踢到君羽身上。幸好谢混反应及时,一把搂住她的肩,侧身避过。

    “没事吧?”他低下头关切地问。君羽摇摇头,将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抬眼看去那些人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由皱起眉问:“他们是些什么人?”

    谢混望着他们绝尘而去方向,叹息道:“都是些世家子弟,好的不学,养了一身建康高门的流风陋习。”

    君羽扑哧一笑,伸手去戳他下巴:“还好意思说别人,我初次出宫那天,就是差点被的马车撞到,还平白无故挨了一鞭子。”

    谢混柔声笑道:“夫人息怒,今后想抽几鞭子,我都让还回来。”

    “呀,越来越会胡说八道了。”君羽横他一眼,又笑着挽住他的胳膊。其实真要庆幸那一场荒唐的邂逅,倘若马车不曾撞伤芜菁,她大概也不会去烟雨楼,也就不会结识他。人生若只如初见,冥冥中似乎有天意,穿越到千年前,指引着她一路追逐,遇到命中最重要的那场意外。

    “在想什么?”谢混见她心不在焉,索然问。

    君羽摇头一笑,指着路旁郁郁葱葱的花树:“这是什么花?好香。”

    “公主果然是金枝玉叶,连普通的桂花都不识得。”谢混摘下一枝,拈在手里说,“这里是山阴,道上种了几百里桂树,如今正是开花的季节。我小时候和练之来会稽,每逢经过这里,都一同并驰在山道上。他叔父献之曾说‘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东之际,尤难为怀。’就是指这里。”

    “原来这就是山□!”君羽想起唐诗中的一句,脱口而出:“山□上桂花初……”然而她才说了前句,恍然反应过来,把后半句“王谢风流荡晋书”硬生生咽了回去。

    谢混扬眉问:“后半句呢?”

    “后半句……自己想吧。”君羽吐吐舌头,牵着他的手向前跑去。一路上穿行于树影婆娑的林间,阳光投下斑斓绿影,洒在路边的青苔上。

    气喘吁吁地跑了阵,终于笑着停下来,君羽忽然说:“听,好象有琴声。”

    凝神听去,空旷的山道上,果然回荡着飘渺若无的余音。

    谢混侧耳听了片刻,摇头说:“这人技法虽好,弹的却不够纯熟,可能因为是男人的原故,运指还不够灵活。”

    君羽诧异道:“怎么知道是男的不是女的?”

    “若是不信,我们打赌如何?”望着他眼底诡魅的笑意,君羽立刻想起上次下棋的教训,反问他:“那如果输了呢?”

    “如果我输了……”谢混唇际笑意不减,眼神却认真起来,“那只好让亲一下喽!”

    君羽气急败坏地在他膝盖上一踢,没好气道:“那还不是一样。”

    顺着声音走去,翻过山巅是一片巨大的湖泊,这就是会稽郡天下闻名的镜湖。湖面东起亭山,西至湖塘,湖上桥堤相连,渔舟时现,青山隐隐,绿水迢迢,是典型的江南水乡风光。

    远眺着一望无际的碧波,吹着惬意微风,君羽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难怪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能到这千年前的胜地旅游一趟,也不枉虚度此生。

    谢混见她开怀大笑,也不禁弯起嘴角:“何事这么高兴?”

    君羽转头,望着他眉目如画的面孔,眨眨眼说:“欣赏着美景,听着雅乐,又有美人相伴,说我能不高兴吗?”

    携手走下山,湖面上刮来一阵凉风,吹的两人衣袂飘飘,引得撒网的渔父停下手中活计,采莲少女们从荷叶下钻出来,纷纷探头偷看。

    又走了一段,果然在山下的八角亭外见到了几个人。亭边是曲曲折折的河道,约莫有一尺多宽,溪水顺流而下,一只酒觞在水里蜿蜒漂流。那几人席地而坐,谈笑风生,手边的四方矮几上,放了几碟肉脯果干。

    君羽露出诧异目光,谢混低声说:“这里就是兰亭,他们在效仿我祖父当年与王羲之等人流水赋诗。”

    那几个男子仪态优雅,一个个长袖飘飘身姿潇洒,甚是好看,面容也长的十分俊俏,惹得君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一想到身边的人,她就立刻收敛心性,不经意地把目光移开,装作欣赏风景。

    谢混是何等心思机敏的人,早将她的小动作一览无余,故意笑道:“想不到公主也是食色中人。”

    君羽趁那些人不注意,踮着脚飞速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小声说:“我要食也先食的色!”

    亭边的青石台上有个年轻男子盘膝而坐,膝上摆着一具古琴,宽大的袖摆一直拖到地上,双目微闭,下颌很尖,俊美的面容紧绷着,仿佛笼罩了一层浮冰寒霜。

    他行云流水地弹着,与外界都隔绝了般,神情专注如一。一曲终了,四弦一划,鸦雀无声。君羽觉得好听,率先鼓起掌来,众人也回过神,纷纷抚掌大笑

    那男子抬起头来,淡水般的目光直直投向君羽,扬声问:“姑娘也是懂琴之人?”

    君羽回头看了一眼谢混,尴尬笑道:“只是喜欢听而已。”

    男子唇角略勾,画成一抹极淡的微笑,眼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敛衣起身,朝水边走去。那几个人笑着说:“元亮兄的琴技果然了得,佩服佩服啊!”

    元亮?君羽低头一想,觉得这个名字似在哪里听过,好生耳熟。那边有人招呼他们:“两位不妨一起来如何?”

    流觞曲水原本是很风雅的事,可对于君羽而言简直是遭受酷刑,她可是一点诗性也没有,却了也让人笑话。刚想拒绝,谢混截断她的话:“那就打扰了。”

    君羽抬肘撞他一下:“喂,怎么答应了。”谢混附到她耳边说:“有我在,别怕。”

    她倒不是怕,只是看见这些流水线一样的作诗狂人,就想起当年上学时候优等学生考满分的盛况了,而对于她这种人,能与他们抗衡的希望几乎为零。

    忐忑不安地坐下,那个酒觞就跟她过不去似的,打着旋地飘到她跟前。众目睽睽之下又无法作弊,君羽尴尬地想了半晌,面对着众人期盼的目光,只好苦笑着拿起那杯酒。

    正欲凑到唇边,一只宛如女子般精致修长的手抢过那酒觞,谢混大明大放的一仰而尽,然后抹着嘴边的酒渍说:“她不会饮酒,这杯由在下代劳了。”

    众人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饮下。那个抚琴的男子略有些不悦,余光扫过他们两人,只是始终没说什么。

    继续饮酒赋诗,遇到好的句子,众人就挥毫而就,落笔在宣纸上记下。每次传到君羽,都由谢混代劳喝酒,看着他左一杯右一杯,跟喝凉水似的,还真是让人担心再这样喝下去,非醉死不可。好在他酒量大,几十杯下腹依然面色不改,玉白的颊上神色如常。

    传到那个抚琴男子手里,他卮着酒杯想了一会,吟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山……”

    吟到“山”字,他突然停了一下,暂时想不起下句。君羽立刻替他接上:“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男子长眉猛然一扬,眼里露出惊叹的神色,认真地说:“姑娘怎知道我想说什么?”

    君羽强忍住笑,心想:这几句都让我背烂了,怎么会不知道。于是转开话题,故意问“先生可是陶渊明?”

    男子脸上的惊诧更甚,半晌方道:“不错,在下正是浔阳柴桑——陶潜。”

    君羽心想果然是他,印象里一直以为陶渊明是个躬腰驼背的老头,想不到居然行止风流,也是个翩翩美男子。她想着扑哧一笑,又怕别人怀疑,慌忙掩饰说:“我以前读过先生的《桃花源记》,对文中的描绘很是向往,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个地方?”

    陶渊明眸光微亮,浅浅一笑道:“其实桃花源,在下也只是听说而已。具体是否真的有,我也不清楚。不过武陵郡确实有一个地方,有桃有溪,景色十分宜人……”

    他们聊的兴致勃勃,丝毫没有注意到,谢混已经悄然离开,随着别人到了不远处的凉亭里。穿蓝衣的男子对他拱身一揖,恭恭敬敬道:“敢闻公子可是谢混?”

    谢混淡淡扫了一眼,盯着他的腰牌说:“不错,是北府军的人?”

    那人低头道:“在下刘毅,现任桓弘中兵参军,在北府军确实有差使。”

    谢混嗤地一笑,低叹道:“们消息可真灵通,我来会稽才半月,就走漏了风声。既然是桓弘手下的人,找我恐怕不合适吧。”

    刘毅并没有笑,盯着他的眼睛说:“公子敬可放心,在下既不是桓弘的人也不是桓玄的人,我刘毅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

    “哦?”谢混扬了扬眉,“有意思,说下去。”

    刘毅依旧神情严肃,绷着脸说:“军法严纪,在下不惜冒着斩首的大罪而来,就是想请公子答应一件事。眼下会稽王父子祸乱朝纲,北边又有燕国压境,慕容德已经在广固称帝,一直有伐晋的意图。公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大晋的河山沦为废土?”

    谢混哼了一声,冷笑道;“慕容家那帮狼崽子,只会窝里斗,成不了什么气候。至于大晋的河山,是我能左右了得吗?我既是有心,上有太后压权,下有一干亲贵,得罪了哪个都没有半点好处,我又何必劳这个神?”

    刘毅闻言一笑,朝着君羽所在的方向叹道:“公子尽可以不答应,可您娶的是当朝的公主。大晋万一灭了,您这个驸马爷当的也舒坦不到哪去。像这样游山玩水、举案齐眉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谢混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君羽,说:“这大可放心,我祖父当年都能隐居东山,我又为何不能放舟江湖?天大地大,总也有容下两个人的地方。”

    刘毅摇头道:“朝廷杀了孙泰,他侄子孙恩已经领着五斗米教起义,令尊为此次清剿的首将,公子想袖手旁观没那么容易吧?”

    谢混点头:“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用绕弯子了。”

    刘毅笑道:“公子果然是爽快人,我有一个兄弟叫刘裕,出身草莽,此次也在征兵的行伍。我们若能得胜还朝,封个一官半职,想与公子日后一起共谋大业。”

    谢混用那琉璃般的漆黑眸子瞟了他一眼,平静地笑了:“就凭?”

    只那一笑,刘毅立刻腾起了怒火,但他还是忍了忍,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我知道公子是高门贵族,看不起我们这些贫寒贱民。可是话说回来,将来的日子还长,这江山指不定是谁的一盘棋,您可不要过早弃子呀。”

    正说着,君羽已经朝亭里走来,看了一眼谢混问:“在聊什么?”

    刘毅抢先笑道:“姑娘好福气,竟能擒到这样的风流标致的人物。有道是‘潘安街上来,宋玉墙边走’,像公子这样的人,卫玠在世也不过如此。”

    谢混微一勾唇角,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没什么,玩累了吗?”

    君羽望着日落的方向,回头笑道:“是呀,过的真快,天都要黑了。”

    众人见他们这般缱绻温柔,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们是……”

    陶渊明的目光瞬时黯淡下来,略有些尴尬地走开,依旧去抚他的琴。谢混一挑眉梢,颇有玩味的看他,故意搂紧君羽说:“让各位见笑了,天色不早,在下与贱内不便叨扰,就此告辞了。”

    两人走了几步,君羽蓦然回头,对弹琴的人笑道:“陶先生,等我日后找了桃花源,一定登门拜访。”

    陶渊明“唔”了声,手指下缭乱拨弄,曲调陡然一变,如金切玉鸣,破石穿空,弦上清寒孤劲,心里却想着“原来她已经成亲了。”

    他轻轻地笑了笑,抛下古琴,走到石道边舀了一觞清水,仰头饮尽,心已经醉了。

    良会未有期(中)

    回到东山别墅已经是掌灯时分,谢混说是要事出去,晚饭不用等他。君羽便一个人草草解决了晚膳,一个人坐在灯前,随手翻了翻案上的书。她现在越来越有种感觉,迫切的想知道以后发生的历史。哪怕只是二三十年的也行,至少能避重就轻,免除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年来,她也翻箱倒柜了不少遍,期望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可惜除了帝王起居录以外,没有任何一本书有当朝正史的记载。

    “在找什么?”温凉地声音自身后传来,君羽惊惶回头,手里的书啪嗒落到地上。

    谢混推门而入,披着宽大长袍,衣襟随意敞开。他不疾不缓地俯下身,将地上的书一一拾起来,信手翻着说:“最近怎么对书敢兴趣?”

    君羽含糊答道:“哦,不在,我一个人无聊嘛。”

    谢混一笑,将书抛到桌上,一手捻着她的耳垂问:“在眼里,书比我还有吸引力么?”

    君羽脸一红,打掉他的手说:“我每天看见书的时间,比看见还长,说哪个有吸引力?”

    这样嗔软的语气,让谢混心头一窒,刚想说是什么,张了张唇又沉默了。须臾,一下将她抱起来,撩开纱帐平放到塌上。影影绰绰的光照在眉间,映的一片幽暗。那变幻莫测的光景,让人一时迷惘沉醉。

    谢混伸手欲捻灭烛火,手上一重,被君羽紧紧的攥住。她柔润光洁的手与他瘦长白皙的十指交缠在一起,反反复复地握着,竟让谢混有些吃痛。他不由觉得好笑,摸了摸她乌顺的头发。

    “子混,我们不回去了,一直待在这里好不好?”君羽伏在他膝上,浓墨般的发丝垂下来,覆盖了整个□足面。

    “喜欢这里?”谢混嗅着她发间淡淡幽香,一时微恸,手底下不由轻缓许多。

    “喜欢啊,这里人又少,地方又大,没人打扰我们。”她忽然仰起脸来,冲他眨眨眼,“听陶渊明说武陵真的有桃花源,不如咱们去那儿吧,再也不回去了。”

    谢混轻地嗤笑:“那姓陶的小子说什么就信?”

    “我……”君羽被噎的没话,随后恍然大悟指着他说,“不会吃醋了吧?”

    “哦,何以见得?”他低头衔住她的手指。

    “少装这一套,我今天跟他说话,明明看见脸都阴了,还不承认。”

    “我吃不吃醋不打紧,那陶的小子看来对还不死心呢。”谢混轻笑一哼,极为不屑的模样。君羽观察着他的表情,清峻面孔上映着火光月色,半明半暗,任是无情也动人。她悄然吹灭了灯火,顺势依偎了过去。

    谢混蓦然被压倒,有些好笑的问:“今天是怎么了?”黑暗中一片温软触到了唇上,慢慢滑下来,在他冰凉的颈间流连许久。微不可闻的声音传来,在夜色里荡漾:“以后,我们隐居吧。”

    窗外竹影摇曳,一片空茫后,有狂风凌乱荡过的影子。

    翌日天光大亮,君羽下意识去摸身边,一触之下居然是空的。她猛然坐起来,惊得睡意无。打开门光脚出去,跑到廊檐底下,并没有见到那抹熟悉的背影,只有竹舍幽静,凉凉的风荡过。

    “少夫人,下雨了当心着凉。”

    “他人呢?”君羽脱口问道。

    侍女迟疑了一下,低下头说:“公子回建康去了。听说最近起了叛乱,朝廷任命他为中领军。公子临走前吩咐,请您去王家住些日子,道韫夫人自会照顾您。”

    君羽皱眉问:“他为什么不亲自给我说?”

    “这个,奴婢也不晓得。”

    “好了,下去吧。”

    两天之后,王家果然派人来接她。君羽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下来。也不用收拾什么行李,坐了顶红泥软轿匆匆走了。临行前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逐渐淡出了视线,心里竟然有些不舍。

    王家的宅子离东山别墅不远,王凝之身为吴中八郡的太守,在会稽也有一座相当大的豪宅,规模不压于建康府邸。府中景色诡魅,虽然到了初秋,这里依然是曲院风荷的盛夏景致。

    君羽随着指引,走过窄窄的青石板桥,在后院见到有一个人,用手沾着清水在石桌上练字。那男子穿着极闲散的长袍,神情专注,一笔一划写的十分认真,以至于连身后有人都没有察觉。

    “练之。”君羽拍了拍他的肩。男子蓦然回头,无意识碰倒了手边的陶盂,水哗地洒了满地。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窘迫地问:“公主,怎么是?”

    “我来不欢迎吗?”君羽笑着绕过他,去看石桌上的字,傍晚天凉,水渍没有完干透,笔力遒劲优美,一望便知道是王家最擅长的行草。

    “想不到写了一手好字,当太医真是可惜了。”君羽看完,不由笑着赞叹。

    王练之背对着她,表情有些僵硬,默然站着说:“公主大婚,臣没有去贺喜,还望们能原谅,那天我……”

    不等他说完,君羽就打断道:“没关系的,那种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不是么?”

    王练之勉强聚起一丝微笑,望见她清润的脸庞,漠然别过头,不想让她觉出更多的感慨。君羽也知道,想恢复到从前那种无话不谈的地步,已经不可能了。对他总是愧疚大于暧昧,如果当初没有遇见谢混,像他这样温柔无害的男子,也该是不错的选择。

    可惜男女之间就是这样,越过了那条线,便如裂纹的花瓶,即使修复也不会完好如初。唯一能做的,只是收藏起来,减少触碰的次数。

    正静默间,背后传来一阵轻浅的笑声,只见谢道韫摇着纨扇从亭院里出来。

    “来,让姑母瞧瞧。”她拉着君羽上下打量一遍,掩扇笑道,“这会稽的水土就是养人,几月不见,公主竟比以前还丰润了不少,看来子混没有亏待呀。”

    君羽望了眼身后的王练之,尴尬转开话题:“姑母说哪里话,对了,怎么没有见姑父?”谢道韫立时收敛笑容,摇着扇子说:“他?整天闭门炼丹,这家里都快成他的道场了。”

    “炼丹?”君羽不觉好笑,任何一个有点化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炼丹就是将汞、水银等硫化物质加工,服后对人身体百害而无一益。晋朝人精神空虚,崇尚炼道,想不到连王羲之的儿子也不能免俗。

    两个月之后,君羽发现谢道韫夫妇的关系并不如传言中的那么好。王凝之虽然生在世家,却没有受到良好环境的熏陶,除了写得一手草隶以外,实在是个庸下之才。

    这段门当户对的婚姻,也只是王谢合作下的产物。以至于谢道韫成亲没多久,就回家抱怨。谢安问她:“王家名门世族,凝之也算是青年才俊,还有什么不满足?”

    谢道韫摇头说:“咱们谢家有叔父这样的人,兄弟中也有‘封胡羯末’四大将才,他跟们比真是天上地下。”

    平时在府里也经常碰不到王凝之,反倒经常见一些道士进进出出,焚些昂贵的檀木香,将家里熏的烟雾缭绕。每到这个时候,谢道韫就命丫鬟把门窗关上,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生闷气。

    看到这种情况,君羽不免联想到宫里的王神爱,成日对着一个疯皇帝,还要在太后面前强颜欢笑,如履薄冰,也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萧楷活得怎样,是不是也面对着不同的人事,各自在寂寞两端周旋。

    转眼立冬,庭里洋洋洒洒,下了一夜的雪。

    君羽站在廊下,问身边并肩立着的王练之:“最近,建康那边有消息吗?”

    王练之摇头道:“还没有,暂时相安无事,公主不用太担心。”

    君羽点点头,望着庭中的雪絮,一时说不出话来。遥想东山的那段日子,推窗绿竹亭亭,现在已是隆冬,半年的时光,又这样过去了。

    “不好了,出大事啦!”一阵惊叫,奔出来个老奴,跑得太急,险些被雪地滑倒。君羽一把扶住他问:“出什么事了?”

    谢道韫也问声出来,急忙问:“是不是建康那边吃了败仗?”

    那老奴擦了把汗,气喘吁吁的摇头:“不……不是,建康那边倒好,咱们这里可不太平了。孙恩那贼人攻破上虞,纠结了一伙流寇,一下子就打到山阴以南三十多里,眼看就要攻陷会稽!”

    “什么?”谢道韫扶去庭柱,摇身晃了两下,“老爷人呢?他知道吗?”

    老奴垂下头,低声回道:“老……老爷在炼丹堂里,请了法师作法,说是搬来天兵天将,自有办法守住城……”

    “糊涂!”谢道韫听完大怒,气冲冲地找王凝之去算帐。君羽与王练之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

    推开丹堂大门,火烧火燎的烟熏气扑面而来,逼的人睁不看眼。浓呛地烟雾中,一群道士披着青色长袍,手里的拂尘飞来荡去,围着香炉,嘴里叨叨有词。

    谢道韫扯开一个道士,狠力将那只鎏金香炉推倒,滚烫的烟灰泼到地上,瞬间腾起飞尘。王凝之见状急忙上来阻拦:“夫人,这是干什么?”

    谢道韫一把甩开,指着他的鼻尖骂:“王凝之好糊涂,我当初怎么就嫁给这个懦夫!身为吴郡太守,让人家打上门来,还有心思躲在这里炼丹!”

    王凝之命人把香灰重新塞回炉里,才拍了拍手说:“夫人不懂,我已经请了法师作法,等时辰一到就有天兵天将下凡,替我亲自去阻挡那些叛贼,又何需操心呢?”

    “……”谢道韫气得语噎,半晌说不出话来,“我以前只当是忠厚老实,想不到竟是愚蠢这么无可救药!不肯调兵是吧,把令牌拿出来,我自己去!”

    “不行,私调军队是死罪,万万不能给!”王凝之断然拒绝,护住腰间的位置说,“夫人冷静冷静,再等一会儿,天兵马上就搬来了。”

    谢道韫哪容他磨蹭,一把抓住他的手,对背后的王练之喝道:“练之,还愣干吗?还不帮我把牌子摘下来!”

    王练之念及王凝之是他叔父,本来还有些犹豫,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手一拗就从他腰里扯下了令牌,低声说了句:“叔父,侄儿得罪了。”

    王凝之气的哇哇大叫,急声喝令:“快把他拦住!”

    那些道士蜂拥而上,可他们哪里是王练之的对手,三拳两脚就被揍趴下了。君羽拉开门,护着谢道韫逃了出去。刚出大门,就听见外面一片哀嚎声,丫鬟婢女们惊声尖叫,在庭院里四处逃窜。

    守门的管家来报:“孙恩已经杀到府外了,就要领兵闯进来,见了人就抓,我们拦都拦不住!”

    谢道韫冷哼声:“怕什么?区区一个流寇毛贼,有何可惧?传我令府上下谁都不准逃,去武库里一人挑一样兵器,在这院里给我老老实实站着!去搬把椅子来,把大门敞开,我倒要看看这个孙恩长了几颗脑袋几只眼!”

    那管家吓得腿直打哆嗦,拼命哀求:“夫人,趁他们没攻进来,您还是赶紧从后门逃吧。那都是些丧心病狂的魔头,一连杀了吴中七个郡的太守,他们不但杀了人,还把那些官员大卸八块,用大锅煮熟了,逼守官的妻儿把亲人的尸体吃掉。凡都不从者,当场格杀!如果跟公主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呀!”

    谢道韫一震,拉住君羽与王练之的手说:“练之,快去备马,现在就带着公主走,越快越好!”

    王练之摇头:“不行,婶娘,我不能抛下不管,要走一起走!”

    君羽也说:“对啊,要走大家一起走。”

    谢道韫推开他们道:“们好糊涂,凝之已经对不起吴中百姓了,我怎还有脸丢下他们私逃?们快走,不要管我了,快走!”

    哐哐哐!沉闷的声响来,丈高的大门被撞的剧烈晃动,眼看门闩就要顶不住。王练之一咬牙,伸手锢住君羽的胳膊,将她连拉带扯的拖走。

    “放手,让我回去!”

    王练之不听,索性将她拦腰抱起来,朝后门大步走去。门外有管家早准备好,一匹毛色油亮的栗驹打着响鼻,焦躁地嘶鸣。

    他将君羽抱上马背,自己翻身跨上,正欲要走一个满脸是血的仆人跑出来,哭着拽住他的马鞭,死死不肯松手:“公子,您不能抛下夫人不管,她已经……她已经被抓住了……”

    君羽认得她是谢道韫身边的贴身侍女,趁王练之不注意,从他肘下钻了出去。

    “练之,带着令牌去建康搬救兵,我们的生死就靠了!”

    王练之从马上弯下腰,想要抓她,君羽连退几步,摇着头说:“快走吧,一个人也少个拖累。以我的身份还能抵挡一阵,他们不敢我怎么样。”

    “公主……要保重了!”王练之艰难地说完这句,一扬鞭策马冲了出去。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远到不见,君羽才收回目光,转身道:“夫人在哪,快带我去!”

    良会未有期(下)

    穿过正堂,到处都是人群惊惶乱走,火把与兵刃交击声渐渐被叫喊声所屏蔽。

    兵卒们举着刀,看见东西就拿,看见女人就抢。一个少妇抱着孩子从庭中跑过,后面传来厮杀声,有人在狂叫“往那里跑!”她往后一昂,直挺挺倒在了君羽脚下,背上插着半截箭翎。

    君羽从她发上玉簪认出,这少妇就是谢道韫的女儿,她怀里抱的自然就是外孙刘涛。孩子不满周岁,正是嗷嗷待哺的时候,被压在母亲身子底下,挣扎着踢腾小腿。

    那兵卒踢开尸体,抬脚就要踩下去,后脑勺上忽地一疼,摸去竟染了满手的血。君羽抛下刀,急忙去抱那孩子。

    “老宋叫了?人呢?”乱兵们闻声赶来,看见地下躺的男尸,都把目光齐刷刷对准君羽。“咦,哪来的小娘们?”一个面容淫亵的走过来,伸手就要摸她。

    “放肆!好大的狗胆!”侍女横身护住她,抓住那男人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

    “妈的……还会咬人?”男人扬手就要抽那侍女,却被稳稳接住。君羽只是凝定地看着他,在她注目下,那男人竟有些提不起威风来。

    “带我去见孙恩。”

    男人一怔,没想到她主动提出,立刻对手下人说:“还愣着干吗?把她绑起来!”

    君羽漠然扫他一眼,转身自己朝外走去,出了三庭四院,到处兵荒马乱,门外支了一口大锅,用薪柴架着熊熊灼烤。男女老少被压了一大堆,部五花大绑,押着跪在火堆前。

    谢道韫也被反绑着双手,头上的发髻已经扯散了,几缕乱发荡在耳边,与她平日闲谈自若的姿态相比,显得有些狼狈。尽管如此,可她一直高挺着胸,眼神里有种宁折不弯的倔强。

    “姑母!”君羽赶过去,也不知道从哪里抢了把刀,先帮她割开绳索。谢道韫看见她回来,又惊又喜:“傻孩子,这一回来,不是送死吗?”

    君羽伏到她耳边说:“练之已经搬救兵去了,我在这还能挡一阵,他们不敢把怎么样。”

    谢道韫无意中瞥见她怀里的襁褓,眼睛愕然瞪大:“涛儿怎么在这?他娘呢?”

    君羽低下头道:“对不起,姑母,我救不了她。”

    谢道韫的身子微微一抖,虚弱无力地栽到她肩上,好半晌才沙哑着嗓子说:“不,怪她自己没福气,竟然投生到这个家里,摊上个这么窝囊的爹。王凝之,活该断子绝孙呀!”

    大滴的泪砸下来,落到孩子的腮边。襁褓里的小孩像是有了知觉,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君羽默然搂紧他们,低声安慰说:“没事的,会好的。”

    “谁是王凝之的亲眷?自己站出来!”一声厉喝打破了原有的聒噪,人们纷纷安静下来,低着头不敢再嚷。谢道韫挺身要站出去,被君羽拽住衣角,坚持不肯松手。

    “没人出来是吧?我告诉们,今天一个人也甭想逃出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满脸横肉的男人一挥手,对手下吩咐,“把那几样东西扔过来,让他们看看!”

    一道血光抛来,突然,所有的人声与叫喊都凝住,几个圆乎乎的东西滚到了脚下,沾了满面的尘土。看清了那些人头的刹那,谢道韫顿时像被千万条鞭子抽中,连心都攥成了一团。她挣开君羽,猛然扑到地上,竭力将那些头颅揽到怀里。

    “蕴之、平之、亨之、恩之……娘,娘对不起们……”

    那样撕心裂肺的哀号,是君羽第一次见到高山仰止般的谢道韫,失去礼节颜面,在大庭广众下毫不顾忌地哭泣。那支离破碎的哭声,让她一时手足无措,只想上前抱住她。

    一天之内失去五个儿女,就是再顽强的人,也会撑不住的时候。

    谢道韫哭得目光涣散,眼前影影绰绰只留下一个轮廓,靠在君羽臂弯里,软的像失去了骨头支撑。

    一双脚踱到她面前,带着探究的目光,缓缓低下头来:“就是谢道韫?什么惊才绝艳,原来也不过这样。哎——”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似乎一场好戏没看上,带着几许遗憾。

    君羽仰起头来打量着他,这个人满脸的匪气,头发上还结着盐痂,像是刚从海里上岸没多久。于是她平静地开口问:“是孙恩?”

    男人愣了一下,将她审视了半天:“是谁?竟能一下子猜出我的身份?”说完抓住君羽的手臂,摸了一下:“嗯,能穿这种料子的衣裳,确不像一般人。是谁?王凝之的女儿还是小妾?”

    这时候襁褓突然闹了起来,君羽甩开他,忙不迭去哄怀里的孩子。“噢,乖不哭了。”

    孙恩将目标锁定到她身上,指着那婴儿说:“这小孽种是谁的?是不是王家的?”

    君羽装着没听见一般,继续低头逗弄,那婴儿转动琉璃般地眼珠,一直唆着她的指头。孙恩的长眉颤了一下,两眼倏地睁大,命令说:“把孩子给我!”

    旁边的士卒心生恻隐,小声嘀咕道:“大人,这娃儿太小,您看……”

    “把孩子给我!”他又重复地吼了一遍,君羽依然没动。

    孙恩终于被惹毛了,劈手就上来抢,君羽侧身躲过说:“这孩子姓刘又姓王,我凭什么给?就算他是王家的人,也轮不到这来多管闲事。”

    他身后齐刷刷弹出数十把刀,厉声喝道:“大胆,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跟征东将军这样说话,是不是活腻了?!”

    君羽瞟了他们一眼,笑道:“我是人,的确不是东西,难道们将军才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呸,这牙尖嘴利的,还挺厉害!”一个士卒啐了口吐沫,上手就要抓她。还没近身,就被狠蹬了一脚,捂住裤裆在地上打滚。身后立即发出一阵古怪的笑意,嗡嗡地议论开了。

    孙恩板住脸说:“真他娘没出息,拿个黄毛丫头都没辙,没见过女人吗?”

    那些人不服气的垂下头去,小声嘀咕道:“谁没见过女人,这么好看的……”不等他们说完,被孙恩一眼瞪过去,马上噤住了声。

    “今日吾德怜悯生灵万物,讲求善行厚生,不可轻造杀孽。本将军就看在天神的份上,给一次赎罪的机会。要是能跟我走,我就饶一死。”

    君羽笑了一下,说:“既然贵教赏罚分明,为什么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不放过,敢问将军,所说的善行又‘善’在哪里?”

    孙恩冷盯着她,瞳孔骤然收缩。他从鼻里哼了一声,拍了拍手。身后一阵骚动声,有个佝偻褴褛的身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那张痴木的脸抬起来,茫然看了看君羽,嘿嘿笑道:“别急,天师马上就来了……”

    这时的王凝之目光涣散,可能是看见杀人受到惊吓,连神智也不清了。孙恩用胳膊箍住他的头,对君羽笑道:“不是想看善行吗?我就让开开眼界!”

    话音未落,他把刀放在王凝之脖子上,手猛地加力,“噌”地一声,激起一片血花。

    鲜血溅到君羽眼中,她下意识一闭,捂住小孩的脸。王凝之倒在血泊中,四肢不停抽搐,捂着被割破的喉咙,蹬了几下就不动了。孙恩倨傲地拭了拭刀上的血迹,笑着说:“怎么样?开眼了吧?”

    早已虚脱的谢道韫扑上去,揪住他的襟领,咬牙切齿地怒道:“孙恩,不过是个海盗头子,一朝得志竟敢欺凌上国,要杀人,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孙恩冷笑着扭住她的手臂:“姓谢的,不要不识抬举,我不过看在是女流之辈的份上,才不跟一般见识。既然是自己找死,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他扬起手,刀尖亮了亮,倏地刺向了谢道韫的腹部。

    一只手及时截住他的腕,那刀就停留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去。孙恩咬了咬牙,束缚在他的力量极大,竟这样一直僵持不动。他抬起头,眼中的怒火瞬间腾起。

    “到底是谁?竟然三翻四次地阻挠我!”

    君羽并不松手,直视这凶恶的眼神,没有丝毫畏惧:“放了她,我就跟走。”

    孙恩嗤地一笑,用刀拍了拍她的脸:“?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跟我提条件?”

    一道金光闪过,鎏金的蟠龙令牌就横到了他眼前,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君羽将金牌一推,恨不得贴到他鼻尖上:“睁大的狗眼好好看看,就凭这个,说我有没有资格?”

    孙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旁边的侍卫伏到他耳边,小声说:“将军,这牌子瞧着有点眼熟,好象是个公主的……”

    又有士卒说:“杀了吧,带上她万一闹出争风打斗来,弟兄们伤了和气。”

    孙恩拧起她的下巴,抬了一抬,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干笑:“呵,这通身的气度,说是一般人我也不信。要真是公主的话,带回去领赏,还能换几个钱。”

    四下里的兵士中发出一阵嗡嗡声,有的带头喊道:“大哥,不是还缺个女人吗?这个掳回去刚好!”

    孙恩听着扯了扯嘴角,抬手止住他们:“兄弟们放心,我孙恩向来重义气,们谁想要就直管开口,我绝不一人吃独食。”

    众人一听,立马发出热浪般的欢腾,前簇后推地往前拥。君羽把怀里孩子交给谢道韫,低声说:“姑母,照顾好自己,等练之的援兵一来,们就有救了。”

    谢道韫抓住她的手:“不行,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跟子混交代?”

    君羽替她理了理乱发,抽出手说:“没事的,我自己会想办法。”

    她顿了顿,起身绕到孙恩背后,突然夺过地上的刀,一把架到他脖子上,喝令道:“都往后退!”

    那些人原本没在意太多,没料到她出其不意,竟然攻了个措手不及。孙恩侧头看了她几眼,嘿地冷笑道:“以为这样就能逃出去?这里上上下下几千号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把剁成肉泥。”

    君羽一笑,故意将刀刃压深了几分:“哦?那我倒想看看,是的嘴快,还是我的刀快?”锋刃切进肌肤,立即有温热溢出,孙恩疼的一抽嘴角,不得不喊道:“都给老子往后退!听见了没,快呀?”

    人群里引起一阵骚乱,密密麻麻的黑头向后退着,像蚂蚁般蜂拥挪动。漫骂声、喝怒声不绝于耳。君羽胁迫着孙恩,一直退到海边,海上停靠了几百艘舰船,绵延数里之长,蔚为壮观。”

    “上那艘最大的船!”君羽命令了一声,固着孙恩朝甲板上走去,背后立刻有一群人跟上。她蓦然转身,对着人潮说:“除了舵手和掌帆的,一律后退,都不许过来!”

    那些人犹豫了片刻,只听她说:“们如果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推他下去喂鱼。”

    海风咆哮,白浪翻滚起伏,湛蓝的海水中,一尾尾鲨鱼露出耆背,正饥饿地张着嘴。孙恩也有点腿软,估计是他脖子上的血腥味,引来了这帮家伙。他咽了口吐沫,紧张地说:“都往后退,照她的话做!”

    呼啦一声,人都退了回去,只有几个舵手留在甲板上。君羽这才安心,打开船上的舱门,将他一把推进去,随手把门关上。

    “这可咋办,她不会在里边使什么坏吧?“众人对着幽闭的舱门,不禁皱紧了眉头。

    孙恩的妹夫卢循愣了半天,狠啐一口,在喉咙里骂道:“连个小女子都弄不过,真他娘窝囊,哼,我倒看她能撑多久,开船!”

    宠辱何为惊(上)

    一连在船上待了数十天,孙恩顾忌她的身份,倒没敢怎么造次。君羽知道自己跑不了,索性安心住下来,每日让他好吃好喝伺候着,稍有不满的地方,就搬出金牌来恐吓他。弄的孙恩、卢循头疼无比,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君羽没事就在船上闲逛,结果发现大量搜刮来的金银财宝,都藏匿在仓库里。不但有钱,船舱的最底层还关押了上百名美貌少女。

    她们中间有人是从沿途渔村里掳来的,有人是信奉孙恩的邪教,被父母亲自献来的。这个孙恩是孙泰的侄子,跟他叔父学了些坑蒙拐骗的魔术,就开始诱人钱财。百姓以为他真有那么大本事,敬之如神,把家里的财宝、甚至子女都进献给他。

    孙恩利用这个机会,在吴中广招信徒,短短一个月内竟然聚集了数万人。占领会稽后,他自封“征东将军”,所有教众叫“长生人”,领着这支杂牌军烧杀抢掠,一路摧毁了不少城池。

    君羽发现那些少女后,每天偷偷去看她们,经常送一些吃的、喝的,甚至把自己的食物也给她们。船舱地层的空气很闷,地方狭小,很多女孩都生了病。君羽怕这样下去会得瘟疫,于是就要求孙恩,把整座船都空出来,给她当行宫。

    孙恩起初还不乐意,君羽就说:“不给也无所谓,反正等本宫上了岸,自有人来解救。到时候我随意向朝廷参一本……”

    孙恩冷哼道:“用不着威胁我,别说公主,就是天皇老子我也不怕!”

    君羽点点头道:“是哦,我怎么忘了孙将军恶贯满盈,也不怕多加一桩罪名。可是我听说虐待皇族是灭九族的大罪,有可能要五马分尸,知道五马分尸吗?就是把四肢和头绑起来,用马拉着撕成五块。撕开的时候不痛苦了。痛苦的是正在拉扯的时候。要花多少时间我不知道,不过恐怕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而且撕开的时候血雨满天……”

    不等她说完,孙恩就开始跳脚:“好了,我依就是了。”

    君羽还不满足,继续说:“我还要一百件衣裳,每天五十道菜,四十斤米。”

    “休要得寸进尺,那么多粮食吃的完吗?”

    “本宫胃口大,不行么?就算实在吃不完,我可以洒海里喂鱼,管得着吗?”

    “……”孙恩气的五脏六肺都快炸了,扬手欲打她。旁边的卢循连忙过来相劝:“算了,这公主太难伺候,别跟她一般见识。等上了岸,拿她做要挟再好不过。”

    君羽抬头,挑衅地盯着他说:“是呀,孙将军,咱们各求所需,也不吃亏吧?”

    有了衣食保障,生活自然没有以前那么拮据,那些少女私下都很感激她,君羽在中间可谓一呼百应。这拿着别人钱财收买人心,虽然有点缺德,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她让这些少女白天睡觉,晚上分散到各个舱底,出来钻甲板。

    有的女孩害怕,问她:“公主,我们钻漏了船,岂不是要一起淹死?”

    君羽解释道:“们别怕,我算过每隔十天都要停一次岸,甲板很厚,没有八九天根本钻不透。到时候船一靠岸就会搁浅。”

    “可我们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先别问了,到时候自然明白。”

    十天后,船航行到浙江海盐。岸上的百姓听说孙恩要来,激动的倾出动,许多女信徒因为有小孩在身边行动不便,就把亲生骨肉扔到水里,叨念着:“祝早日登仙,我见到教主后就去与团聚。”

    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君羽真是觉得又滑稽又可悲。她发动舱少女,先跳到水里把那些孩子捞出来。湿淋淋地襁褓灌满水,一时间婴儿的哭号声震天。

    而这些都唤不回那些人的良知,“叩见教主!教主圣安!”排山倒海的呼声传来,响彻天地,所有教徒都伏在地上不停磕头。

    真是……无可救药了……

    痴迷到这个程度,可见邪教的煽动性有多强大,君羽不由感叹:这不是活脱脱东晋版的□么?

    孙恩披着道袍,不慌不忙地走到船头,开口说:“各位道友,们的诚心,本尊都看到了。们这里风水不好,以至于年年青黄不接,又有饿鬼作祟。本尊念在们一片赤心的份上,就抓住这个饿鬼,还们太平。”

    君羽一听,这不是愚弄百姓吗?收成不好靠土地贫瘠,怎么跟风水有关系,这个孙恩还真是骗死人不偿命。

    只见他手持一把桃木剑,嘴里叨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妖怪纳命来!”东挥西挥,刺穿了了一张黄符纸,那张纸上瞬间出现血迹,并且迅速氲染开来。众人见状立刻欢呼雀跃,好象真把那妖怪杀了一样。

    孙恩左手指头一戳,那张黄纸就燃烧起来,在空中化为灰烬。须臾后,他大功告成地吐了口气说:“们放心,‘饿鬼’已经收了,不过本尊替们捉鬼,耗费了十年的道行,们相应地捐点香火钱,可保这里水土一方平安。”

    卢循指着身后的一艘大船说:“们谁有银钱,就放到那张船上,多行多善,多积多德!”

    那些人立刻疯狂地拥上来,把麻袋里的钱一包一包往上运。不过眨眼的功夫,那艘空船就被堆成了小山,金银珠宝流泻满舱。孙恩满意地与卢循对视一眼,盘算着:这么多钱总顶半年的花消,置办兵粮军饷也够了。

    “好了,们的好意本尊领受了。今日东风正佳,开船走吧。”孙恩一挥手,就打算撤退。突然一个人拦在他面前,盈盈笑着说:“孙将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卷款私逃可不怎么地道吧?”

    孙恩怒视着她:“让开,不要得寸进尺!”

    君羽从他身边拿起一个陶罐,用手在里面蘸了蘸,对着沾满磷粉的指头吹了一口气,就冒出火苗来。她把手举高,展示到众人眼前,大声说:“们看看,这就是所谓的‘仙火’,其实就是沾了些面粉和火硝。们要是不相信,自己回家试一试,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孙恩疾步过来,抓住她的胳膊说:“这是我叔父祖传的秘术,怎么会?”

    君羽一笑,心想:这把戏两千年后人人会玩,我在化学课上不知道实验了多少回。

    在这个紧要关头,她还是忍不住想感激一下自己的化学老师有多英明睿智。

    “这也没什么,要有兴趣,我还能表演几种给看。”君羽拿起那把桃木剑,又揭了一张黄符纸,照着他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果真效果一模一样。

    “大家看见这把剑了吧,上边喷了药水,而这张纸呢也侵了药水,两个东西一摩擦,就产生了所谓的‘红血’,其实都是骗人的。”

    她刚说完,立刻有人出来反对:“胡说!教主乃大罗神仙转世,岂容在这里污蔑!”

    君羽摇摇头,心想这些人还真是愚的根深蒂固,看来得替他们洗洗脑了。她把剑在海水里涮了涮,擦干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没有做过手脚的黄纸,交给孙恩说:“‘大仙’,那就请把刚才的法术再表演一遍,如果能让这张纸流血,我就随处置。”

    孙恩明知做不到,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君羽笑着问:“怎么,心虚了?把戏被拆穿了?”

    他眼里烧着怒火,暗中就想下手,被卢循死死按住。君羽转过身,对着千万教众说:“们信奉的教主,其实就是一个招摇撞骗的魔头,这些船上聚敛了无数的财宝,们如果缺钱,现在就去拿,拿多少算多少,拿完了就归们!”

    众人犹豫了一下,舔了舔嘴唇,还是忍耐住了。君羽心想:我还不信这世上真的有人不爱钱。她转身从舱里拖出来一个麻袋,用刀豁开,呼啦一下流出满地的金铢。她抓起来大把大把地洒下去,金钱如雨一般飞落。众人面面相觑,突然疯了一样去哄抢。

    君羽发动那些少女,把舱里的麻袋都般出来,那些姑娘本就对孙恩恨之入骨,一声令下集体出动,明晃晃的金银满地乱滚,欢呼声、哄抢声交织在一起,混乱中连那些水手都冲下来,去抢地上的钱。

    “不准抢!都给我放回去!”孙恩怒号着,可没有一个人听他指挥。他回身瞪着不远处的君羽,恶狠狠道:“别得意的太早,我上船就拿祭刀!”

    突然有一个小喽罗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不好了,将军,海上有一队船正向这边赶来,小的看来势汹汹,像是朝廷的人马!”

    孙恩一惊,举目望去茫茫大海上果真有一支航队,桅杆上插着墨金旌旗,上面绣了一个巨大“晋”字。卢循在旁边提醒:“不好,我瞧着像是刘裕的船,那人十分凶悍,咱们还是避开他为好。”

    孙恩点点头,也来不及顾暇太多,喝令道:“大家快撤!”

    君羽被急急忙忙胁迫到船上,孙恩下令起航,却半天走不动。有水手觉得脚下潮湿,低头一看夹板正在不停渗水,吓得大声惊叫:“船漏了!”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几十艘船不约而同地露底。传到孙恩耳朵里的时候,他气得肺都快炸了。只见君羽站在船头,悠闲地吹着海风。他气急败坏地冲过去,揪住她质问:“是不是暗中捣鬼,把船弄漏的?”

    当初他为了不得罪君羽,给了她最大的自由限度,允许她上任何船,随意调遣人手。能这样光明正大在他眼皮底下做手脚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君羽甩开他说:“我像个犯人一样被看着,能怎么样,是自己防范不严怪谁?”

    孙恩原本想杀了她,后来转念一想,留着她做个挡箭牌也不错。于是让把君羽看押起来,他先领兵去迎战。刘裕的水师果真精悍,由于占了地理优势,才一交战就将孙恩的人马打的溃不成军。

    两方军力悬殊,孙恩只好吩咐手下人,一窝蜂冲上去。刘裕手执长矛,一阵乱捅,独自就挑死了数百人。孙恩打不过,只好下令撤退,这时候大船已经沉没了,他胁迫着君羽登上一艘小船,带着少量珠宝和卢循等心腹,向附近的海岛逃窜。

    眼看甩开了刘裕的大军,他才长吁了一口气:“妈的,人这会都死光了!”

    卢循安慰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此战虽败,还可以投靠别人。”

    “投靠谁?我们现在一穷二白的,谁肯收留我们?”

    “看杨佺期和殷仲堪如何?”卢循提议道。

    孙恩摇了摇头说:“不行,杨佺期心胸狭窄,殷仲堪老谋深算,这两个人都靠不住。”

    卢循眼珠一转,拍着腿说:“我倒想了一个人,看桓玄如何?”

    孙恩沉默片刻道:“桓玄是不错,可是我跟他不熟,又巴结不上他……”

    “怕什么,他镇守江陵,距离此地不过一二百里。我们只是去投奔,又不夺他的兵权,他有什么道理不收。再说……”卢循突然阴笑着,将目光转向君羽,“我们如果将这张王牌送给他,只怕他感激还来不及呢。”

    君羽一听见“桓玄”两字就发毛,上次退婚那件事,都已经让他恨之入骨,这次去了还不让他生吞活剥了。她想了想绝不能让他们答应,于是说:“我跟桓玄有些过节,去了只能坏们的事。”

    孙恩冷哼一声,说:“去了正好让他认一认的身份,如果是真的,我们就把献给他,如果是假的,我们就一刀宰了。”

    君羽无奈,心想横竖是死,不如死的光明正大点,也比让他们这样不明不白的杀了强。

    小船扬起航帆,向百里之外的江陵幽幽驶去。

    宠辱何为惊(中)

    一日后到达江陵,雪已经停了,湖面上结了薄冰,冰封千里如透明的水镜,并不怎么好走。君羽眼上蒙着黑罩,被孙恩一路押着到了营寨。这里四周整肃,猜得出守卫的十分森严。还没到督军大帐的门口,就听见凄厉的惨叫声,似乎是某些士兵犯了错,被吊在树上鞭挞。听说桓玄治军是出了名的严谨,甚至近乎苛刻,稍不顺意的地方就拉出去罚一顿军棍,整的手底下的人都很怕他。

    “哎,们是干什么的?”两个小卒子拦住他们。

    孙恩停下脚步说:“我等想拜访桓大将军,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小卒挥挥手道:“不见不见,将军正在议会,没功夫跟们扯淡。”

    卢循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塞给他道:“我们就见一面,用不了他多长时间。”

    小卒拿牙在金子上磕了一下,确定是真的后,才小心揣回兜里:“算了,替们通报一声好了,成不成我可不管。”

    去了一会儿,小卒才摇摇晃晃地回来:“进去吧,将军今天脸色不好,们可当心着点。”

    孙恩与卢循听了,不由对望一眼,穿过营垒往大帐走去。到了一个牛皮帐外,高杆上竖着“桓”字大旗,就见两人从里边拖出一个伤兵出来,背上被打的皮开肉绽。

    进了帐里,光线顿时昏暗,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压抑。一个人穿着副铠甲,坐在胡床上擦拭着军刀,脸上线条冷硬分明,下颚蓄了些胡茬。孙恩打量着他,不由把脑海中风神疏朗的印象,与眼下这个神色阴郁的男子结合在一起。

    桓玄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刀,浑然不觉有人进来。这反倒把孙恩晾的有点尴尬,他张了张嘴,开声说:“小人拜见将军。”

    桓玄看了他一眼,合上刀鞘,不紧不满地抛给身边侍从,方才问:“找我什么事?”

    孙恩听他语气淡漠,心里也盘算着该如何对答。想了想说:“小人吃了败仗,路过贵宝地想借住几天,不知将军可愿收留。”

    桓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个沿海的盗贼头子,凭什么窝藏在我这里?走吧,趁我还没改注意,滚得远远的!”

    卢徇听了一愣,看了看孙恩,给他递了个眼色。孙恩立刻意会道:“将军息怒,小人此次来还有一件事情。我等在路上抓了一个逃荒的女子,她自称是位公主,想请您验看验看。”

    桓玄眉毛一挑,半信半疑地问:“人呢?”

    卢循从背后把君羽推出来,揭掉她头上的风帽,摘了眼罩。经久不见阳光,光线虽不刺眼,还是惹得她伸手遮住脸。桓玄面色微变,快步走过来,一把扭住她的胳膊看了又看。众人见他脸上表情变幻不定,一时猜不透什么意思。孙恩心想万一是假的可就完了,于是忐忑不安地问:“将军可认出来了?”

    桓玄盯了好一会,才扯开嘴角冷笑:“她是真的司马君羽,化成灰我也认得。”

    孙恩听这语气古怪,像是积怨颇深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问:“那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桓玄冷笑着道,“自然是好吃好喝供着,我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君羽看见他怨毒的眼神,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着:这会死定了,他不会变着法儿的整我吧?夹手指还是滚钉板?

    “来人!”桓玄喝了声,立马有几个守卫进来,他绕着君羽转了一圈,吩咐道:“把公主‘请’下去,好生看护着,敢有一点差错唯们是问。”

    侍卫们领命,将她押了出去。抛出这个烫手山芋,孙恩这才松了口气,正想说话。卢循紧紧捏住了他的胳膊,等桓玄先开口。

    “们在哪抓住她的?”

    孙恩明白他话中有异,谨慎答道:“在会稽太守的府邸,当时她拼死护着王凝之的夫人谢道韫,小人顾忌她的身份,才没敢妄动。”

    “哦?”桓玄慢慢呷着酒,有种想冷笑的冲动,“这么说们血洗了王家?”

    卢循答道:“将军不会有所惋惜吧?”

    “是啊,簪缨世家就这样毁与流寇之手,总是有点可惜。”桓玄隐隐一笑,眼神显得很深很暗,他一字一顿道,“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可惜的是,谢家才应该鸡犬不留。”

    孙恩与卢循互望一眼,都暗自擦了把冷汗。就是有心说两句敷衍话,也被他那阴毒的神情压得一时不能出声。不知道他和谢家积了多深的仇怨,非要赶尽杀绝才罢休,

    在尴尬寂静中,桓玄突然道:“们干的不错,既然来了,就暂时归到我麾下,别的就不用操心了。”

    两人听完大喜,抱拳说:“凭将军做主。”

    千里之外,一队人马驰过了山阴之南,天色已近昏暗,穿行在泥塘沼地中,惊起一滩飒沓鸥鹭。一行人纵缰狂奔,行到门前翻身下马。为首的年轻男子紧跨几步,砰砰砸着门上铜环。里面的人听见了,隔着门问了声谁。

    男子也不吭声,只从腰上摘了块金牌,搁到门缝前一晃。不消片刻,大门就洞开了。从里面奔出来个老奴,跑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倒。

    “夫人呢?”

    老奴扑通跪到地上:“练之公子,来晚了。”

    王练之心里咯噔一沉,拨开他急忙朝里奔去。推开正厅大门,满屋挂的白幡白布,竟然变成了祭堂。谢道韫跪在火盆前,往里边烧着阴纸,她身后跪满了披麻带孝的童仆。

    在一片痛哭声中,他慢慢走进去,低声唤了句:“婶娘。”

    谢道韫抬起涣散的双眼,许久才看清他的面容:“练之,终于等到了。”

    王练之茫然环顾一周,看见桌上供了一排灵位,至少有七八个。他甚至都没勇气去辨认上面篆刻的名字,低下头问:“我不过走了几天,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道韫压下哀戚的情绪,点了三根香,交到他手里:“走的那天,叔父、四个兄弟、妹子都遇害了,孙恩那个畜生,连涛儿都不放过……”她说着一再擦拭蕴出的泪,声音有些哽咽。

    “孙恩……”王练之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五指一拢,猛然将香捏碎在手里。

    谢道韫定了定神,强忍着泪说:“我对不起子混,公主为了救我们,已经被劫走了。落到那些畜生手里,又过了这些天,恐怕早都……”

    王练之深吸了口气,像一片利刃探入胸中,将心脏某处割裂。他艰难地闭上眼,摇头说:“不可能的,她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谢道韫顿了顿,说:“我也但愿如此,可是那些人有多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个年轻姑娘,就算活着,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王练之勉强站稳,脑中杂乱空白,似乎听到了灭绝式的宣判。他自然不会单纯到,以为强盗会放过任何一个年轻女子,可是那个结局的分量,远远超过了他所承受的能力范围。

    两人默然以对,过了片刻,谢道韫才问:“等子混来了,我这个做姑母的该怎么交代?”

    王练之一时说不出话,犹豫着开口道:“他……如今还在建康交战,可能一时半会脱不开身。我先给他写封信,看能不能赶过来。”

    谢道韫命下人拿来笔墨纸砚,亲自为他磨墨。一边低头研着,一边问:“那公主的事?”

    “瞒不住的,他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王练之摊开纸,一滴墨落在上面,他就着那滴墨点龙飞凤舞地写了下去。

    君羽自从到达江陵,就被软禁了起来。每天关在地下的暗室里,不见天日。开始她还想方设法的逃跑,而桓玄就像早预谋好了一样,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有次君羽趁深夜无人,好不容易跑到不远处的马厩,刚走到几步就撞见了守在马厩门口的桓玄。她被人拉下马押送回去,骑马不成就改步行,从围墙的破洞里钻出去,等她抬起头时桓玄就站在眼前。

    尽管一遍遍地被捉回来,一切的尝试都是徒劳,可君羽还是不肯认输,每次她逃跑桓玄都策马跟在后边,冷眼观察着,像是猎手对猎物适当的纵容,等到她即将成功时再掐灭点燃的希望。他的目的无非是让她知道,所谓生死,不过是捏在他手心的一根稻草。

    最后桓玄的耐性还是被磨光了,索性给她戴上手铐脚镣,关到地牢里,每天只给两顿粗茶淡饭维持生命。

    “吃饭了。”狱卒摇着一只残碗进来,里面只有半底发霉的稀粥。君羽木然不动,装作听不见。狱卒踹翻粥碗,恶臭的浆汁溅了她一脸。

    “摆什么清高架子,我们可没将军那么好的耐性,把它吃了!”

    君羽独坐着不动,仍是不言不语。

    “来人,给我把她摁住!”狱卒拍拍手,牢门哐啷一声开了,从外面闯进来几个侍卫模样的壮汉。也不管青红皂白,拗住她的胳膊强按到地上,任她踢腾挣扎也不放松分毫。

    狱卒走到炭火边,举起烧红的烙铁,一步步逼到君羽面前。又对着烙铁吹了口气,狞笑道:“不想不尝尝这烙铁的滋味,据说一捱上去皮焦肉烂,可不怎么好受。这水嫩嫩的脸蛋要是烙下个疤,这一辈子可就毁了!怎么样,吃还是不吃?”

    炽红烙铁映着她苍白的脸颊,隐隐冒着一缕热烟。君羽瞪着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吃。”

    “呦,还挺倔。”狱卒把烙铁搁到她鼻尖,晃了晃。一股灼烫之气扑面而来,燎焦了额前几缕散发。“看来不给点颜色,是不肯老实了!”话音未落,烙铁押到她耳边,在脖根处狠狠烫了一下。

    “怎么样?滋味不错吧?”狱卒欣赏着她那指甲大的一块白皙皮肉瞬间烧得焦黑,无比狰狞地笑了。“除了这烙铁,还有黥面、割喉、指缝插针,要是不老实,我们有的是时间陪耗!。”

    君羽垂下头,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以前验血打针都要紧张半天,如今忍受这般酷刑,她痛得早已没了知觉。

    “好象没气了。”见她不动,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其他人也有点害怕,纷纷议论道:“这可怎么办?万一她真的死了,不好交代呀?”

    “这还不好办,找个没人的地方挖坑埋了。就说她绝食,自己饿死的。”众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注意不错,于是七手八脚的就准备抬她。

    “住手。”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众人回过头,不知道桓玄何时已经站在背后。他快步走进来,用手在君羽鼻端探了探,只见她额上冷汗津津,呼吸有些微弱。

    “是谁给她用刑的?”

    那个狱卒站出来说:“将军,我们只是替教训教训她。”

    话音未落,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到脸上,狱卒被抽的趔趄倒地。桓玄收回手,冷冷道:“把他拉出去军法处置。以后谁要是再敢碰她,这就是下场。”

    “将军饶命!”那狱卒吓的叩头求饶,桓玄挥挥手,命人把他拖下去。其他侍卫见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灰溜溜退了出去。

    桓玄踱到墙角,蹲下身打量着她。君羽艰难地睁开眼,脸色苍白如纸,零乱的湿发从额头两旁垂下来。“很想死吗?”他低声问。

    君羽摇摇头:“不,我能死,就是死也不会死在跟前。”

    桓玄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说:“记不记得,我曾经给说过,对于驯服不了的劣马,我从来不允许它活着。当初有胆子背叛我,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君羽抬头看他,目光里没有一丝畏惧:“那件事是我伤害了,可是背叛谈不上,没有感情何来的背叛?”

    桓玄狠狠拉近她: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到了今天还是向着他,谢混若是想救,早就来了,何苦会等到现在?以为他真的会在乎?”

    “那又怎么样,就算说的是真的,那也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用不着别人插手?”

    “哼,当真被他迷惑的不轻。我也是男人,我比更了解他,那种人为了权势利赂什么割舍不下。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利用的工具而已,等到没用了,再随手甩开。以他那种身份,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君羽闭着眼不理他,尖俏的下颌微仰着,形成倔强的弧度。

    桓玄扳过她的肩,继续说:“在谢府做夫人和留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吗?谢混能给的,我一样可以给,甚至比他还要多,过去的事情,我都可以不计较……”

    “对不起,我想要的,除了他没人给得了。”

    桓玄冷冷看着她,手轻轻一拨,她便被撂到在地。“呵,看来注定要失望了。实话告诉,谢家在这次叛乱中损失惨重,谢琰指挥失力,已经被他帐下的部将张猛杀了,谢肇和谢峻也已遇害,只有谢混一个人,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君羽蓦然抬头:“怎么知道?”

    桓玄轻蔑地哼了声,说:“我没有必要骗,朝廷原本是派会稽王父子迎战,司马元显率兵抵抗,连战连败,最后当起了缩头乌龟。谢家被拉去当挡箭牌,朝廷这么做,是有意削弱他们家的势力,以免功高盖主。”

    君羽怔怔看着他,心想:难道历史上说的都是真的……

    “他给不了想要的一切。”桓玄又微笑着,伸手理了理她耳边散发,抚摩着她的脸说:“除了我,没人能给安稳的生活。与其回去受罪,不如留下来,安心跟着我。”

    君羽没有反抗,任由他的手指流连到唇边。她的双唇柔软温润,有种温暖的触感。这种低眉顺眼的态度,让桓玄很满意,他不由笑着说:“这样就对了……”

    话音未落手背上突然一痛,君羽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顿时皮烂肉破,鲜血涌了出来。桓玄大怒,反手甩了她一耳光,君羽撑着身子坐起来,缓缓拭净嘴角的血迹,倔强地说:“没有资格动我。”

    “好!好!”桓玄举着鲜血淋漓的手,勾起一侧薄唇,冷笑起来,“既然谢混欠我的,我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为过吧?”

    君羽还未清醒,整个人就被猛的推到。桓玄俯身压过来,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君羽竭尽力抵挡反抗,可是力气很有限,很快被他摁倒在地上。衣襟“哧”一声被撕裂,露出颈下细滑的肌肤。桓玄却像发狂了,身的血液仿佛都已沸腾,那种心底的愤怒爆发出来,刹那间只想毁灭她,如同毁灭了所有的耻辱。

    宠辱何为惊(下)

    远山叠嶂如峦,一只鹳鹤飞过,惊起点点涟漪。

    冰层咔嚓碎裂,洪水倾涌出来,恍若是压制很久的浪潮,一寸寸撞击着脆弱的薄冰,又像是喉间支离破碎的呻吟,决堤后缓缓跌荡。

    “驾——”人喊马嘶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纵腾在山道上。

    马队浩浩荡荡,在岔路口会聚停住,远远看见一个黑影飞驰而来。王练之的眼光一亮,心也跟着揪紧了。那一人一马疾速狂奔,风呼呼地直灌进他的鼻口和胸膛,象是呼啸澎湃的海潮冲在身上,两侧的山川江水飞逝而过,被瞬间甩在身后。

    那人提缰奔到他跟前,并不下马,王练之迎过去,艰难地唤了声:“子混。”

    谢混掀开顶上的风帽,露出一头飞扬的墨发,在夜色中凌乱飘荡。他来不及点头,开口就问:“她现在人在哪里?”

    王练之硬着头皮说:“听沿路上的百姓说,孙恩把船开到海盐。结果船翻了,人死了一大半。我在路上抓了一个伤兵,据说看见孙恩胁迫着一个女子,向江陵方向逃走了。”

    他撮了个响指,立刻有侍卫押着一个人过来。谢混扬鞭一甩,套住那人的脖子,将他硬生生拎了起来:“说!他们到底去哪了?!”

    那人被勒的眼珠暴凸,吐着舌头说:“我……我也不清楚……只听他们好象议论着……要去投靠江陵内史……”

    “桓玄?”众人异口同声的叫出这个名字,都不由愣住。谢混拨转马头,扬空中抽了一记响鞭。王练之冲到他身边,攥住他的胳膊,摇头道:“不行,咱们只有五千骑,去了只能送死。”

    谢混甩开他,又被他一把攥住。“再等等,朝廷的援兵马上就到了。”

    一片惊声中,王练之忽然觉得胸口“嗖”的一凉,风已经从耳边掠了过去。等他再回头看时,谢混已经向江陵方向奔去。

    “咱们走!”王练之一咬牙,也再不犹豫地追了过去,他身后尾随着数千骑的奔流。

    地牢里天光微弱。

    一切都天昏地暗了,君羽紧紧咬着自己的唇,眉峰高挑,克制住口中微不可闻的呼喊。他额间的汗水在晃动,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脸上,鼻息缓重喷薄,像灼热的烙铁,烫在每一寸肌肤上。

    记忆如洪流翻腾吞噬,桓玄透过她的瞳孔看见自己痛苦汗湿的表情,那双黝暗的眼里,有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初次见面的那天,观鹤台上暮色深沉,他拉过她划破的指头,放到唇间轻轻吮吸着,血涌到舌里,是那么咸涩寡淡的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要这样横眉冷对,如果这是一场战役,他早已输的彻头彻尾。

    如此冰冷的身体,连呼吸都已冻结。

    君羽茫然睁着眼,思绪漂浮,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那夜月华如水,她握住他的手说:“子混,说现在是不是太安逸了?

    他嗤笑着,揉乱了她一头散发。耳边恍惚有呜咽声,如风过檐角,仿佛有人抚弄着长长的洞箫,悠然吹奏。她蹑脚走过去,趴在背后,猛地一抽他手里的萧……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这一切都是假的么?

    还是退浪的潮汐,振翅的飞鸟,夏日一吹即散的蒲公英,都只是浮光掠影,眨眼之间了无踪迹?

    桓玄突然感到身下的女子一僵,整个人都弓起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不自觉的放手,君羽转身剧烈呕吐起来。

    他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所措。“……就这么厌恶我?”

    君羽好不容易止住,擦了擦嘴角说:“这就是想要的?好,我不反抗,但是为什么要撕碎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好感?”

    桓玄刹那周身变凉,像是掉进冰窖里,彻骨的寒意。张了张唇,正要说什么,地牢外突然噪声大起,几个侍卫提着灯笼急急跑进来,使劲拍打着牢门喊:“将军,不好了!”

    桓玄立刻披衣起来,边走边问:“谁让们进来的?”

    那些侍卫透过牢门的栅栏,偷偷朝里边瞥了一眼,不由惊出了满身冷汗。桓玄随手指了一个人,简短命令道:“说,怎么回事?”

    那人伏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句,桓玄当即回头看一眼,阴沉着脸快步离开。

    等到人都走了,君羽才拢上松散的衣襟,感觉体内有一种奇异的动向,像是涟漪在轻轻荡漾。幸好这个奇怪的反应,才阻止了事态的发生。她喘了口气,看着天窗外的月光,一时有点失神。身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她想桓玄又回来了,也懒得理睬他。

    “公主。”微弱的呼唤,听来有些耳熟。君羽诧异地回过头,不由脱口而出:“陶先生?”

    葛衣男子从怀里掏出钥匙,两下打开门,解了她身上的手铐脚镣。

    “怎么有这的钥匙?那些守卫呢?”

    陶渊明将铁镣抛到一边,解释道:“放心,人我已经打发走了。我如今在桓玄手下当属吏,正巧掌管着他的杂务。听说公主被他囚禁在这里,就偷跑过来看看。”

    卸掉镣铐的手脚,有深深的淤紫痕迹,有些地方还擦破了皮。陶渊明撕下点布,替她潦草包扎了一下,无意中注意到她耳后的烙疤,不由微微一震:“他们……居然给用刑!趁现在没人,赶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君羽想走,又怕连累他,于是犹豫着问:“那放了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陶渊明摇头说:“这个桓玄果然心狠毒辣,不是长久追随之人。即便不放走,我也不打算再当这个属吏了,辞官回家也乐得清闲。”

    君羽被他的洒脱引得一笑,心想:都说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看来是真的。

    “先生,放弃仕途吧,官场的黑暗不适合,或许隐居更好,。”

    陶渊明微愣,诧异地问:“公主怎知道我以后会隐居,为什么陶某的心思,比我自己还了解?”

    君羽跟他解释不清,只好随便编个理由:“那是因为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陶渊明重复一边,觉得深有涵义,“公主学识渊博,这句话陶某虽没听过,确是至理名言,多谢受教了。”

    “先别说那么多,逃出去要紧。”君羽拉过他的手,急匆匆从侧门溜了出去。

    桓玄出了地牢,直奔营垒大帐。方才走到营门外,就看见几盏火亮的灯笼高挑着,有人拉长了嗓子喊:“们是何人?胆敢擅闯军营?”

    他抬脚就要过去,被随从拉住他的胳膊。“将军,他们来了足有五千骑,不好正面冲突啊!”

    “来了更好。”桓玄不屑地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径直步出帐去。松明火把蔓延在黑夜里,烧得狼烟滚滚。从浓雾中看去,数千骑的人马黑压压地攒动,叫喊声、嘶鸣声响彻云霄。

    两军阵前,凝黑如铁幕的队伍中有一个影子很是惹眼。那男子没有披甲胄,周身只裹了一件极阔大的狐裘,貂绒风帽遮去了面孔。

    那张脸被火把耀的模糊不清,一双眼睛却陷在了阴影里,朦胧如月,他略略抬了抬眼,目中闪清冷的光,那确实很忧郁很动人的。

    “他怎么还不死?”桓玄心里又泛起一阵极度的憎恶,恨不得现在就拿刀,把这张脸砍得粉碎。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镇定些,可是胸臆中辛酸苦辣的滋味一并冲出来,像是有团火在燃烧,堵的他喉咙发痛。

    如果不是这个人,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是另一种局面?

    想起她空茫的眼底,居然能看到这张雪砌冰雕的面容,他就有种极深的怨妒。这些妒日复一日累积起来,变成噬骨的恨,压垮了他多年隐藏下来的镇静。

    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攥起来,他都能听到自己骨骼“格格”的裂响。桓玄深吸一口气,才平缓地开口:“谢公子大驾光临,鄙某有失远迎了。”

    谢混一提缰绳,幽幽走了过来:“人呢?”

    桓玄与他对视良久,故意高声问:“什么人?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

    谢混直盯着他,火光映的眼里犀利如刀,许久吐出五个字:“明知故问。”

    王练之拍马过来,从马背上撂下来一个人,丢到他脚下说:“孙恩胁迫着公主逃到江陵,把他们藏到哪了?”

    “哈哈……”桓玄爆出一阵大笑,直笑的撑不起腰,“们当我这什么地方?这是军营,不是窝藏女人的青楼!们弄丢了人,凭什么找我来要?”

    话音刚落,那剑锋就悬在了他的喉上,微微颤动,一股寒意直透肌肤。桓玄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倨傲淡漠的眼睛,谢混面无表情的说:“我不想跟废话,交还是不交?”

    桓玄推开脖子上的剑,嘴角噙着笑:“看来咱们之间,是该有个了断了。”他伸手向背后一摊,厉喝道,“拿刀来!”

    随从被他吓得一震,慌忙从腰里解下配刀,颤颤放到他掌心里。桓玄握住刀柄,猛地翻腕疾挥,夹着风声向谢混扫去,这一招平白无奇,只是锐利中透着峥峥杀气,果然是下过些苦功的。

    谢混躲过突刺,翻身仰在马鞍上,回肘一记暴劈。只听马声狂嘶,击的尘土飞溅。桓玄毫不为他的虚招所动,寻隙插空,已然穿透了他的剑势,逼得马连退几步。

    “好!”这招先势夺人打的漂亮,引得桓玄的手下一阵哄闹,连连替他叫好。

    谢混身子猛转,在刀影中旋风般腾空跃起,桓玄一刀没击到,正好砍中了马踝,那马立刻惊叫着狂嘶,前蹄被削断大半。谢混在血雾中飞出数丈,蜻蜓点水般捷速轻飘。桓玄追过去,一前一后,如影随形。

    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桓玄冷笑着说:“不错,她在我手里,猜我用什么法子能留住她?”

    “找死!”谢混挑起眉峰,修长手指摁住腰间刀鞘。刷,一声长吟在他胸上划开一道血口。桓玄继续笑着说:“姓谢的,这是欠我的。”

    “喀——”刀剑相逼,压到一处激起耀眼的火光,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耳膜都快被轰鸣震碎。光影中桓玄一斩,刀刃擦着谢混耳根呼啸而过,割下一缕头发来。谢混扬手扔掉狐裘,宽大的白袍猎猎浮动,借着风势,衣带招摇如飞。那一眼的惊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悄悄闪过,陶渊明躲在大树后,向外探了探。君羽扯着他的衣角,小声问:“外面在干什么?我好象听见乱糟糟的?”

    陶渊明赶忙捂住她的嘴:“嘘——像是来了队兵马,找桓玄来算帐的。公主在这里等着,我去牵马,千万别出声!”

    君羽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靠着树喘了口气。想到立刻就能逃出去,她就精神十足,可是出去了以后该怎么办?去会稽王家找谢道韫,还是回建康的乌衣巷?其实去哪她也只想见一个人,现在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谢混身在何处?

    从江陵坐船南下,就算到会稽也要半个月,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算来距离上一次离别,已经过了三个多月,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劫难,回想东山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仿佛是前世的事情了。其实早该习惯的,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像以往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平淡无奇。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恍惚听见有人在吹萧,低韵婉转,随风迂回散尽……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声响,像是金属撞在了一起。

    君羽好奇地探出头,望见外面人山人海,将视线堵了严实。火光映亮了半边天,黑压压的人头在蠕动。她不由心想:桓玄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让人家找上门来?

    君羽这样想着,竟然有点报复的快意,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无意中透过树枝,看见人潮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扶着树起来,一时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站稳。

    眼睛花了么?还是出现幻觉了?

    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立刻朝眼前的方向奔过去。身后传来陶渊明的叫喊:“回来,要去送死吗?”

    南风知我意(上)

    穿过拥挤的人墙,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艰难。她不顾一切地追过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从来没有发觉,原来短短的一段路,其实也这么远。

    “快看,这女子怎么在咱们军中?”

    “她是谁呀?”

    君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千万双眼睛射来,带着审视的目光。她淹没在鼎沸噪音中,看着人像洪水一样退散。她眼中,闪过兵刃的寒光和朦胧的暗影,最终定格下来,那袭白衣猎猎飘扬在阵前,随风鼓动。

    “公主,快回来!”耳边似乎有人在喊,听的都不真切了。

    谢混猛然顿住,在这凶险的刀光剑林中,长久凝望着她。嘈嘈杂杂的叫声、闹声、喊杀声、兵器撞击的轰鸣声,像是四面八方的潮水,在这一刻沉沦陨落。

    “子混……”君羽静静望着他。一片肃杀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个血染白袍的男子。

    光华一寸寸在谢混面孔上移动,那瞬间,君羽看见他身后正有一支利箭劈空射来,带着呼啸风声,贯穿了视线。

    “不——”君羽听见自己惶恐的呼喊,已经震碎了整个夜空。她义无返顾地扑过去,箭光落下,噗嗤一声没入了后腰,晶莹的血珠激上天空,溅入谢混深邃的眼底。

    身边的刀剑一齐向他砍过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托着怀里的女子。火光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只有那一抹凄艳的红,泛着妖异的色泽。

    桓玄愣在当场,手里的刀颤颤抖动,仿佛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王练之率先反应过来,纵身一跃,踢开了所有的兵器。哗啦啦,钢铁都落到地上。他急忙追过去,握住她背上的箭轻轻一拔,君羽便软瘫了下去。

    君羽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痛苦地扭曲痉挛。她感觉小腹骤然传来一阵绞痛,一脉细血蜿蜒流出,沿着两腿扩散开来。谢混紧紧搂着她,察觉到她的身躯在颤抖,不断有血渗到他手上。

    潮湿的温热。他的心跳陡然漏了一下,怔了怔,才敢去看她裙上的殷红。

    “怎么这么傻?”谢混张了张嘴,喉头都已哽住,发不出半个字来。君羽握住他染血的手,喘息着说:“没事……就好了。”

    半晌之后,桓玄才失控地扑上来,高声叫着;“让我过去,滚开!”他手下的侍卫拼命阻拦,任他嘶吼发狂也不肯松手。王练之抬起微红的双眼,提刀抵住他胸口,大声喝道:“害她还不够惨?她要有个闪失,我第一个让抵命!”

    谢混板着脸孔,将她一把抱起来,回身对桓玄说:“记好,不管这箭是谁放的,这笔帐我迟早要讨回来。”

    他深深看了他一眼,翻身跨马,扬鞭在马臀上狠狠一抽,带着数千骑兵风驰而去。桓玄淹没在奔腾的洪流中,等待骑尘散尽,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是谁放的箭?站出来!”他怒吼。

    许久安静的没有回应,躲在树后的孙恩藏起弓,对身边卢徇叹息道:“好险……”然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到,背后还有一双犀利如鹰的眼睛。

    夜色笼罩在水面上,映照着半江瑟瑟月影。孤鹤“嘎”一声飞过,振翅疏散着双翼。烟笼寒水,月笼纱,这样冷峭的春夜,悄然隐没于一片沉寂中。

    画舫雅间里,君羽躺在塌上,紧抿着双唇,煞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王练之替她把了脉,然后合上纱帐,安静地退了出去。

    外间窗边立着一个秀挺的侧影,衣袖亭亭临风。听见动静,谢混略转了转头,低声问:“她怎么样了?”

    王练之无力地摇头,说:“公主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现在……胎气已经散了。”

    医官们擦了把汗,都不安地观察着谢混的表情,但他反倒波澜不惊,脸上是一贯的苍白,没有任何情绪掠过的痕迹。

    王练之看见他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下,悄然握紧了五指。

    “公主原本身子就虚弱,脉象紊乱,胎位也不正。期间又受了些刺激,加上那一箭,才导致滑胎,孩子是保不住了。”王练之缄默良久,才宣布出结果。

    谢混举着手里的白瓷茶杯,缓缓转动,像是很有兴致地审视着。突然只听一声闷响,那杯子已经被他生生捏碎,白瓷碎片混杂着茶水在手心里迸裂,鲜血顺着手腕淌了下来。

    “啊!”侍女们吓的失声尖叫,王练之一惊之下也倒退两步,随即镇定下来,平静地命令医官把纱布拿来。谢混漠然注视着给他包扎的人,那医官吓得手指颤抖,许久都弄不好,他们怕他,就像看见一柄杀人的剑,即便不指向脸,也够心惊胆战。

    “们下去吧。”王练之吩咐了句,亲自接过纱布替他包扎。伤口割的很深,贯穿了整个手掌,血稍稍止住,还是不停的往外渗,顷刻间就把棉布沾湿了。

    “练之。”他蓦然开口问,“其实是恨我的,对吗?”

    王练之微微一震,还是把布巾浸到水盆里,淡薄的血色迅速氲开。他拧干布,低声笑道:“恨?我想君羽现在更有资格。我曾经以为,把她交给,就再也不用担心了。可是现在想想,原来是我的错。”

    谢混幽然一叹,笑里满是嘲讽:“不错,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该负责。”

    “不该吗?”王练之揪紧他的衣领,看着这张淡漠的脸,“既然有胆量娶她,为什么给不了她应有的一切?当初在会稽,兵荒马乱的时候,在哪里?孙恩押着她,九死一生的时候,又在哪里?知道我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烙印,烙铁的印子!”

    谢混沉默不语,任由王练之紧紧攥着他的衣衫,逼视着他的眼。

    “她那么倔强地依赖着,以为就是天,可是不配,不配得到这种爱!”

    谢混一时无话可说,两人沉默以对,过了片刻,王练之乍然松开手,盯着他俊秀已极的面庞说:“如果有一天履行不了自己的承诺,那么别怪我,替去做。”他说完这句话,甩开手愤然离去,空荡荡的船舱里只留下一个人。

    月上中宵,烛下独坐的男子始终镇静如初,连眼睫都不眨一下。清明如水的目光,在暗夜里潋滟流淌,墙壁上印着他纤郁的身影,随着月光时隐时现,像是一块冰玉雕凿的塑像。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起身,慢慢朝内室走去。撩开素纱幔帐,塌上的人安静地闭着眼,呼吸均匀。他坐到床边,擦净她额上的冷汗,然后替她掖好被角。

    君羽模糊中感觉有人动她,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深湛忧郁的眸子。沉默对视着,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还是她忍不住问:“子混,我是不是有身孕了?”

    谢混只觉得胸中窒息,嗓子干的发涩,许久笑着说:“孩子……已经没了。”

    果然如预料的那样,君羽茫然看着他,眼神一时失去焦距,晃了晃道:“骗我,我明明有感觉的,不信摸!”她急忙拉过他的手,覆在自己腹上,纤长的指头交缠在一起,有冰凉的烫度。

    谢混抽出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是真的,已经没有了。”

    “骗我!”君羽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谢混蓦然着拥紧她,那一瞬间,似乎有压抑了很久的哽咽,传入他的耳中。削瘦的肩颈里,两排齿印深深地嵌进去,她倾尽力地咬着,谢混默然忍受着肩上的痛楚,亦如这个结局的背后,留下的痛深至骨髓。

    君羽松开口,两行泪无声滚下来,滴到他玉色的皮肤上,许久才化为哀泣。这些天她一直忍着,告诉自己不准哭,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还是超出了承受的底线。

    谢混扳过她的脸,轻声说:“别哭了,以后我们还会有的。”

    君羽于泪光中笑着,无声点了点头。茫然无措地吻上他的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少许的痛苦。所有的怒意悄然散去,心里只觉酸涩,再去看谢混,他的神情也变的温和,夹杂太多了怜悯与疼惜。

    是呀,以后还会有的。只要人还活着,有什么不可能的?

    君羽哽咽着说:“那支箭射来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真的,我从来没有那么怕过。”

    “真傻呀,就算不挡那一箭,我也未必躲不过。”

    他轻轻揽住她的腰,俯下身去,用唇灼热而伤感地烙上她满面的泪。乌黑浓密长睫在脸上投下昏暗的影,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纷纷坠坠汇聚来。那泪在他舌尖上滚过,凉意浸得他寒冷彻骨。

    谢混一时拿她没有办法,像是怎么都控制不住。唇骤然猛烈的压含上来,堵住了她的哭声。那饮泣的声音一阵阵渗入他的呼吸之中,君羽探出手去,颤抖着摸过他秀而窄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苍白单薄的嘴唇,这张脸上,每一寸骨骼每一分轮廓,都是她的。

    狠狠握住他的肩胛,那上面的牙印还清晰可见。谢混亦是狂了,喘息着,一边噬咬着她细嫩的肌肤,一边探手剥开她白色的亵衣。罗裳尽褪,耳后的疤暴露出来,在烛火下狰狞刻骨,君羽慌忙用手去挡,被他一把捉住,谢混低头细审着,目光中极尽温柔与沉痛:“还疼吗?”

    君羽摇头说:“如果这块疤烫到脸上,会不会嫌弃我?”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点一点的抚过,声音里却带了决绝:“身上的每一处伤,我都让他们十倍百倍的还回来,一分都不准少。”

    “不,我只要好好活着,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要管这些是非纷争好不好?”

    君羽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里有种孩子般的执拗,那一刻,谢混竟然有一丝疲倦,只想扔下刀、卸掉甲,再不管什么家族王权,只想拥紧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可是她就一直那样等着,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南风知我意(中)

    回到建康已至初春二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君羽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不到半月就痊愈了。关于落胎的事情,谢府里很少有人知道,谢混也绝口不提,每天除了朝堂上的公务,便是闲来侍花弄草,日子过的很平淡。

    他们之间似乎有种默契,谁都不再触碰那件事,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君羽会看见书房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墙上悬着甲胄刀剑,各类军书漫摊了一桌。谢混伏在桌上,披着的外袍已经滑落了,露出背上冷峭的线条。

    她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看着他微醉的面容,在微黄灯光下显得温雅宁静,少了平日凌人的气势。他手边搁着半坛酒,碗里清冽如水,荡漾着淡青色的光芒。

    谢混随手拿起那碗酒,慢慢饮着,浓烈的酒香一时涌满了喉咙,他禁不住微微咳嗽。

    “别喝了!”君羽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碗,谢混立刻皱起眉,有些不耐烦地命令:“给我。”

    君羽看了他一眼,将剩余的残酒仰头喝完,然后举着空碗说:“看,没了。”

    谢混不理她,径自去取桌上那半坛酒,又被她一把抢走。君羽等着他发脾气的,可他却没有,只是抚摩着眉头说:“去睡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君羽倒了杯茶,递到他手边。谢混接过去,看着杯中的茶水,微微漾动着明净。君羽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说:“要想醉,我陪一起醉,来,干!”

    谢混按住她的手,摇头道:“身子还没痊愈,别碰这东西。”

    君羽推开他说:“那好,我不喝也不准喝。”

    谢混抬起迷朦的醉眼,空虚一般,黑得深不见底。窗外月影西斜,透过细碎的竹格,投在他的脸上。君羽意外发现,这一个月来他越发瘦了,下颌、鼻梁的轮廓棱角突锐,似乎能割伤人。她觉得完被这双眼睛震慑住了,很想投入进去,看看里面藏了些什么。

    相处这么久,君羽一直认为,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读懂过他。就像是团迷,永远隐藏在未知下面,却永远不猜不到答案。

    她走到他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到他背上,闭上眼睛说:“其实没有孩子也很好呀,就我们两个人,听说小孩很麻烦的,万一我带不了怎么办?”

    谢混解开她的手,拉到面前道:“这倒无妨,府里边这么多下人,怎会让亲自去带。”

    君羽扑哧一笑,附到他耳边悄声说:“那好,大不了以后我辛苦点,咱们多生几个。”

    谢混不觉勾起唇角,低笑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几个好呢?”她掰起指头,顾作认真地数起来,“一个?两个?……还不够?再多就成猪了。”

    谢混不由皱眉,似乎对她的这个比喻很是无奈:“傻丫头,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君羽白他一眼,嘟嘴道:“这是事实呀,生一堆孩子的不叫公主,该叫母猪了。那去找别的女人好了,我可不愿意。”

    谢混听了不禁嗤地一声,强忍着笑道:“好好好,都听的。只是七出的第一条就是‘无子’,若是没有儿子,岂不是逼着我纳妾?”

    君羽立刻举起拳头,狠捶他几下:“还敢纳妾!我警告,一个都不准,否则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谢混摇头笑道:“看来外人说的没错,臣真是公主的禁脔了。”

    窗外竹影摇曳,月色很好,几缕凉风徐徐吹进来。君羽顺势依偎到他怀里,发丝触到他颈间的肌肤,带了些微的温暖。谢混静静地接受了她的拥抱,唇边始终萦绕着明媚的笑意。

    他低下头,唇轻轻触了她的耳垂,君羽有点痒,正要转头目光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住。桌上有筒黄绢,像是皇帝所赐的诏书。她拿过来,随手摊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封谢混尚书左仆射,世承其父爵位。”

    她还没看清,就被一只精致修长的手抢了去。谢混将那黄绢扔到一边,淡淡地说:“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张诏书而已。”

    君羽皱眉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轻柔的唇落到额上,沿着耳根一点点吻下去,带着淡薄的酒精味,庸懒地在耳边说:“前段日子,陛下有意让我接替司马元显,当扬州刺史。我嫌太远,就挑了一个清闲点的官职,这也正好陪。”

    尚书左仆射是秦朝设立的官职,魏晋更是提拔到百官之首,相当于宰相之位。虽然平时没有太多政务,但实则是一手握了朝廷的重权,官位十分显赫。君羽虽然对历史不太懂,但这个官职的重要性,她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什么清闲,现在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谢混漫不经心地一笑:“这不更好,我官位太低也配不上啊。”

    这种懒漫的语气,激起了君羽一丝怒意,不胜其烦地推开他:“总是这样,有什么事都瞒着我。上次和司马元显联手陷害桓玄,这次又准备干什么?当我不知道,每干一件事情都有目的,怎么会平白无故接这个官位?”

    谢混微楞了一下,唇边噙起了淡薄的笑:“猜的不错,我是不会无缘无故干某件事。自从我爹和叔父去世后,谢家就已经大不如前了。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稳住局面。既然如今朝廷给我这个机会,又为何不接呢?”他说着又压了过来,离得太近,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有种浓烈的暧昧。“更何况,我若没有一点权势,怎么保护。有生之年里,我可不希望再看到受任何伤害,就算为了我们将来的孩子,也要寻一条稳妥的路。”

    夜风微拂,粼粼的月色映在他的眼中,愈加变幻莫测。君羽没有拒绝,任由那片柔软的触感印到自己的唇上。她一直睁着眼,看他深邃难解的瞳仁,像是深不见底一般,构成了难以屏弃的诱惑。

    此时,她在心里也落下一个主意,并且要坚定地实施下去。

    南风知我意(下)

    夜风微拂,粼粼的月色映在他的眼中,愈加变幻莫测。君羽没有拒绝,任由那片柔软的触感印到自己的唇上。她一直睁着眼,看他深邃难解的瞳仁,像是深不见底一般,构成了难以屏弃的诱惑。

    此时,她在心里也落下一个主意,并且要坚定地实施下去。

    转眼到了初夏,君羽看见厨房里有桶冰,想起在现代的时候每年夏天都吃冷饮,于是她玩心一起就亲自动手做。问厨娘要了些煮好的红豆,按她的指点把冰打成沫,然后搅拌到一起,浇上蜂蜜。

    众人一人一碗,都吃的不亦乐乎。君羽见实验成功,于是也端了两碗回去炫耀。当这“刨冰”摆到谢混面前的时候,他不禁皱起眉,带着研究的目光看了又看。

    “这是什么东西?”

    “红豆冰山,没吃过吧?”君羽摇着手里的团扇,十分得意。

    谢混微微一笑道:“以前每年伏夏,家里都把蒸好的乳酪放到冰里,撒上糖,加上果子,味道也和这个差不多。”

    君羽啊了一声,说;“们也吃冰淇淋?”

    “什么冰淇淋?”

    “没什么……好吃吗?”

    谢混尝了尝,点头道:“恩,好归好。只是这东西太凉,伤脾胃,以后还是少吃。”

    君羽顿时把脸一沉,抢过他手里的碗:“不吃拉倒,我去喂鸟。”

    “谁说我不吃?”他笑着夺过来,低头一勺一勺舀完,又舔了舔唇角回味:“恩,真甜。”

    君羽白他一眼,不觉鼻尖已经冒出一层热汗。谢混拿旁边的团扇轻轻替她扇凉风,蝉鸣声骤然停了,窗半开着,细碎的光影从槐树的叶间地筛下来,此时安安静静,什么喧嚣都没了。

    她把头搁在他肩膀上,眯起眼睛说:“好困啊,夏天真热。”

    突然细竹帘子一掀,有侍从贸然进来,正撞见这一幕,不由涨红了脸。谢混懒懒地问:“什么事?”

    那侍从连忙低下头,回道:“建武将军刘毅求见。”

    谢混看了一眼臂弯里的人,君羽已经睡熟了,悄然把她搁到塌上,谢混才和侍从一起出去,院里的兰花架子下候着个男子,正百无聊赖地负着手。

    “刘将军,久等了。”

    刘毅蓦然回头,拱手一笑道:“公子说哪里话,这府里景色幽雅,在下实在是大开眼界。”

    “将军来这里,不会只为了赏花看景吧?”谢混掐下一朵兰花,嫣紫色的花瓣浓艳欲滴,在他纤瘦的手指间辗转。刘毅盯着他手里的花,淡笑道:“在下此次来,是想给公子送一份厚礼。”

    谢混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失笑道:“将军两手空空来送礼,可真是有意思。”

    刘毅道:“我知道一般古玩珍赏入不了公子的眼,可这两样东西却是千金难买,您一定喜欢。”

    “喔?”谢混不由挑了挑眉,问道,“说说,什么东西?”

    刘毅盯着他树影花荫下笼罩的脸,冰雪似的,一时有些失神。旁边的侍从咳嗽了声,刘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接着说:“去年孙恩之乱,令尊被自己的部下张猛杀害,还有尊夫人晋陵公主被胁迫到江陵,以至堕了胎,这等杀父夺妻之仇,您不会不想报吧?”

    谢混望着他,面容很平静,默然良久,然后微微冷笑了出来:“很好,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到。”

    刘毅道:“孙恩和张猛,这两人不在我手里,是我兄弟刘裕抓的,现在就关在北府营的地牢,公子若不相信,不妨亲自随我走一趟。”

    谢混沉吟了一会,对身边人吩咐:“我去去就回来,看好夫人,别让她多心。”

    侍从低头应了,等他们的身影走远,才转头回去。房里静悄悄的,悬着天青色的纱幔,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撩开轻纱床幔,入眼的满床衾褥散乱着,哪还有半个人影。

    正好有个丫鬟进来,他急忙抓住一个问:“公主呢?”

    小丫鬟挠了挠头说:“不是刚才还睡着么?我们一直在门外守着,并不曾见人出来。”

    那侍从气急败坏地甩开她,怒道:“废物,养们干什么吃的,连个人都看不住。还塄着干什么,快去找啊!”小丫鬟嘀咕一句,放下手里的水盆,掀帘追了出去。

    君羽其实一直没有真的睡熟,本来只想在他怀里多赖会儿,谁知道有人突然闯进来,和谢混说了两句话,又神神秘秘地出去了。她觉得奇怪,就悄悄跟到院子里,藏在兰花架后。因为离的有段距离,他们谈的内容听不真切,只听到“杀父”“报仇”几个字。

    自从江陵回来后,她就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按说谢琰被人所杀,谢混不该无动于衷,安静的似乎有点不寻常。以他那种性格,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气。现在看来,原来私下一直有动作。

    君羽见他们出了正门一直向北行去,于是也顾了辆马车,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转眼到了北府营,她不禁有点纳闷:“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这里守卫的森严程度,她已经见识过,想进去恐怕不大容易。看他们轻松跨进大门,铁棘栅栏又关上,君羽就有点着急。她硬着头皮过去,慌称是给谢混送钥匙,那些门卫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她,说:“不可能,公子刚吩咐过,不准放任何人进去。”

    君羽冷了脸:“们敢拦我?”

    门卫恭敬地低下头:“不敢。”

    君羽沉默半晌,又换了副面孔说:“不让进也没关系,反正耽误了他的正事,怪罪下来也不止我一个,们人人都有份。”

    众人对望一眼,只好不情愿地拉开栅门:“公主快去快回,勿在里面耽搁太久。”

    君羽立刻钻进去,对两个随行的侍卫说:“们不用监视我,这只有一条路,我也跑不了。”甩开了所有人,她一个人进到地牢里,地形大约还记得,路很窄,湿漉漉的墙壁上燃着松明火把。

    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里面一阵一阵的惨叫,像是受了极重的酷刑,喊得不似人声。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到了尽头,有间密封的牢房,可能因为管得严的缘故,铁门半开着,依稀能窥见里面的人影。

    火光熊熊,照得牢房亮如白昼,形状古怪的各种刑具摆在两侧,上面染着陈年的黑血。就听到有“啪啪”闷响,她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这是马鞭打在肉上的声音。

    两个人低垂着头被吊在半空,双手双脚都铐上重镣,铁链拉扯着四肢。君羽只看一眼,就认出来其中一个是孙恩。衣服破烂,割破的皮肉上到处是鞭痕,身血淋淋的,看来吃了不少苦头。

    精赤着上身的汉子,脸上横了条刀疤,肋骨一条条凸着,用鞭尾端挑起孙恩的下巴,说:“公子,他昏过去了。”

    只听一声轻哼,冰醇悦耳的声音道:“用盐水泼醒,给我继续打。”

    一桶水兜头淋下去,猛听得一声厉嚎,孙恩不停晃动着铁链,手脚用力地抓着,竟抠破了结实的墙皮,指头鲜血淋漓。

    旁边悬着的男人,吓得惊悸抽搐,一直喊:“饶了我!饶了我吧……”

    过了一会儿,孙恩反省过来,从乱发里睁出一只眼,吐了口血痰:“呸,姓谢的,我真没看出来,竟然这么歹毒。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卢循的话,先宰了们家满门!”

    雪白的袍角进入到视野里,一步一步,不紧不慢,仿佛有无尽的时间可供消磨。

    突然,脚步若有所思地停下来,那个人影背对着他,饶有兴味地问:“说,想怎么个死法?”

    孙恩张开嘴,哈哈大笑:“死?以为我怕死吗?杀了那么多人,还能活到今天我已经赚了。实话告诉,那一箭是我射的,她肚里的孩子就没了,没了!啊哈哈哈哈……”

    话音未定,谢混的鞭子就已经迎面落下,带着凌厉的刺耳声响,如闪电般,一道深深的血痕霎时在他脸上、脖子胸前裂开。君羽看到一条满是刺棘的长鞭,在空中挥着,发出“飕飕”的脆响。

    孙恩的痛呼又起来了,一声接着一声,尖利如刀,好象可以穿破房顶,难以相信是人发出来的。他不断地哀号,可鞭子依然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连旁边的人都觉得残不忍睹。

    随着惨叫,谢混挥鞭的动作越来越猛烈,破碎的衣衫与溅起的血雾一起横飞,他额上和手上的青筋暴凸起来,似乎带着彻骨的恨意。直到鞭子突然断裂,他握着留在手里的一截残柄,才气喘吁吁地停住。

    牢头战战兢兢地过来,把一块干净的手巾递给他,小声问:“接下来,怎么处置?”

    谢混拿湿巾擦了擦汗,看着奄奄一息的血人说:“把他们两个的肝挖出来,我要瞧瞧是不是黑的。”

    牢头的手一抖,抽了口凉气,颤声答:“是……”

    君羽在门外目睹完这一幕,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对于孙恩她不是不恨的,只是这种刑法实在太过残忍。谢混坐在胡床上,脸上满是汗水,苍白的唇紧紧抿着。君羽看着他此时阴郁之极的面容,和平时雪砌冰雕般的容颜,真是然不像一个人。

    那个光身的汉子磨完刀,在孙恩胸口比了比,正要动手,谢混突然止住他说:“让我自己来。”

    他亲自接过刀,锋利的刃尖挨着肌肤,眼看就要划下去。君羽脱口呼道:“不要!”

    谢混手底下一顿,回头看见她,不由皱紧了眉头:“怎么进来的?”

    君羽不理他,先去抢手里的刀。谢混一把拨开她说:“快回去,这里不是该来的地方。”

    “要是恨他,杀了他就完了,干吗非要这么残忍?”

    谢混已有些不耐烦,对左右两边人说:“把她拉住。”几个身形粗壮的男子箍住君羽的手,让她不能反抗。一抹刀光映亮了双眸,在她眼中尚来不及转为惊愕,就已经刺进孙恩胸口,谢混手腕一翻一挑,就剜出块热气腾腾的肝,抛飞到地上。

    他扔下刀,擦净手上的血迹,看了眼早已吓的半死的张猛,吩咐道:“把他看好了,我改天再过来。”

    “是。”众人低头应喏。

    君羽挣脱开,扬手就挥了一掌,谢混也不躲闪,啪的极为响亮的一声,耳光实实落在脸上。他面上一热,黯白的脸颊浮起五道指痕。他也不恼,缓缓侧过头凝视着她。君羽一愣,却不忍心再挥手,于是终究落进他的怀中。

    “好了,别闹了。”谢混不理会她的挣扎,拥在怀里,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我说过,身上的每一处伤,我都会让他们十倍百倍的还回来,现在打也打了,该扯平了吧?”

    君羽一边不甘心地挣动,泪终于掉下来,伏在他肩头,轻柔的手拍在背上,像是在安慰一个胡闹的孩子。

    等他们走远了,牢头才揉揉眼,问身边的狱卒:“哎,我没看错吧。这……”

    狱卒讪笑道:“这就叫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懂了吧?”

    牢头看着地上的死尸,长叹了口气:“哎,这都算怎么回事呀。”

    好风凭借力(上)

    午后的日光,一寸一寸地绕过飞檐,兀自徘徊。潺潺琴音流淌在每个廊角,渗进的碧绿的影里。

    君羽刚走到门前,便有两个俏生生的侍女跪下拦道:“夫人,您不能进去。”

    她一眼瞪过去,那两人立刻垂下头,恭敬地退到旁边。琉璃屏风后有层薄薄的幔子,透着人影若隐若现,是那种迷离的绿色。她走到幛子前,看着后面隐约腾起的烟雾,慢慢停下脚步。

    行云流水的曲调,一叠更远一叠,一调更高一调,跌宕起伏如乱石穿空,抛洒在天地间。随后又沉寂下来,像被什么冰封着,压得人喘不过气。不等她进去,那边羽调一收,琴音嘎然而止。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人,谢混揉着额角,头疼地道:“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

    君羽走到他跟前,半含酸的说:“我可真佩服呀,这双手怎么还敢动琴,不怕弄脏了弦吗?”

    谢混抬起手来看了看,手指苍白纤长而骨节微露,保养得十分精细。于是他满意地一笑,扬眉看她:“谁说杀人的手就不能动琴?我这双手干不干净,应该比谁都清楚。”

    望着他唇边暧昧的笑,君羽也不气,是连气也不能气。托起他的手来闻了闻,一股淡雅的清香扑鼻而入,虽然是最普通不过的瑞龙脑,如今闻起来却变了味儿。

    “自己不觉得,这手上有血腥味么?”

    谢混收了手,慢条斯理地说:“这跟脏不脏没有关系,有人一辈子不杀生,手也未必干净。琴也不会管是杀过人,还是沾过血,只要弹得出好曲子,就不算辜负它。”

    “好,就算说的对,可是杀人也有很多种方法,有必要一定那么残忍吗?”

    “原来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谢混轻笑一声,推开琴案站了起来,“那种人便是把他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再说他伤了,我替讨回来也是天经地义,有什么错?”

    君羽对他这种淡漠的生死观,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脱口道:“可是我不想这样,到底明不明白?”

    谢混将她的散发掠到耳后,凝起一抹柔和的笑:“这世上不杀人,总要被人所杀,人人都要戴着一张面具,才能活下去。心慈手软就是留给别人最大的把柄。”

    君羽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一阵扣门声,谢混抬头问:“什么事?”

    丫鬟急匆匆进来道:“姜公公带了懿旨来,说是太后设宴,宣公主进宫。”

    “知道了,先去看茶,公主随后就到。”谢混淡淡地道,拉过君羽把她按到镜台前,拿起梳子摆弄起来。

    “不去吗?”君羽盯着镜里的人问。

    谢混梳理着她的发,头也不抬道:“太后下旨,不能不去,我就不同了。更何况她要想见我,早就写在旨意上了,又怎会只有一个人。”

    君羽一想起太后,就觉得心情沉重:“我不想去。”

    “去吧。宴无好宴,去了当心着点,要学会避重就轻,别锋芒太露。”谢混取过簪子,熟练地插进绾紧的髻里,无可无不可地说,“至于我嘛,就推说身体不适,不便前往。”

    君羽点点头:“也好。”谢混低头,在她额上一吻:“早点回来,我等着。”

    出了乌衣巷,这是她继成婚后初次回宫,自然要隆重庄严些。姜佗候在车辇前,见她过来早喜的眉开眼笑:“公主当心点,奴才扶您。”君羽撩起皂纱帘子,想了想,又回头问他说:“今天又不是太后寿辰,为什么要设宴呢?”

    姜佗左右看看人,伏到她耳边说:“皇后娘娘有喜了,太后高兴地跟什么似的,宫里都乐翻了天。”

    君羽一愣,表情僵在脸上,勉强才挤出一丝微笑:“哦,那可真是好事。”坐在车里,听着辗转的车轮声辘辘滚过,她才放下纱帘,沉沉叹了口气。想不到王神爱终究是怀孕了,逃不出那红墙绿瓦的深宫。相比较之下,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能和所爱的人厮守在一起,不用面对一个庸俗龌龊的男人。

    城台外依然绿柳如初,碧色的枝桠在风中吹拂,天空晴朗无云,偶尔有一派鸿雁成群飞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意味着某种兆头,想起有句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的玉带桥上徐徐走来两个人,一样的盛妆高髻,打扮的十分华贵。走近以后,前头的宫装妃子摇着小扇,指了指她道:“呦,这不是公主嘛。”

    君羽这才看清是久未见面的胡贵嫔,现在已经升成了太嫔。旁边的不用说,就是升成太妃的陈淑媛。她虽然是司马德宗的生母,可是出身不高,不能尊为太后。按照辈分,君羽是小辈就行了一礼,陈淑媛连忙拉起她的手,说:“公主这些日子过的可还好?宫外的生活还适应么?”

    君羽一直觉得她性格和顺,还算好接触,于是笑道:“多谢娘娘关心,我过的很好。”

    旁边的胡贵嫔轻嗤一声,用扇子掩住嘴说:“哎,嫁了江左第一的美男子,怎么可能不好。哪像咱们成日守着座冷宫,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

    这话说的极轻佻放肆,陈淑媛连忙用眼神止住她,低声道:“太嫔,说话注意些分寸,毕竟是有身份的人。”

    胡贵嫔眉端一扬,瞥了瞥她们,摇着扇走了。君羽倒没怎么在意,明知她就是这种人,也不计较太多。反倒陈淑媛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赔笑道:“公主别往心里去,她这性格惯了。太后在西池设宴,不如一起去吧。”

    君羽点点头,也不想再给自己树敌,一路陪她走着,闲聊些琐事。原来她出嫁这段日子,宫里也没闲着。因为安帝司马德宗心智不,太后有意废了他,立琅琊王司马德文为帝。可朝中一些顽固派的大臣坚决拥护安帝,说什么国不可二主,几番拼死劝柬,才让太后打消了念头。王家人自然是想保安帝,这才让王神爱怀了龙种,指望能生个太子以后继位,由此可见皇储间的斗争有多厉害。

    过了玉带桥,就到了万寿山边的西池。远眺过去一片青碧,淹没在绿柳含烟中,粼粼的水纹泛着金光。池上停着艘画舫,透过淡金色的纱幔,依稀能瞧见人影晃动,飘出几缕悦耳的丝竹声响。

    想到国势一天天江河日下,他们却在这里笙歌作乐,醉生梦死地活着。君羽忍不住叹息,没来由得有些厌恶。

    侍女打开帘笼,将她们迎进去。满座的人齐齐回过头,目光微诧。长长的案几延伸到尽头,桌上摆满各种食盘果撰,清一色的金银器皿。经光折射,熔金般刺进眼里,君羽下意识抬袖一遮,想到太后就端坐在前头,立刻放下手。

    太后揭开茶盖,匀了匀,连眼皮都不抬。君羽挽裙跪下,恭敬地叩了头。等太后用丝绢沾完嘴,才慢腾腾地说:“平身吧。回宫一次也不容易,就别跪着了。”

    君羽知道她还在为成婚的事别扭,于是低下头也不多言。只听太后又问:“驸马呢?他怎么没陪一起来?”

    君羽顿了一下,说:“子混去北府营练兵,还没回来,儿臣接到旨意,来不及通知他。”事到临头,她才知道那个“身体不适”的理由有多假,能蒙骗过去才怪。

    太后果然没话说,停了停道:“新官上任是要辛苦些,可也不能把一人留在家里。这个谢混举止浪荡,哀家真还有点不放心。”

    君羽倒抽一口气,暗自佩服他有先见之明。勉强微笑说:“他是性格比较随意,不过对我很好。”

    “呀,也别常惯着他。谢家虽是高门望族,太过轻佻放纵总归不雅,平时也要多劝导着点儿。”

    她不敢多话,低下头道:“儿臣谨遵教诲。”

    陈淑媛笑着过来打圆场:“太后多虑了,臣妾早听说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十分让人羡慕呢。”旁边的君羽听了,不觉牵起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现在这种情形,倒是相敬如冰更合适。

    王神爱挽着她的手坐下,君羽不由自主低下头,目光被她隆起的肚腹吸引去。看这样子,至少有五个月身孕了。她如今身材略显臃肿,穿着一件宽松的衣裳,脸色苍白,眼皮也有点浮肿。

    君羽小心搀扶着她,担忧地问:“这样行么?我看气色很差,要不要请太医……”

    王神爱摇摇头,神色有些疲惫:“不用了,练之已经帮我开了药方,吃副药就好了。”

    席上也不敢交流太多,一直观察着太后的表情,好不容易熬完,已经到了傍晚日落。王神爱害喜很厉害,君羽就送她到徽音殿的寝宫,刚进门王神爱就开始呕吐,把吃的不多的食物都反了出来。君羽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床上,自己也没多少经验,只能端茶倒水,做些简单的工作。

    “这宫里的侍女都去哪了?怎么一个都没见到?”君羽有些纳闷问。

    王神爱勉强睁开眼,苦笑:“羽儿,也是宫里的人,难道不知道这里杀机四伏吗?自从有了身孕,我事事都要小心,连厨子都请的是王家的人,更何况那些来历不明的宫女。”

    “可是现在行动不便,也不能缺了服侍的人呀。”

    “唉,不知道,听说琅琊王的正妻褚灵媛也怀了身孕,却莫名其妙的滑了胎。我担心有人在暗地里做手脚,所以才辞退了她们。”

    君羽看着她现在的情景,重重叹了口气:“那……真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王神爱靠在她身上,淡淡地说:“不生下来又能怎么办,都已经是这样了。”

    “可是萧楷怎么办?他要是知道了,能原谅吗?”

    “萧楷……我已经很久想不起来这个人。不管怎样,这都是我自己挑的路,他怨也好不怨也罢,以后都与我无关了。”说着,她捂着小腹,剧烈咳嗽起来。

    冷汗浸湿了额发,一缕缕贴到苍白的脸上。君羽一边帮她拍着背,一边想原来怀孕这么艰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见她面无血色,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宫里,君羽想了想,还是毅然决定留下来陪她。

    喂了些清淡的洗粥,王神爱的气色才有点缓和,仍是有气无力的,赖君羽用肩支撑着。撩起袖袍,只见她白皙的手臂上布满了淤伤,像是不久之前留下的。

    “这——”

    王神爱平静地说:“陛下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时常发起病来又咬又打,普通人根本拦不住,也不敢拦。我只怕哪天他又发起疯,会伤到腹里的孩子。”

    想起司马德宗那副痴傻的模样,君羽禁皱起眉:“那也不能由着他乱来,太后也不管么?”

    王神爱摇头道:“怎么管,太后一心想扶植琅琊王,要是能废,早就把陛下废掉了。现在朝中的大臣不同意,两派僵持不下,只能保持这个局面。”

    君羽又问:“那呢?希望那一边胜?”

    王神爱笑道:“我已经是皇后了,陛下若是被废,自然要跟他一起迁出宫去,他去哪我都要跟着。”她说着,抚了抚君羽的手,眼里满是羡慕,“不像,能挑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君羽脸色微变,心里是酸,是甜,还有一种莫名的怅惘,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王神爱看出她闷闷不乐,关切问道:“怎么,子混对不好吗?”

    君羽失神地盯着烛火,很久才说:“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或许,我真的从来就没有懂过他。”

    王神爱低叹一声,揽过她的肩膀:“年轻人总有些任性,别为了一时赌气,蒙蔽了自己的眼睛。有时候一旦分开了就是一辈子。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对的,如今想来,那些坚持的尊严有多可笑。说,如果我没有进宫,萧楷没有走,该多好……”

    一滴泪浑然落到手上,夹杂着些许寥落。君羽搂住早已哽咽的王神爱,两人在黑暗中寂寞地拥抱,像是能相互取暖。在这个爱与被爱,伤害与被伤害的世界里,总有些事情很无奈,譬如等待,譬如煎熬。原以为可以忘记一些人,一些事,其实回忆却是历久弥新,渐渐溶进骨血,想忘也忘不掉。

    那夜,君羽就躺在这个辉煌而冷清的宫室里,月光照在身边女子静谧的颊上,看了良久,才帮她擦去眼角蕴藏已久的泪。

    好风凭借力(中)

    在徽音殿一连住了几日,王神爱的身体渐渐恢复如常。第五天,午后正在闲话,殿外珠帘响动,只听宫女唤了声:“王大人。”

    “哗啦!”有人一把拨开珠帘,赤红玛瑙串成的帘幕,纠缠在一起,颤颤地在虚空里晃动。君羽在塌上回过头,触到帘后人的目光,不禁微微怔住。王练之看见她,也有点错愕,很快露出一丝微笑,依旧是春水无痕般的平静。

    王神爱悄然侧过脸,恍惚觉察到什么,先是一愣,随即便笑出了来:“瞧我都忘了,们是经久不见了吧。”

    王练之放下药匣朝她一礼,眉宇间端方恭谨,温和说:“臣拜见皇后。”

    王神爱撑着腰,笑道:“我身子不方便,就自己起身吧,不必拘礼。”

    等行过礼,王练之仔细看她的脸色,把把脉,探了探她的小腹,再问她吃过什么东西。

    王神爱答道:“我最近胃口不好,幸亏这几天君羽陪着我,只喝了点她煮的粥。”

    王练之诧异回眸,很快又收回视线。然后命人取来药匣,从里面捻住一粒药丸,递给王神爱:“把它服下,有开胃的作用。”

    等安顿好她,君羽才放心出去。王练之跟在身后,问:“公主要回乌衣巷么?”

    她点头道:“我已经在宫里住了好些天,是该回去了。”

    王练之偏过脖颈,望着的脸颊上若有若无地一层摇曳绿影,有片刻的失神。深吸口气道:“既然如此,臣送一程,也正好顺路。”

    两人并肩走在街市上,零星夏光从树叶枝头渗漏下来,洒落一肩。前方就是朱雀桥,想当初他穿着木屐,闲闲撑一把青油纸伞,也是并肩走过这里。那时候多好,笑容都是那么纯粹,与他们今天日复一日的沉默,确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君羽觉得尴尬,旋即扯开话题:“最近有萧楷的消息吗?”

    王练之摇头道:“没有,只听说他去年投靠了北燕,改名冯跋,给慕容熙卖命。”

    “难道他真的背叛晋国了?”君羽一叹,回想萧楷那副血性脾气,确实忍不下这窝囊气。

    王练之低笑道:“晋国如今已是分崩离析溃散成沙了,就算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听说子混杀了孙恩和张猛,是真的么?”

    君羽想起那场血腥的画面,就觉得反胃,顿了顿说:“是真的,还是我亲眼所见。虽然他做的没错,可是那手段……未免太残忍了。”

    王练之拍了拍她的肩,微笑道:“其实应该体谅的,没了孩子,他应该比谁都难过。子混平时内敛淡漠,若不是真的被触动,很少表露出情绪。他之所以在乎,才会那么做。”

    “更何况,这世上狠的远不止他一个人。想在乱世中生存,总要先下手为强。听说桓玄有了叛变的意图,杀了他第一个盟友殷仲堪,也得到了荆秦八州的兵权。他现在权力膨胀,声称要杀了会稽王和司马元显。可能不久,朝廷真正担忧的事情就要出现了。”

    “是说桓玄要谋反?”

    “恩。”王练之忧心地点头。

    君羽蹙起眉头:“如果是真的,以朝廷现在的实力,根本抵挡不住。太后当道,皇上又不管用,谁能出来阻止这个局面?”

    “其实有一个人,是最合适不过。”

    君羽不禁问:“谁?”

    王练之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

    君羽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说胡话吧,我怎么可能?”

    王练之望进她眼中的瞳影,摇头道:“臣没有说笑,以公主的身份,出面阻止是最好的选择。若说这世上桓玄还顾忌一个人,那必是。如果再不行,那就真的没有人了。”

    没想到自己还有这般用途,君羽突然觉得肩上沉重,急切地问:“那说我该怎么做?”

    “桓玄这个人疑心重,除非亲自找他去谈,可能还有一线希望。不过……”王练之停顿片刻,露出忧容来说,“只怕去了,谢家会不答应。”

    君羽默然点头,道:“不管能不能成,我会尽量试的。”

    “恩,大晋的江山就靠了,公主。”

    不知不觉走到乌衣巷口,日暮西斜,远空云层渐渐翻涌起来,天气变得忽明忽暗,像有黑云催压过来。“快变天了,要不要进去避一避?”

    君羽仰望着天,耳边那几绺发又细又长,细碎地散开,这情景落到王练之眼里,微微一颤,化为良久的怔然。浮空里有些躁动,他转过脸,越过那几绺飘荡的发丝,看见苍郁婆娑的绿竹林,林道尽头立着个清峻的人影。

    于是他说:“不必了,我还有些差事,赶着回去。”

    谢混悠然走过来,站在君羽身后,就朝王练之颔首一笑:“练之。”君羽还未反应,手腕就被他不动声色地握住,慢慢捏紧,手力大的她有点疼。

    王练之亦点头致意,眉宇间有了一丝谨慎,声音却很平静:“子混。”

    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带着强迫的意味,掌心吻合,缓慢抚摩着每根指头。谢混挑了挑眉角,嘴唇轻勾,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低声问:“怎么疯到现在才回来?”

    君羽掰开他的手,又被紧紧握上,就那样僵持着,说:“难道我去哪儿都要跟交代。”他从容的笑着,并没被她冰冷坚硬的话惹到,反而有暧昧地靠近了几分。

    仿佛被眼前的情景所伤,王练之慌忙垂下眼,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痛。他匆匆地说:“臣先告退了,那件事不急,公主慢慢考虑。”

    待他走远,那抹背影被拉的深长。君羽张了张唇,却始终没有叫住他。掌心上的那只手,依然握的那么紧,让她感到沉重逼压过来,透不过气。

    谢混低头,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君羽却躲闪开了。从他指间缓缓抽出手,她转身朝桐竹轩走去,谢混微叹了口气,理所当然地跟在了后面。

    到了门口,她转过身说:“我今天累了,一个人住外间吧。”

    谢混一抬肘,撑臂挡住即将关闭的门:“去了这么久,一回来就赶我走?”

    推了两下没推动,君羽只好松开手,转身进了卧室。室内罗幕低垂,几盏烛火的明晃晃的燃着,熏炉里是浓重的苏合香,甜美糜乱到令人窒息。

    君羽走到镜前,随手拔下头上的簪饰,没有绾的直发瀑布般披在背上。她一言不发地躺到塌上,背过身去,很快闭上眼。谢混走到床边,悠闲劝道:“把衣裳脱了,这样睡会着凉。”说着就来拉她的手,却被倔强地甩开。君羽睁开眼,直直盯着他说:“谁允许动我了?”

    谢混蔑地一笑,反问道:“练之都有资格送回来,我就没资格动?”

    君羽脸色渐白:“这话什么意思?”

    一星火在他眼中迸出,谢混慢慢将她的手指送到唇边,君羽无意识一颤,却来不及收回。他低声道:“没什么,我就是不想看到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想哪去了?我和练之一起回来,只是顺路而已。除了说几句话,什么都没有,我……”那双明澈无底的眼睛望过来,君羽反而有一丝慌乱,越解释越觉得苍白,连语次都有点凌乱。

    “好了,看把急得一头汗。练之我自然信得过,可是换了别人就说不准了。像在江陵那次,桓玄、孙恩都不是好人,我怎敢让单独接触他们。”谢混抬起手,用绢子擦了她额头。

    君羽不想他如此说,心猛然一抽,没来由觉得虚惶:“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我。”

    谢混牵了牵嘴角,扬起一个浅薄的笑:“我不是不信,只是处在这个乱世,随时都会发生变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都说不准的。”

    君羽黯然合上眼,只觉得心凉到了极点,透彻心肺。她缓缓转过脸,正视他的目光:“原来谁都不信,我还真是高估了自己。子混,对我究竟是不是真心的?”

    帘外风声大作,吹得鲛绡纱帐呼呼飘起。灯下的面容有些模糊,笼罩在暧昧的暗影里,一时猜不出表情。可是就这样的模糊,依然让人目眩神迷。谢混抚着她的肩,叹叹气说:“我的心思,不求能明白,这些年来我对怎样,应是知道的,若能记着一个‘好’字,我也心满意足了。”

    “的心我是不明白,也许原本在一起就错了。”君羽隐忍着,似是压抑到了极至,而后忿然起身,就要去推门。刚在起身的刹那,谢混就抓住了她的手。

    重叠的影子,都是一语不发,静止在那。

    君羽睫毛一敛,泪潸然而下。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情感,回身紧紧抱住他:“明知道我爱,除了不会在意任何人,为什么还是不信我?”

    谢混抚着她柔软的发,低声说:“什么都不要管了,一切有我在,很快就会好了。”

    好风凭借力(下)

    八月中旬,江陵就传出桓玄攻下数镇,已经坐拥东晋三分之二的版图。他屡屡派人上献,表示自己能为帝王的符瑞,以惑天下。同时,又写信给司马道子,指责朝廷滥用佞臣,使国事沦丧。

    司马道子见到书信大惊,朝中上下一时人心惶惶,都怕桓玄起兵后连累自己。

    消息传到建康,君羽听后也有些隐隐不安。如果朝廷出兵,必然会派北府军应战,到时候最先受到威胁的就是王谢世族。与公与私,都要尽快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思来想去,想到前几天王练之提的那个主意。于是她提笔写了封信,交给一个办事牢靠的侍卫:“把这封信快马送到江陵,交给桓玄,我要亲自见他。”

    侍卫吓得不敢接:“公主,您可要三思,万一让公子知道了……”

    “不说他怎么知道?”君羽缓和语气说,“放心吧,这事有我担保。”

    那侍卫不敢抗命,拿了信匆匆走了。君羽等到他的背影消失,才叹了口气。到底有多少把握,她心里也没数,但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经过书房,无意中听到有说话声,她停下脚步,透过窗棂间的碧纱,看见谢混坐在屏风后,和两个男子在谈论着什么。这两人很奇怪,大热的天还穿着副甲盔,君羽认出其中一个是名将刘牢之。

    只听他说:“前几天,桓玄派何穆来劝我,让我交出八州的兵权,然后归顺他。”

    另个男子摇头道:“不行,交出兵权,咱们只有死路一条。更何况桓玄阴险狡诈,答应的事情未必肯兑现,不能冒这个险。”

    刘牢之哼了声,说:“我当然知道桓玄不是好东西,如今取他易如反掌,可灭他以后呢,司马元显还是会想方设法除掉我们!”

    谢混摇着团扇,淡淡一笑:“刘将军,司马元显毕竟是个毛头小子,缺乏统驭之术,桓玄好大喜功,必定会造反,投靠任何一方,都是自取灭亡。”

    “那我怎么办,谢公子,一定要救我!”

    谢混不疾不徐地缀茶,仍旧笑说:“将军不用担心,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是我只管北府军,名不正言不顺,就是想帮也力不从心。”

    刘牢之与身边人对视一眼,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刘牢之犹豫着,还是没有答应。毕竟他是名将老臣,总是不肯放低了架子。谢混也不勉强他,微笑着说:“将军回去慢慢考虑,越快决定越好。”

    另个男子从腰里解下一个铜牌,递到他手里:“公子,这是在下的兵符,我刘某愿意投靠,以后听派遣。”谢混伸出手,细长的白指握住铜牌,又抬头看他,眼里露出赞许的光:“将军果然识事务,有了这兵符,我自不会亏待。”

    君羽在窗外听的一头雾水,只猜出他们是在结盟,但具体干什么却不清楚。她转过身要走,忽然听见一声尖叫,正撞上端着茶水的侍女。

    “啊,奴婢该死,烫着公主了!”说着掏出绢帕,那春葱似的指头就要去擦。君羽来不及捂她的嘴,知道里边的人一定听见了,这样鬼鬼祟祟躲着反而不好。索性推开门,大明大方地走进去。

    屏风后的人均是一愣,刘牢之立刻单膝跪下:“老臣拜见公主。”

    君羽从袖中伸出手,笑着说:“将军不必多礼,这不是宫里,那些规矩就免了。”

    此时暑夏炎热,她穿了身薄薄罗衫,松挽的髻上,只簪一朵白缎花。看上去异常柔和,无应有的架子。旁边的男子匆匆掠了她一眼,很快低下头,抱拳道:“小人刘裕,见过公主。”

    君羽原本没怎么在意,不由浑身一震,回身仔细打量着他。只见他生的鼻唇粗大,显得有些蛮横,只有那双眼里透着股犀利。她凝视着这双眼睛,心想:难道这个人就是未来的宋武帝?看来晋朝最大的危害不是桓玄,而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刘裕。

    “烫着了没?”修长的手抚上肩,才打断了她的思路。谢混掩扇在她耳边低声说:“在这里等一会,我去送他们。”

    君羽恍然答应,一直等到他们走了,才急忙关上门。她先扑到书案前,把桌上漫摊的书翻了一遍,又在书架上找了找,就是没见到刚才那个铜铸的兵符。如果刘裕真的以后会称帝,就绝不能让他的势力再增长,否则后患无穷。

    “奇怪?放到哪去了?”她急得满头是汗,抓住扇子烦躁地扇着,突然想起来刚才谢混亲自接在手里,兵符会不会在他身上。

    正想着,传来一阵脚步声,乌檀门嘎吱被推开了。谢混迈步走进来,看见满桌乱七八糟的杂书,下意识皱起眉。他这种人生来喜欢洁癖,所有东西都必须纤尘不染,尤其是书一定要摆放规整。

    君羽来不及收拾,小心翼翼转过身,观察着他的表情:“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故意笑着过去,一边拿扇子殷勤地扇着凉风,目光却在他身上搜索。

    谢混唇角一挑,嗅着她发间那朵纯白的缎花:“今天很特别呢。”

    “是么?”君羽很自然地搂住他的腰,手指隔着薄薄的衣衫,来回摩挲。她也不敢动作太大,生怕引起他的疑心。找了一会,什么都没摸到。于是她的手继续往进探,脸上笑意不减:“热不热啊,不然把衣裳脱了吧?”

    想起门外有守卫,谢混抓住她的双腕,微微拉开说:“不要这样……”

    透过他柔软的丝质衣衫,君羽隐约感觉到有一个硬物藏在里边,形状方正,应该就是那块兵符。只是被他的手阻挡着,一时够不到。

    “怕什么嘛,他们又看不见?”她侧头笑着,拉起他的手,“走,我带去个地方。”

    谢混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没有问,一直跟在后边,穿过重重的折廊才发现,路的尽头竟然是浴堂。

    堂内罗帏低垂,淡青色的纱幕遮住了六扇格的窗子。四下里寂然,外面强烈的夏光从隔帘漏进来,也变成了渐淡的朦胧。谢府的浴堂不算大,却极精巧,模仿石虎的“焦龙池”,池子用玉石堆砌,温热的水粼粼荡漾,浮起一层细碎的花瓣。

    温度骤然升高,连谢混清凉无汗的脸上,也渗出了密细汗珠。他一转身,就被抵在了门上。君羽脸上带着微笑,从眼角眉梢扩散开,竟然带着难以言喻的妩媚。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谢混不由一瞬间僵住,单薄的背脊贴在门上,已泛出一层湿汗。

    “现在热不热?”君羽挑眉看他,笑里已有了引诱的意味。手下轻轻一扯,悄然解开了他腰间的衣带。

    觉察到衣襟的松散,谢混也不动,只是若有玩味地盯着她,那神情仿佛是早已看透。

    “到底有什么目的?”

    没想到他如此问,君羽陡然一惊,解衣带的手也停了下来。不过她很快恢复正常,双手攀上他的脖子,笑意嫣然绽放:“还在生我的气啊,上次打重了,都是我不好,不要计较了嘛?”

    手继续深探进去,一寸寸游走在他的体间,除了光滑冰凉的肌肤,依然什么都没有。谢混突然捉住她的手腕,轻轻提起来,问:“想在我身上找什么东西?”

    君羽抽回手,撅起嘴道:“人家看热,帮脱衣服嘛,好心没好报。”

    谢混勾起一侧唇角,压低了声音道:“不,我要先脱。”

    “好吧。”君羽眼角带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伸手缓缓解开外衫,腻白的肌肤乍现而出,光滑如锦如缎。身后的连枝灯默默燃着,火光猛然窜高,映在谢混的眼底,腾起一丝灼热。

    他连眼睫都不眨一下,直将目光落到她白绢裁作的裹胸上,摇了摇头:“还不够。”

    君羽伸手摘下鬓边硕大的缎花,夹在两指间,轻轻一捻,一尺白色的素带就飘落下来。墨发如云披散,遮蔽了光裸的肩颈,虽无颜色竟是极致的艳丽。

    她把手放到背后的绳结上,正要拉,又停下来:“不行,看着我做不到。”

    听到这钓胃口的话,谢混哼地一笑,挑眉问:“那说怎么办?”

    君羽扬了扬手里的缎带,然后蒙上他的眼睛,绕了两圈,在耳后轻轻系了个结。谢混的视线立刻陷入暗沌,只能透过厚密的缎面,能感受到朦胧的光影。她甜腻的声音划过耳畔,仿佛带着几分得意:“这样就好啦,以妨偷看!”

    没了他目光的监视,君羽才长喘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紧张的汗。紧接着,她连停顿一下都不敢,快速剥开他的衣服。外袍、深衣、腰帏抽丝剥茧般层层尽褪,一件件挥到地上。甩开最后一件的时候,君羽终于灰心了。

    什么都没有!那个方方正正的兵符不在其中。可她明明摸到了,绝不是幻觉,眼看着他连一刻都没有放松。难道是掉路上了?不可能,什么东西到他手里能丢,那才是天大的罕事。

    她正烦恼地拎着衣服,背后的绳结被悄然松开,胸前一光,带着体温的裹绢滑落到脚边。谢混拆掉蒙在眼前的带子,随手一扔,笑道:“想学‘信陵君窃符救赵’?那真可惜,在我这里行不通。”

    君羽摔掉手里的衣服,死死咬着唇,似乎还有些不甘心。转眼一看,他身下还穿着条亵裤。于是大方揽住他的肩,笑容里并无半分羞涩,咬着他的耳朵说:“脱的也不够,不许耍赖呀。”

    谢混盯着她,面容很平静,平静的让她有点不自然。修长有力的手臂搂住腰,让君羽起了微微的战栗。突然身子一倒,接着就是天旋地转,在她的惊叫声中,激起飞溅的水花,身体便被涌动的池水包围了。

    君羽从水里狼狈地探出头,猛地一呛,剧烈咳嗽起来。谢混拧干发上湿淋淋的水迹,带了几分戏谑道:“不是要洗吗,我陪一起洗。”

    君羽僵在了那,胸口一起一伏,用力咬着唇。池水清澈透明,倒影着两人光洁的身姿。她掬起一捧清水,淋在他肩膀上,近乎撒娇地问:“到底把兵符藏到哪了?告诉我好不好?”

    谢混抚去身上的花瓣,漫不经心问:“要兵符干什么?”

    “那就别管了,给还是不给?”见他没反应,君羽绕到他背后,轻轻揉捏着。谢混闭上眼,忍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一副心神荡漾的样子。她俯身靠过去,柔声道:“不就是块破牌子嘛,反正那多的是,给我一个怎么了。”

    谢混嗤地一笑,半睁开俊秀双眼:“那要真是块破铜烂铁,还值得这样费尽心思地投怀送抱。只不过它是刘裕的,所以想要对不对?”

    没想到他竟然一眼能猜中,君羽顿觉得深受打击,看来还要费些功夫。她哼了一声,甩开手道:“说什么对我好,都是骗人的,根本就不在乎我,不然怎么连个小小的牌子都不舍得。我明天就走,省得碍的眼。”说罢赌气似地扭过脸去,目光瞟向别处。

    谢混叹了叹气,伸手将她一缕湿发掠到耳后,扳过她脸颊:“别闹了,那又不是好玩的东西,要来也没什么用处,听话。”

    君羽仍咬唇低头不听,等他殷殷说了些好话,才不情愿地点头:“那好,不给我也可以,但不许跟那个刘裕来往。”

    “他哪里又得罪了?”

    “没什么,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君羽说着捉住他的指头,送进唇舌间轻轻地舔食,一点点灵巧地舐进,又缓缓推出来。那微痒的触感,让谢混不禁舒展眉心,闭上眼叹息一声。

    波光涌荡在四周,盈盈粼粼。视线朦胧迷离,犹如隔了层烟雾。他苍白的颊上镀了层淡绯,眉眼之间就渐渐有一种出奇的妖冶。那瞬间的迷惘后,忽然觉得唇上一暖,君羽已经主动吻了他。

    她轻柔地吻着,舌尖在他口中试探纠缠,或伸或卷,辗转吮咬着他的下唇。分明的挑逗,却有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谢混一时沉迷了,仿佛清凉的池水都在燃烧,周身滚烫似火。感到他微妙的变化,她仍专注地吻着,肆虐过他尖硬的下颌,在颈间突起的喉结处流连。

    “到底想什么?”他的自制力极强大,身体已然动情,声音却很平缓。君羽舔着他的耳郭,低低说道:“我要——杀了他!”

    手沿着他的胸口向下轻柔摸索,感到他的身体如同拉紧的弓弦一般紧绷着,喘息变得急促,欲望终于被激发出来。他平素总是那般从容不迫的模样,此刻难得一见任由摆布,反而带着致命的魅惑。

    “杀了他,好不好?”她仍蛊惑地怂恿,忽然腰脊一疼,顶住了身后的池壁。谢混猛然拥她入怀,带着几分邪恶地问:“不是心肠最软,最恨我杀人么?”

    他湿汗的俊颜让她有片刻的失神,犹在喘息之际,强悍已然侵入。君羽闭上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像是上弦的弓,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

    心里竟然有分酸涩,她蓦然拥紧他的背,融合到自己的体内,深深地窒息。缓缓地,极尽沉痛的一笑,轻声道:“不管怎么样,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一定要记得。”

    池水轻轻荡漾,眼角的泪就要泼洒出来,谢混贴着她耳根,低笑着说:“现在,真是让我越来越摸不透了。”

    明月几时有(上)

    夜晚天凉,绵纸窗里透出摇曳的烛影,在夜色中跳动。君羽看了看书斋没人,推门进去。墙角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桌案上放着几叠还没呈上去的奏折的。她翻开来阅览了一遍,是这几月重要的朝廷大事。

    好不容易找了个谢混不在的时机,避开门外的把守,她才有机会进来。

    正看着,门外突然逼近一阵脚步声。原来谢混走到半路,想起落了本书,又转了回来。他走到书斋门前,见里面有灯光,不由皱眉问:“里面有人?”

    守在门前的侍卫说:“夫人在里面看书。”

    谢混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迈步进去。君羽站在桌案前,手里专注地捧着一卷书。他悄然走到她背后,好奇地问:“在看什么书?”

    君羽亮出封面,不过是本寻常的《诗经》。谢混接过去一看,并不甚在意的笑了笑:“最近很好学呢,怎么对诗感兴趣了?”

    君羽翘起唇角,嫣然地一笑:“又不管我,无聊打发时间嘛。”

    “是吗?”谢混伸出细长的手指,拨了拨她耳边的流苏,君羽不露声色地退后两步,转过身道:“不是要陪裴绍喝酒吗,怎么又回来了?”

    浮光映在颊上,染了一层艳橘的暧昧。照着她发间簪的蜜色璎珞,竟是别样温柔。谢混一时动情,伸臂搂住她的腰,低声说:“因为我舍不得啊。”君羽不由自主地一僵,仿佛对他的举动颇感不安。

    谢混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拉起她左手,从袖里取出一本奏折:“看的是这本书吧?”

    霎时明白了,她这些天经常借口来书斋,为了偷看这些机密的文件资料。今天无意撞见他进来,便随意拿了本杂书掩饰,还骗他说打发时间。

    君羽微微地一笑,没有把戏被揭穿的怯懦,反而摇着他的袖子唤:“子混……”那双手厮磨着他的手指,像小孩子在撒娇一般。

    谢混没有摆出震怒的脸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那些东西其实很枯燥,不适合看。”

    君羽微一扬下巴,拔下髻里的簪子,闲闲挑弄着烛花说:“怎么不适合,我身为公主,关心一下朝中大事也不为过吧。每天这样妨着我,不累吗?”

    这语气明显带了挑衅的意味,谢混将那本奏折搁到火上,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才回身走到她面前说:“我可以告诉那些奏折上的东西,但就算读懂了,看明白了,找到了辅国助业的良策又能怎么样?是公主,可别忘了,也是我的女人,不可能有机会像男子一样参朝议政。”

    君羽扬起脸,深深地看入他眼底,那双琉璃冰眸有着摄魄的凌厉,很容易就深陷进去,迷失了方向。可是她此刻却很平静,似是对诱惑无动于衷。

    “女人就不可以参与朝政吗?如果以为我嫁了,就是一件附属品,那跟玩物有什么区别。我是人,有权利支配我自己的行为,不需要来教训。”

    谢混抬指,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低声说:“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君羽微一躲闪,侧头避开,深潋的睫毛蝶翼般扇动。谢混虽是不快,终究握住她的手,表示妥协。

    “今天是仲秋节,不谈这些事情,跟我去院里一起赏月,好不好?”

    出了书斋,夜色朦胧如纱,一轮圆月挂在天际,静谧而完满。穿过了重重叠叠的半月门,再过十折九弯的回廊,不觉已到当年的曲院水榭。有女子们在亭里摆着香案,跪在月下焚香祈祷。

    君羽学着她们跪下,双手合什,默念了一会儿。等她睁开眼,谢混才问:“都许了什么愿?”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耸了耸肩,“听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谢混挑眉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错,这个愿跟我有关吧?”

    君羽不屑地撇了撇嘴:“呸,还真是恬不知耻,自到死。”一抹笑意溜上唇角,在夜里灼灼发亮。谢混盯着她问:“刚才不是生气吗,怎么现在又笑了?”

    “我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晚风袭来,如缎的长发翻飞在风里。君羽仰起脸颊,突然惊叹一声,耳边的流苏繁丽荡漾。谢混也茫然仰起头,只见浓墨般的夜空中繁星滑过,拖着长长的尾巴,银光闪耀。

    “快看,流星雨!”她满眼惊艳地望着天,突然想起什么,拖住他的袖子命令道,“跪下,快跪下!”

    “干什么?”谢混向后一躲,似是被这个要求吓得不轻。君羽来不及解释,抬脚在他小腿腕狠狠一踹,谢混吃痛单膝跪下,秀致已极的面上写满了不甘心。君羽扯下耳垂上的银环,塞到他手里,然后伸出左手无名指,命令道:“给我戴上。”

    谢混苦笑着捏住那只耳环,乖乖套到她指头上,银环有些大,戴在指上略显阔绰。君羽把另一个耳环也摘下来,又对他道:“把左手给我。”谢混只好听话地伸出手,眼看她把银环也套到他无名指上。

    等仪式完毕,君羽十指交叉握拳说:“现在我问,谢混愿意娶君羽为妻,一辈子爱惜她、尊重她、安慰她、保护着她,愿意这样做吗?”

    谢混停顿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君羽急得又踢了他一脚:“不许笑,说我愿意!”

    谢混揉了揉酸痛的小腿,强憋着笑意道:“我愿意。”

    “现在问我,君羽愿意嫁给谢混,一辈子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吗?问呐。”

    “哦。”谢混念经似地重复了一遍,逐渐明白这可能是在宣誓。不等他话音落定,君羽已经脱口笑道:“我愿意。”

    “然后呢?”他试探地问,只见她闭上眼:“吻我。”

    谢混忍不住扑哧一声,觉得她命令的语气甚是可笑。但又怕再遭暴力虐待,只好乖乖俯首称臣。她亦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温柔轻慢,一如初吻时的羞涩。良久,谢混抽出被吮的发红的下唇,剧烈喘息着问:“完了没?”看她默许点头,他才如释重负地准备摘左手上的耳环。君羽立刻极力阻止:“唉,这个不能取的!”

    谢混顿时面色惨白,举起手指道:“公主夫人,您不会让我堂堂大臣,戴着这个女人的玩意儿上朝吧?让人看见了,我还颜面何存。”

    君羽拧着他尖削的下巴,捏在股掌之间,狠狠威胁道:“到底是我重要,还是面子重要?这个永远都不许摘,听见没有?”

    “为什么?”

    “这个叫婚戒,新郎新娘都要戴的。”她说着瞟他一眼,遗憾地垂下头,“虽然已经不新了。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有一天走在教堂里,蒙着白纱,戴着钻戒,有父母和朋友在身边,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

    她莫不叹息地一笑,伸手覆上他苍白的纤指,露出微突骨节。两只银环紧肤相贴,不留半分空隙,仿佛生怕什么从指缝中漏走。感受他微凉的掌心,逐渐由她的体温而暖热。谢混收起谑笑,静静揽过她。君羽有些倦地枕在他肩上,闭眼道:“其实也不错,上苍虽然收走了那么多,可是赐了给我,也算赚了。”

    听着这些他然听不懂的话,谢混侧头凝视她的脸,从笑颜中品出一丝无奈幽凉。

    月上中天,竹影移墙。在这静谧的乌衣巷中,光阴都已沉寂。望着月空,君羽突然来了兴致:“我给唱首歌吧?”

    谢混挑了挑眉尖,似乎有些不屑:“是么?我以为只会怄气的。”

    “喂。”君羽瞪他一下,清声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谢混听完,反复思虑着后两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歌的词不错,就是有些清峭,不知是谁写的?”

    君羽挽起他的胳膊,含糊道:“管他谁写的,我唱的好听么?”

    “好听。”

    “那以后天天唱给听。”

    “好。”

    夜深,月沉。有人影在纱窗上晃动,扣了扣檀木雕花格。君羽听见声音,微地睁开眼。身边的男子睡的深沉,乌发遮掩的脸孔偎依在她胸前,呼吸匀净。

    “子混。”君羽轻轻唤了声,确认没有动静,才挪开他的头,无声爬下床去。掀开纱帷,随手抄起素袍一裹,连衣带也来不及系。柔软的裸足踩在地板上,轻缓没有声音。她悄然推开门,闪身出去。

    走到寂静无人的竹林里,叶影光怪陆离,现出一个神秘男子。见了君羽也不尊称,开口就说:“日子定着下月初九,他亲自来建康见,到时候自有安排。”

    君羽从他手里接过信,迅速浏览完,然后撕掉:“回去告诉他,地点随他定,但绝对要保密。”男子点头答应,一纵身跃上墙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君羽定了定神,仍旧沿着原路返回。她动作极轻,打开门缝进去。刚转过身,就撞到一个坚硬如玉的胸膛,君羽吓得一颤,抬头正对上谢混冷冰冰的目光。

    “去哪了?”他托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声音平静如水。

    君羽的面色已有些苍白,不确定有没有暴露行踪。只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恢复常态,从手边拾起一柄团扇,懒洋洋地扇拂:“女人的事情,也过问。”

    谢混倒没说什么,目光只落到她素白的内衫上,用指尖一勾,拽下半幅来:“看来还真着急呀,连衣裳都穿错了。”君羽低头看去,身上竟然穿着男子的内衫,不禁暗自后悔。谢混剥下她的衣衫披在自己身上,点燃烛台里的灯心。

    君羽若无其视走过去,绕着他的发丝,在手里轻轻把玩:“什么时候起来的?”

    谢混坐到胡床上,捏着她的腰说:“没有,我怎么睡得安稳。”

    她不屑地哼一声,扔掉手里的发,转身就要走,脚底突然失去重量,已经跌到他膝上。谢混将她仰面拗了过去,用腿撑着她的腰身,说:“不要给我耍花招,那小心眼里想的什么,我可一清二楚。”

    君羽被压的动弹不得,索性撑着手肘,半躺在他膝上。凝脂一样的肌肤从墨缎长发里逐渐露出来,饱满欲滴的红唇噙着一缕发,轻轻咬着,眼波潋滟流转,迎上他冷淡的目光。

    “既然我这小心眼里想的,瞒不过的眼睛。那猜猜,我现在想的什么?”

    谢混不为她的诱惑所动,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往日的笑容都收起,正经地盯着她说:“我不喜欢欺骗,尤其是最在乎的人。我信任,不代表会原谅的谎言。”

    他的唇仍是抿着,那样的容颜,亦是冰冷到绝艳。君羽望进他乌黑的瞳孔,一时有种迷惘的心痛。只是她不断说服自己,不能再软弱,即便是谎言也是善意的,有什么错。

    她轻轻笑了一声,揪住他的衣襟,半真半假道:“骗我的次数还少?就算我真骗一次,也不为过吧。”

    谢混拉掉她的腕子,狠狠攥在手里道:“即便骗我,也最好不要让我知道,懂了么?”

    明月几时有(中)

    浮夏过半,天渐渐转凉。

    窗外的蔷薇开到消暑,盛放到日光下,红得近乎透明。自从仲秋节那件事后,君羽也并没有收敛,反而经常去进出书斋,门前的侍卫拦也拦不住。谢混知道后却没阻止,只是把所有重要机密文件都锁起来,案牍上只放些诗文杂书,绝不给她留窥探朝政的机会。

    傍晚墨云翻涌,滚滚地汇聚到屋脊之上,雨水便顺着鳞瓦哗哗淌下来。君羽倚在窗前,将手伸出去,承接着淅淅沥的雨。凉水从拍打到掌上,又从指逢间漏走,浸的直冷到心里。

    一只秀致的手探来,冷不防抓过她,捞了回来。谢混搁下托盘,用袍角仔细为她擦着,一边低头道:“又心不在焉的,冻坏了怎么办?”

    君羽抬眼看着他额角,有微湿的水渍,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极俊的面容掩不住的苍白。她忍不住抬手替他擦净:“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朝中事少,我也乐得清闲。”他松了松襟领,身上果然穿着紫褐色的朝服。君羽替他把淋湿的外衫脱下,递了杯茶过去,随口问道:“我听说刘牢之投靠了桓玄,是不是真的?”

    谢混抬眉抿了口茶,没有直接答她,只慢吞吞吐出一句:“最近对朝事很感兴趣,看来我是不吸引了。”

    君羽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到底是不是真的?”

    谢混嘴角一挑:“刘牢之真是不折不扣的蠢材。从前他反了王恭,如今又反了司马元显,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以为桓玄会留他活着?”

    “可我听说刘牢之权位殊重,他一走,不等于献出了八州的兵马?”

    “听说的事情还真不少。”谢混浅笑道,“弃卒保车,他这颗废子没用,弃了也就弃了,自会有人顶替他。”

    君羽期盼着等着下句,他却收住口,转手去端托盘里的瓷碗。她急忙追问:“还有呢?”

    “没了。”谢混淡淡地说了句,调了调手里的药碗,舀一匙送到她唇边,“来,先把药吃了。”君羽盯着碗里黑褐色的浆汁,不由捏住鼻子问:“我又没病,干吗要吃药?”

    “谁说没有,去年中伤到现在,都没好好调理过身子。这是补药是特意为煎的,快来趁热吃了。”他说着捏住她的下巴,强行罐了一口。

    药汁滑过咽喉,晦涩难当。君羽苦得直皱眉,扇着舌头问:“这是什么补药,好难喝?”

    谢混慢条斯理地舀了匙,说:“是调理女子不孕之症的。那一箭伤的着实深,只怕会落下病根,有备无患的好。”

    君羽一听,立刻耳根微热:“怎么知道有病,在外面瞎听了什么,就回来乱熬药,要吃吃,我不要。”

    “即便没病,吃了也无害处。再说这药可是练之亲自送的,总不好逆他的心意罢?”

    君羽听后敛去笑容,半晌才说出一句:“我到底,是要欠他的了。”

    “后悔了?”谢混低头吹着药,满满舀了一匙。

    待他抬起头来,君羽直视着他眼眸,瞳孔内清清地说:“若可以重来,一切还是如现在这般,我依然会选。今生今世是,来生来世还是。”

    窗外的风雨又大了,刮在耳侧轰动如雷。她的声音轻不可闻,说到最后一句时,已经似叹非叹,几乎淹没在轰鸣中。谢混指尖一颤,匙里的药将要泼洒出来,君羽趁势握住他的手,送到嘴边毫不犹疑地咽下去,一股苦涩在唇齿之间漾开,她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真甜。”

    谢混细细品味着这话,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片刻之后,才听见他轻轻地一声长叹,继续道:“既然甜,就喝了。”

    君羽张开唇,刚凑到碗沿上,模模糊糊就听见远远的一声闷钟,四下过后,传音千里。门外急切扣了起来,谢混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侍卫人隔窗沉吟了一下,方才回道:“太皇太后病危了。”

    君羽惶恐地转头,窗外雷雨交加,一道闪电劈过震慑天地。遥望着墨云翻滚的苍穹,突然有种触感,这时节竟和孝武帝驾崩那年一样。

    雨从飞檐廊角坠下,沿着千尺汉白玉阶一层层蜿蜒。君羽仰起下巴,张望着眼前的九重宫阙,下意识握紧手里的青油纸伞。穿过重重的月门洞,闯过九曲回廊,便到了太后所居的愈安宫。

    “公主里边请。”侍女褪去她脚上屐袜,恭身退到一旁。君羽略微颔首,欠身迈进殿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满室的人匍匐在地,哀号不绝。眼前横着一面碧玉屏风,摇曳的烛影映在其上,荧荧地泛着诡异的绿光。

    君羽绕过屏风,只见王神爱守在软塌边上,正拿绢帕擦着眼。君羽掀开纱帐,看见里面僵卧的人。灯晕罩在她松弛的脸上,白发乱糟糟地枕在耳后。

    “太后……”她走到床边,低声唤她。太后勉强睁开眼,鬓角有湿漉漉的痕迹。她张了张嘴,似有什么话要说。君羽把耳朵贴过去,她大口喘着气,嗓子里却堵得发不出声。

    “皇……”

    王神爱凑过来,握住她颤抖的手,问:“您要皇上来么?”

    太后摇摇头,只是死抓住她的手,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撑了许久才合上眼。君羽觉得她有什么话没说,退到屏风后,先问太医:“太后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太医道:“回公主,太后原本是寒热发作,开了两副药不见好,加上这两日变天,病势比以前严重,类似疟症,平日所受风寒郁结于肺腑,便是病入膏肓了。”

    “是吗?”君羽疑惑地看了眼他,又转过头去。屏风后那些嫔妃呼天抢地,号啕的,抽泣的,什么形态的都有。她略转了转目光,跪在一步之遥的胡太嫔以帕掩面,哭得痛不欲生,手里的帕子却干涩如新。

    胡太嫔似乎也察觉了,侧头看向她,眼里竟溢满了恨。

    太后的殡礼安排在三日后,因王神爱接近临盆,君羽就暂时接管了宫中的事务。某天去徽音殿,她刚走到门口,便听见窃窃的私语声。

    “也真是怪事,好端端的,太后怎么就殁了。”

    “谁说不是,太后那身子骨虽不硬朗,到底还能撑两年。”那声音顿了顿,压低了嗓门道,“听说胡太嫔和宫监私通,有了身孕,怎么就传到了太后耳朵里。胡太嫔从愈安宫出来那天,脸上血红的巴掌印子,太后还没来得及处置她,自己先咽了气。”

    君羽在门外驻足站了会,就听王神爱扬声斥道:“来人,把这两个大胆的奴才拉出去仗责八十!”

    仗责八十是很严重的刑罚,一般不轻易处治宫人。君羽进去劝她,王神爱语重心长地叹息道:“宫闱中最忌讳私议是非,尤其是我这个中宫,更不能落下口舌把柄。”

    君羽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问出来:“她们……若说的是真的呢?”

    王神爱摇头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想在这宫里活下去,首先要学的就是明哲保身。”

    太后一走,原本的垂帘听政也陷入瘫痪,可安帝司马德宗处理不了,端坐在朝堂上,眼看着群臣们为一点小事争执不休,乃至公然叫嚣。王神爱自然也就取代了原先太后的位置,每天坐在帘幕后主持朝政。

    下朝归来,还有铺天盖地的奏折要批阅,君羽见她身子吃不消,好几次劝阻。终于有天王神爱握着笔,身子陡地一躬,呕出鲜血来。君羽忙扶她到软塌上躺好,喂了些安胎的药。

    王神爱一手搁在腹上,慵然闭了会眼:“我可能快临产了,以后就由代我上朝如何?”

    君羽握住她的手说道:“放心吧,一切都交给我。”

    次日,君羽随安帝一同上朝临政。大殿的最深处,珠玉帏幕攒成佛龛一样垂在眼前,她身著玄朱凤帏膻衣,端然坐在帘后,鬓髻高绾,衬出唇上一点朱砂红,沉静肃穆。

    众臣犹疑地抬起头,飞速看了一眼帘后,都窃窃地私议起来。

    终于有个叫何无忌的大臣出列,扬声问道:“臣等可是看错了,帘后坐的是晋陵公主?”

    君羽安然答道:“不错,正是本宫。”

    何无忌扬高眉角,带着一抹轻鄙的神色看着她:“公主既已出阁,为何不安稳在家,竟然出现在这朝堂之上,到底是何道理?”此言一出,满庭恶意的、轻薄的、调谑折辱的目光尽数聚集过去。

    君羽只装作看不见,平静答道:“太后薨逝,皇后身体抱恙,本宫不过是暂时替代几日,并没有篡权谋逆之意,何大人尽请放心。”

    何无忌似乎瞧见她眼里的笑意,眼中异光一闪,犹不肯放过她,步步进逼道:“公主应该熟读班昭所作的《女戒》,女子不能妄议朝事,自古又有吕后、贾后乱政在先,您不会不知道吧?”

    话音未落,又引起一阵骚乱的窃笑。

    君羽微一动唇,扬起描摹精致的眉峰,仍是若有若无地笑:“本宫身为皇族帝姬,岂能和寻常嫔妃相提并论。您拿我和吕后比较,是不是欠妥?”她停了一下,继续道,“相反,本宫倒听闻阁下的舅父刘牢之领兵南下,带着我朝百万雄师,竟投靠了叛臣桓玄。本宫与您相比,应是何大人的嫌疑更大一点吧?”

    满朝嘈嘈切切地笑又响了起来,这会却换成何无忌阴沉了脸,不再跟她争辩。

    隔着重重多张脸,只有一个人是不笑的,谢混微抿着唇,只因逆着光,精工细琢的面上苍白如灰,那双眼睛只是淡淡地望着她,没有任何神情。但君羽比谁都知道,这正是他不悦的征兆。

    自从太后逝世,她在宫里一住就是半月,谢家也来人催过,她又脱不开手,只好匆匆打发了事。谢混虽不说什么,但也绝对不会高兴。她漠然越过那目光,只是不肯和他对视,心却像在悬在钢丝上,晃得厉害。

    正走神的间隙,台下有人忽道:“刘牢之既走,臣愿意领兵剿灭叛贼。”

    君羽寻声看去,说话人目光犀利,正是刘裕。她不由精神一震,思绪谨慎起来。眼中火苗微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有实权。于是平静地道:“不行。”

    刘裕微微一愣,想是有些出乎意料。拱了拱说:“臣与高参常年在外作战,对江陵、京口一带较为熟悉,又操练水师。早在叛乱之初,臣就一直有心征讨,请公主给臣一次机会。”

    君羽暗想,他果然早有心计。于是想了片刻,淡淡说道:“并非是本宫不给机会,朝廷已经加封司马元显为大都督,掌统十八州的诸多军事。他身为平叛的总领,若是率先出征,岂不是有越俎代庖之嫌?再说桓玄已下了檄书,提名要他出征,本宫看这个人选非他莫数了。”

    司马元显虽有野心,但在领兵打仗上却是一窍不通,他长在建康这个温柔乡里,当了数年的贵介公子,看见檄书早吓的肝胆俱裂,哪还敢亲自迎战。现在听见君羽指名道姓的让他出征,早恨的咬牙切齿。

    “公主,臣虽为征讨大都督,也可在建康坐镇,为何一定要亲自领兵?臣自幼多学的是谋略之术,对于实战,请有经验的将军代劳,臣也不至于抢了头功,不给同僚机会。”

    君羽闻言动了动嘴角,仿佛是没忍住笑似的:“时局都到这份上了,将军还能说出这种推卸责任的话。知不知道桓玄在檄书上历数了多少条罪证,若现在退缩,不就是承认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建康有陛下坐镇还不够吗?既然拿了朝廷的俸禄,是不是该给朝廷做点实事?别总是只会花在吃喝玩乐,修建毫宅上。”

    这话说的极尖刻,也极解气,几乎是一针见血。司马元显下不来台,早是恶火乱窜,怒骂道:“司马君羽,这是公报私仇!真当自己是什么监国公主,这里的哪个人来出来,都比有资格说话。谢混也是朝廷重臣,手里头握着北府兵那么大一个肥差,怎么就不叫他出征?”

    那目光、那神色分明是在嘲弄她徇私护短。君羽更是一股灼热燎了上来,压了压火,反倒笑道:“不错,我是有私心,自我朝开立以来,北府军历来就是拱卫京畿的内家军,要是撤离了建康,谁还来守护皇宫。倘若真按檄书上说的,用将军一颗人头,换千万百姓的平安,倒也划算的狠呢!”

    不止是司马元显,连百官都一时惊诧不已。没有人能想到,君羽跟他硬碰硬到如此地步。

    司马元显不能置信地盯着她,眼中血色赤红,一只团福八虬爪的衣袖拦住他,只听司马道子说:“老臣替犬子谢陛下龙恩,此次出征一定身先士卒,保我大晋江山。”

    “爹……”

    司马道子狠瞪他一眼,低声说:“还不跪下谢恩?”

    司马元显极不情愿地一甩袍袖,施了一礼,扬长离去。珠幕帘后,君羽微喘着气,手掌已被攥出了月形的指甲印,可心里却是畅快的,只因这是唯一扳胜的一局。

    明月几时有(下)

    退朝出来,君羽顾不得换衣,追到云龙门外,远远见一抹挺拔的背影,正从汉白玉台一阶一阶走下去。若有似无的微风拂动,卷起褐紫的衣角,那姿态清峭雅静,却显得有些孤绝。

    “子混——”她牵动着沉重的裙裾,快步追过去,好几次都险些被绊倒。台阶上的人停了停,犹疑着转回身,定定看着她。君羽也放慢了步调,想是跑的太急,呼吸已略见急促。

    “我……”她张了张唇,还没吐出半个字,谢混劫断话道:“别说了,我只问一句,跟不跟我回去。”那声音淡淡的,幽幽的,却有一腔的执拗含在里面。

    君羽目不转睛地望着,心被不知被什么狠狠刺了下,生硬地锐疼。终于被他目光逼得低下了头,有些歉疚地说:“今天也看见了,我若是能走开的话,早就回去了。再等等,等过完了这阵子,局面定下来,我就回去。”

    她说着去扯他的衣袖,却被不动声色地顿开。谢混盯住她许久,然后才轻轻翘起唇:“那些烂摊子,管不管都只会更烂,妄想凭一己之力改变它根本不可能,既是如此,何不独善其身?”

    君羽摇头:“不试试怎么知道?”

    谢混略一扬头,笑了笑问:“试?准备怎么试?道治国平天下是儿戏,想怎样便能怎样?司马元显这一仗败了他死不足惜,但可知道会连累多少无辜人陪葬?玩心思是胜不过的,何必把精力用在没有胜算的事上?”

    君羽静默片刻,说:“我明白有些事情,远在我能力之外,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想放弃。”她慢慢握住他的手,抬到唇边,刚欲欺下,内侍监尖锐的嗓子又传进耳内:“公主!您快去徽音殿看看,胡太嫔正在那儿闹呢,谁也挡不住!”

    君羽不由一僵,回身问道:“皇后呢,们可看护好了?”

    “皇……皇后娘娘被推了一跤,怕是见红了。”内侍监执着拂尘越说越细,声音小到跟蚊呐一般。君羽眉穴猛跳,不知道何时放开了手。待她转头再去看,身边已经空空无人,浩荡的天台上长风四起,吹散了掌心最后一缕余温。

    “公主,咱们回去吧。”内侍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提醒。

    君羽恍若未闻,依旧立在玉阶上,望着谢混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洒金的石榴红裙在风里轻盈地飘着,直欲翻飞而去。

    随内侍监进了半月门,转过抄手游廊,檐角挂着两只琉璃宫灯,在风里颤颤地飘荡,有了山雨欲来之势。砰一声,白玉麒麟的香炉砸出来,紧随着一个嘶哑张狂的叫嚣。

    “滚开,们这些下贱的奴才,连我都敢拦,活得不耐烦了?”

    一个身影仓皇奔出来,曳着艳丽如锦的衣袍。内侍监跪爬过去,抱住她的脚。胡太嫔挣扎了两下,竟没挣脱,抬眼正看见立在廊柱边的君羽,不由一惊:“是?”

    君羽漫步行过去,一手环住胸前,才缓缓开口:“胡娘娘,您以太嫔之尊来这里大肆吵闹,不怕有失了身份?”

    胡太嫔晃了晃身体,站稳了缓缓笑道:“身份?有堂堂公主抛头露脸地上了金銮殿,这宫里还有人什么不敢干的?”

    “所以,就敢私通宫人,又暗结了珠胎?”

    短短几个字,已经在众人心上擦出了火花。胡贵嫔理好散乱的发鬓,脸上阴笑着,脚下狠力朝抱她的太监当胸一踹,咬牙道:“司马君羽,凭什么在这里耀武扬威?整了会稽王不算,又来搅和后宫,他们怕,我可不怕!”

    君羽弯腰扶起那太监,仰起脸来,浅笑道:“怕不怕,也要验了才知道。来人,去请太医,本宫要帮太嫔娘娘亲自验明清白。”

    此言一出,彻底白了一张脸的胡贵嫔已经说不出话来。

    两个时辰后,包括王练之在内的十名太医,都被宣到了徽音殿。

    纤细的蚕丝悬在空中,从两扇屏风的间隙里穿出,一头捏在手里,一头系在腕上。

    宫人们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王神爱扶着腰过来,拉了拉她说:“算了罢,验出来也没什么用处。”君羽拂开她的手背,转身问:“怎么样,各位大人有结果了吗?”

    御医尴尬地低头,额上满是冷汗,支吾半晌才道:“其实也无大碍,太嫔娘娘只是气血亏损,臣已开了方子,调养几日就好……”

    “气血亏损?原因呢?”君羽挑眉再问。

    那御医不禁一哆嗦,低头壮着胆子说:“想是娘娘受了什么刺激,一时胎音有异。”

    “好了,下去罢。”君羽漠然回头,隔着那扇屏风问,“胡太嫔,还有什么话可说?”

    话音未定,巨大的碧玉屏风倾到在地,瞬间变的粉碎。只差半寸就要砸到她脚上,君羽没有动。塌上的女人站起身,直直瞪着她。旁边皇后正想劝阻,却被她的眼神迫到步之外,不敢靠近。

    胡太嫔斜了眼王神爱,不屑道:“少在这里假惺惺,当我不知道么?”

    君羽正视着她怒目含恨的双眸,不避不怯道:“除了私通,太后的死大概也和脱不开干系。真相没查明之前,就请暂时住在冷宫,再敢出来胡闹,我绝不轻饶。”

    胡太嫔身子一晃,栽到旁边宫女的怀里,目光在王神爱和君羽之间游移许久,恍然大悟道:“我早该想到的,们根本是一伙,自己做了昧良心的事,却把罪名都推到我头上!们……会遭报应的!”

    君羽品位着她的话,还未想出头绪,王神爱突然捂住腹部,痛的冷汗浸浸,君羽急忙扶住她,触手一摸,整条后裙都湿了。

    那日王神爱动了胎气,当晚便生下一子,早产了两月。那孩子相当羸弱,不足一尺大小,好在有惊无险,母子平安。

    君羽逗弄着小孩,给他喂了些清粥,王神爱躺在软塌上,望着她怀里的婴儿,无不倦怠地说:“希望这孩子不要像他爹一样太傻。”

    “不会的。”君羽立刻否认,一边安慰道,“我听说男孩像母亲,大一点就看出来了。”

    王神爱慵然一笑,闭目道:“傻不傻有什么关系,他能平安活下来,我也知足了。”

    身后珠帘响动,一个宫装侍女进来道:“公主,王大人请您出去一趟。”

    君羽放下襁褓随她出去,外间玉屏围塌坐着一个男子,素衣温雅正是王练之。见她出来,王练之迎上去,也不管避讳牵过她的手拉到院里。

    “练之,到底是什么事,这样急?”

    快步到红椿树后,王练之才从袖襟里掏出一封薄信,递给她。君羽有些惊讶问:“这信怎么到手里?”

    王练之平静答道:“昨日路过乌衣巷,我见有一人在门外徘徊,形迹可疑。盘问了一下,从他身上搜到了这个。信我已经看过了,桓玄明日就到建康,约在阅江楼会面。”

    君羽蓦地扬眉:“这么早?我以为他再快,也要等一段时日。”

    王练之抬眼看了她一下,面上渐有变化,叹声问:“若不想去,也不必勉强,毕竟……”

    “不。”君羽抚上椿树藤,染了丹蔻的指尖深抠进树皮,“不管成败与否,我都要试试。”

    秋雨连绵孱弱,风急,云浓。雨落的极紧,缱缱绻绻,一丝丝扑打在面庞上。

    眼前的阅江楼高耸百尺,笼罩在一片烟雨中,渐淡变得模糊。君羽深吸口气,手里十二股的青油纸伞捏的咯咯作响,像是临场赴试般,忐忑不安地进去。

    沾了雨的绣鞋,踩在平磨如镜地砖面上,微微有些打滑。楼里很静,一看便是提前安排好的,见不到闲杂人等。有个容貌娇好的女子迎来,殷勤地替她收了伞,引到顶层的雅阁。

    这里位于狮子山,平时游人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只能见到稀稀拉拉几个人。女子挑开门帘,便有几个身材魁梧的武士挡在眼前。就听里面极冷淡的一声:“退下。”

    阁里光线昏黯,虽然敞开一排窗扇,还是并不明亮。旁边连枝烛台并没点燃,安静地陈列在墙角,更像是件奢华的摆设。君羽走进去,仰头环顾着四周,这里本是精致秀美的景色,却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公主,别来无恙。”又是一声,明明是温柔缱绻,让她听来却像铜锣炸开,在脑中嗡嗡作响。君羽尚来不及回头,一双手臂就从背后过来,包裹住她的腰。她浑身像爬满了蛇,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恍惚是江陵那不堪回想的一夜,重汗都湿透了衣裳。

    那声音扑扇在耳边,带着浑厚的气息,坚硬的胸贴上了她的背。只听他说:“我等很久了……”

    君羽猛地一震,拗开他的手就往外闯。桓玄也不拦她,缓缓道:“怎么,不是先来求我的?”

    君羽停住脚,僵硬地扭回身,似乎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桓玄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强拉到窗边,那里有张矮桌,摆了些颜色好看的菜肴果撰。将她按到白毡垫上坐下。

    “故人重逢,公主陪臣喝一杯怎么样?”桓玄坐到对面,亲自斟满一杯酒,递给她。见君羽不接,他又斟了一杯给自己,慢慢呷着说:“放心,我绝无害之心。连臣的酒都不喝,公主岂不是太没诚意?”

    “好。”君羽稳稳接过那杯酒,一仰而尽,翻过杯底给他看,“我现在喝了,总可以说了罢。”

    桓玄满意地一勾唇角,抚掌笑道:“一年不见,公主果然长进不少,有胆量。”

    君羽盯紧他的眼,那样的眼神似两簇刀光,无论白天黑夜,都灼灼含着锋利。她平和一笑道:“将军过誉了,彼此彼此。”

    桓玄从手边拿起一个匣函,笑吟吟推到她面前:“古有‘鲜花赠美人,宝刀赠英雄’,臣想寻常的花草怎能配上公主,所以特意备了一份厚礼,希望能合心意。”

    那个檀木匣函寸方大小,暗红壳面上包有錾花铜皮,外观十分精美。君羽伸手打开,只看了一眼,指尖就止不住地颤起来。扑面的血腥气盖过了檀香,匣里的东西艳丽火红,是一颗活生生的人头。透过血迹,依稀能辨出司马元显秀雅的容颜,僵卧在那里面。

    君羽强忍着胃里的恶心,淡笑道:“有劳将军费心了,这份礼我很喜欢。”

    桓玄手一拨,合上匣盖:“其实我该谢公主的,没有逼他出征,这条命大抵也不会送到我手里。不止他,连司马道子我也一并铲除了,以后,再无后顾之忧。”

    “将军给自己杀人,偏要赖到我头上。他们死了,既没有人再威胁,也算报了私仇,一举两得划算的很呢。”

    桓玄轻轻笑了笑:“他们算什么东西?这世上够威胁我的,只有一人。”

    “哦?我可不知自己有这么大本事。”

    “不信?”桓玄抓住她的手,眼里轻薄的笑都已收敛,正经道,“我是说真的,只要愿意,我什么都肯做……”

    “真的?”君羽一挑眉梢,反而用另只手覆上他的手背,轻柔缓缓地摩挲,“我让放弃这大好江山,只做一个平民百姓,也愿意?”

    果然他怔了怔,无力地脱开手。君羽也收回身,斜靠到窗扇边上:“将军不用怕,我说着玩儿的。本宫确实有一件事求,跟放弃江山比小得太多,只要动动手,就能办到。”

    桓玄眯起眼问:“什么事?”

    “我要帮我杀一个人。”

    “谁?”

    君羽盯牢他的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刘裕。”

    .

    雨后复斜阳(上)

    桓玄端起酒原本要凑到唇边,听见这话嗤地一笑,道:“公主是不是糊涂了,眼下唯一能与我对抗的,也就刘裕还有点能耐。再说以他如今的地位,有什么可忌惮的?”

    “不,他不会只甘心当一个马前卒。”君羽低头凝视着茶中的蜜色,神情怔仲,仿佛神思已经飘到远天之外。那瞬间,她脑海中如同金戈铁马策过,只留下一句“气吞万里如虎”。是的,他必然是那只虎。

    “刘裕这样的人英武有谋,留他活着确实是个祸害。可臣若把他除了,公主拿什么谢我?”他一口一口品着盏中的酒,君羽不解何意,蓦然的就觉出一片温软的唇了贴过来,吻到她的额上,桓玄幽幽地说:“臣听说谢混与琅琊王今日也来阅江楼,所以特意选了这里。看,他真的来了……”

    君羽盯着他嘴角的笑,看着他的脸不过咫尺,她一点点扭过头,瞳孔急剧收缩了下,心就突然跌到了渊底。

    阅江楼百尺的楼下,谢混苍白着脸站在雨中,容颜冰冷若雪。隔着遥远的距离,仍旧可以察觉他浓睫后隐藏的目光,那样冷寒,冻得人浑身僵直。

    刹那明白了为什么选在窗边,这样的角度,她的一举一动,楼下都尽览无余。

    桓玄转回头,带着几分得意地笑:“公主放心,您托我的事,我一定……”

    话音未落,一杯滚烫的酒就泼到了脸上,酒渍沿着他挺秀的眉毛,滴滴答答往下淌。君羽霍然起身,怒视着他道:“桓玄,太卑鄙!”

    雅阁门前有把守,见她出来档臂阻拦。君羽扬手一记耳光就挥了过去,打的那武士一个趔趄:“滚开!”武士原本体魄粗壮,被她气势一压,强忍着恼火不敢发作。君羽一把推开他,顾不得其他直直闯了出去。

    等她冲到楼下,人马车流穿梭,哪还有谢混的影子?雨依然下着,任头顶乌云笼罩,望不见天日,黑压压地似乎要垮下来。君羽站在他方才站过的地方,一动不动,久得连呼吸也忘了。周围的人群穿流不息,指指点点,或嘲或笑,她都视而不见。在这如此热闹的街上,却恍惚游离在人世之外。

    往事逆转,一切都退到原点,那年三月,也是这番情景,她站在高高的塔上,谣望着咫尺之外的他。只是当时的阳华花影,尚且有辩驳的机会,今时今日却是她自己不留余地。

    谢混回到乌衣巷,压抑良久的怒气才终于爆发,几步走到桌案前,猛地一拂,眼前所有的笔墨纸砚轰然跌落满地。

    侍女大惊失色地跑来,跪到他脚边:“公子息怒……”

    他隐忍着背过身,尽管怒气不减,声音维持的却很平静:“去把府门锁上,谁都不准放进来。”

    侍女点头应了,退到门口忽又问:“那万一,公主回来……”

    “我的话,听不懂么?”他低低说着,一手按住黄梨木架,稍微使力,满壁磊磊的书就轰塌下来。侍女从未见谢混发过这么大的火,印象中他总是仪态从容,举手投足皆可入画,即便有不顺心的事,也从来不肯暴露与人前。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脾气却变得阴晴不定,沉郁之极。

    于是重重门道都锁了起来,君羽冲到巷口,奋力拍打着大门。守卫欲上前阻拦,又顾忌她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不想被君羽一把推开,眼看她不管不顾地向桐竹轩而去。众人被吓得不轻,怕她闹出什么事端,只好尾随在后边。

    奔到桐竹轩前,紫檀大门紧紧闭着,雕有暗花的铜环极其沉重,浸了雨,就有丝丝的冷寒。君羽抓紧铜环,一下下砸在门上,殷长的指甲磕断了渗出血,她却浑然不觉得痛。

    “子混,开门!!我知道就在里面,开门……”

    砸了许久都没有回应,侍女们忙上去拦住她:“公主,您先歇一歇,这么大的雨,当心冻怀了身子。”

    君羽无力地放开铜环,望着依然禁闭的门,喃喃说:“好,不开,我就在外边等着,一直等到肯出来为止。”

    雨势瓢泼而下,紧接着连串的轰鸣滚过屋脊,似是天空被撕裂的声音。君羽守在雷雨交加之中,淋湿了衣裳,淡湘色的罗裙模糊成一团,黏着湿发紧紧裹在身上,淫浸着早已冻僵的肌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撑不住的时候,眼前一亮,门豁然洞开。侍女欲上前劝扶,忽听里面传出冷淡的声音:“让她进来。”

    君羽踉跄推开门,室内温暖如骤,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足脸颊早已经僵硬地没了知觉,呼吸的灼热起来,碳火般燎烤着心肺。谢混坐在琴架后,一手撩拨着弦,划成几声不成调的音符。

    她忍着肺内的煎熬,开口道:“误会了……”

    “误会?”谢混低下头,意态从容地拨起来,悠悠曲调伴着他的嗓音,竟是动人心魄地悦耳。“我不懂什么叫误会,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定假不了。”

    君羽并不惊异于他此刻的平静,就像从不觉自己有愧一样。她一字一字说着:“不错,是我约了桓玄,但我从来没有做有负于的事。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嘣”一声,随着谢混扳指,上好的吴桐丝弦倏地断裂,余音沉沉扩散。他站起身来,一脚将古琴踢开。然后缓缓走过去,慢条斯理地抬起了她的下巴:“我到底是看轻了,有野心搬弄朝政的女人,怎么可能留在这府里,老老实实当一个夫人。桓玄年轻有为,拉拢了他,也好为日后找个靠山是不是?”

    卡在颈上的手指凉得几乎没有温度,只要稍一使力,就能摸到她的骨头。君羽亦仰起脸来,他的眼睛深邃难解,教人探不见底。他的薄唇线条分明,带着一抹坚毅。可这都不及他的语气冰凉犀利。

    “是啊,反正现在我说什么,都不会信。”君羽淡淡一笑,滑落的石榴红流苏,无力荡在耳边,衬着被雨水浸泡的面孔,更比失去血色还苍白。

    谢混盯着她的笑,狠不得将这个女子生生揉碎在手里。想起那间雅阁里,那个男人的吻落在她的额上,仅仅那么一刹那,反复在他脑中轰鸣闪过,像是此刻的急风暴雨,冲刷着他的视线。

    将她逼至墙角,谢混手上知不觉用劲,抓住她的肩胛问:“事到如今,让我怎么信?阅江楼里和他做了什么,自己应该最清楚!”

    突来的晃动,让本已淋雨的君羽更加难受,她一手掩住口,剧烈咳嗽起来。谢混心下一软,不觉松开手,任她弯腰滑到墙角。他转过身,克制着燥乱情绪,闭上眼说:“走,回宫去吧。”

    君羽缓缓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问:“真的赶我走?”

    谢混立在镜台前,随手抄起台上的一只玉镯,拿起来道:“看见这镯子了么?要是能让它复原,我就原谅。”他一扬手,那玉镯在空中划过一道白色弧线,刹那间碎裂成段。

    君羽默等了片刻,点头道:“好。”她蹲下身,将那些断裂的玉片,一截一截拾起来藏在掌心里,身子却不意察觉地一颤,然后背对着他,慢慢朝外走。

    谢混漠然望着镜中的影子,内心却煎熬成灼,极力隐忍住回头的冲动,看她慢慢走出去。他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似乎走得很艰难。谢混目力极好,仔细看去,忽然察觉她走过的那段地面上,一直滴滴答答有串鲜红的痕迹。

    “回来!”他这才缓过神,抢先几步走去,猛然扳过她的身子。君羽湘黄的罗裙上颜色鲜明,绣工精巧的花卉,已被血染成了一片模糊。谢混顺着血迹,拉出她藏在袖里的手,只见她左腕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切痕,正汨汨地涌着血。

    没想到她居然割脉,谢混夺过那些碎玉片,一手紧紧握拢她腕上的伤口,厉声唤道:“来人!”君羽无力攥住他的衣襟,喘息着问:“还……赶不赶我走?”

    温热的血从指缝中穿出,浸透了他素白的衣裳。谢混匆忙将她一把抱起开,安慰道:“先不说这些了。”他转身大步走向卧房,将她平放到塌上,然后回头吩咐赶进来的侍女:“快去请御医来。”

    侍女们一看满地的殷红,也吓得不轻,分头去寻包扎伤口的净布和药棉。那一下割的颇深,血还是止不住流,染红了他纤瘦白腻的手指。等纱布捧上来,谢混一手夺过去,亲自为她包扎。君羽看着他明玉般的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她不禁虚弱地叹:“子混,那只镯子我想是修不好了,还会不会原谅我?”

    谢混一怔,仓促笑道:“没事了,一个镯子而已,我们以后……”

    话还未说完,君羽就已经伸臂抱住他,紧紧地勒着,一刻也不放松:“今天的事情是我的错,可我真的没有骗,真的。”温热的泪滚出眼角,烫到他的肩上,谢混无声地搂住她,柔声道:“好了,我都明白。”

    雨后复斜阳(中)

    同年十月,桓玄率兵攻破建康,上表请归蕃,又逼迫安帝写诏挽留自己。市井民间流传着“钱塘临平湖开、江洲甘露降”这样的吉兆,寓意即将有新皇君临天下。

    十一月丁丑,卞范之作“禅诏”,派临川王司马宝进宫,逼安帝照猫画虎誊了一遍,将皇位禅让给桓玄。文武百官中凡有阻挠的,一律格杀。

    十二月庚寅,桓玄筑坛于九井山。任辰,继承帝位,那天,桓玄刚登临御座,蟠龙椅子突然垮散,朝臣们吓得仓皇惊愕,隐隐觉出不祥的征兆。只有殷仲文会拍马屁,赶忙说:“陛下恩德深厚,地不载也。”

    桓玄大悦,追尊其父桓温为宣武帝,其母南康公主为宣武皇后。同时,废安帝为平固王,皇后王神爱为王妃,迁到偏远的寻阳软禁起来。

    这次大清洗中,唯一没有受到牵连的就是晋陵公主,有人上书,说皇帝既然被废,公主也应该去掉封诰,降为翁主。桓玄不已为然,只是除去她监国之职,不准上朝议政。

    君羽倒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状,似乎也没什么可讶异的。这天下既不是她的,那么让谁坐又有何分别?自此后谢混赋闲在家,称病不去上朝,君羽信他有能力扭转乾坤,可他宁愿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任江河日下。

    那年的霜雪似乎落的特别早,君羽执一枚黑子,闲闲敲定到棋盘上,头也不抬地问他:“哎,为什么不管呐?”

    谢混思索片刻,缓缓抽出手,从桌上拿起只橘子,剥了皮掰起一瓣给她:“没听过橘在北方则为枳?现在的天下已经土瘠水涸,再精练的手也养不出柑橘了。”

    品位着这句话,君羽无奈地一笑,忽又敛起笑容,正经道:“我最后问一遍,跟不跟我走?”

    烛火忽明忽暗,照在脸上变幻莫测。好半晌,谢混才低声一叹,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走又能走到哪儿去?”

    这样沌乱的日子没过多久,更乱的日子又来了。刘裕还京口,马上与何无忌等人谋反,征讨桓玄。同时参与密谋的,还有晋陵太守刘迈的弟弟刘毅。一场浩大的招兵买马,各路群雄争相竞逐,像是台上的戏,生旦净末有板有眼,好唱了一出走马灯。

    如她所预料的那般,桓玄的太平江山还没有坐稳,便已经开始分崩离析。吴甫之等人与刘裕苦战江乘,被捉后斩首,军覆没。桓玄又命桓谦、卞范之合军两万,镇守覆舟山。

    此时的建康已四月莺飞,乌衣巷中依旧是一秤闲棋。君羽拈起黑子,一举落到囫囵重围中。

    谢混捻着棋子,摇了摇头:“这手打的太急,入境易缓啊。”

    五月,刘裕领兵进覆舟山,数道并进,兵满山谷。进攻时他与刘毅身先士卒,桓谦军队调用了旧人,一时大溃不战而降。桓玄亲自带着数千精锐,与刘裕决战,无奈兵力不敌,退到江陵仓促退逃。刘毅用兵狡诈,趁着当天风势纵火烧船,桓玄只好跳船遁逃。

    转眼过了七月,夏花都开到了荼醚。

    桐竹轩外的紫藤架下,砰一声脆响,君羽手中的黑子终于落了棋盘。

    石桌对岸,谢混眯起眼来,轻轻挑唇笑道:“不进则退,败局已定,输了。”

    君羽低头一看,半枰残局间,数百枚棋子已经被他侵吞倾尽,这一局竟然是彻头彻尾的输光。这时候,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侍从风风火火跑来道:“公子,大喜呀,江州传来捷报,桓玄这叛贼被刘将军生擒了!”

    “擒就擒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侍从低下头,偷偷窥了一眼喝茶的君羽:“刘将军说,国贼叛乱应交给陛下处置,可陛下人在寻阳,琅琊王又在封地,如今只有……只有公主一人有权处治……”

    谢混不经意地瞥了她一下,玩弄着指间的棋子,态度闲雅:“唉,刘裕这人倒有意思。要是闻不惯血味儿,就别去了。”

    君羽不由失笑:“当我还是以前那么胆小怕事?去不去,这一场都躲不过。”

    顺着乌黑阶梯走下去。甬道狭长,墙壁上嵌着连绵的灯火,照着青石阶梯,盘旋而下,脚上的软鞋在寂静中毫无声息。这已经是第三次,来这地牢里了。

    继续往前,黑鸦鸦地似乎跪了满地的人,磕头叩拜:“臣等参见公主。”

    “诸位免礼。”君羽望见跪在最前端的刘裕,走过去问,“人押在哪里,带本宫去看。”

    刘裕恭敬地起身,在前面引路。路的尽头,有更亮的火光,照得一切亮如白昼。君羽一步步走过去。透过精铁的栏杆,有一种腐肉的味道。“还行么?”低软的声音在耳边询问,她面色惨白,摇了摇头。

    壁顶倒影着水光,波纹粼粼,照着众人的形态如水妖鬼魅。嘎吱一声,推开牢门,生锈的铁栏发出刺耳回响,在这旷阔的空间里夸张放大。

    入眼烈火熊熊,火光后有一个人被锁在墙壁上,绑着臂儿粗的铁链,将他整个身体裹的像蚕茧。君羽走过去,隔着橘红色的火光,停住脚步。炽热灼烤着心肺,连呼吸都更加困难。

    男子垂下头,长发几乎遮蔽面孔,艰难地冲她凝出一个微笑。顺着他裸光的上身望去,肌肤黝亮完好,有些个别鞭痕,但似乎没有受过太多折磨。

    “我以为,不会来的。”暗黄光晕中,桓玄露出皓白的牙齿,笑得很是满足。

    此时此刻,浮现在君羽脑海里的是过去时光,观鹤楼微凉的晚风,还有那城台如烟的绿柳,都有这个人的音容清晰如昨。她隔着火光,等了很久才问:“值得吗?费尽心机夺来的江山,就这样一转眼成灰,值得吗?”

    “值得。”桓玄盯着她,即便到最后关头,他的神情依然倨傲。

    “也许不知道,一个人为当皇帝能忍一生,一个人为当皇帝能忍到临终,一个人为了当皇帝也片刻不能忍。我忍了一辈子,终是不想忍了。我不屑去义兴当个小小的太守,上疏朝廷,面对的却是一张张冷酷的嘴脸。世族排挤,权贵打压,五年不得朝廷录用。我靠不了别人了,一切只能靠自己。那些王谢子弟呢?他们将大把的闲时都花在吟诗作乐上,还是有花不玩的钱,招不完的女人。我爹曾说,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要千载骂名。桓家因我而容耀,也因我而覆亡,但这一切我都认了,此生不悔。”

    “可还是输了,不是么?”悦耳冷淡地声音截断了他,声音的主人从暗影中漫行过来,浮现出清雅姿容。

    桓玄猛地抓紧铁链,剧烈晃动着说:“谢混,我到底哪里不如?凭什么天下的美事,都让一人占尽?”

    谢混淡淡笑着,伸手捉住眼前的蛾子:“知不知道蛾子和蝶的区别?蝶于白天飞行,蛾子犹爱夜间出没。它们虽然很像,蛾子却更蠢更可悲,因为它只会扑火。”

    对峙良久,桓玄突然问:“别的也罢,我惟有一事想不通。刘毅不过是个蛮勇匹夫,哪来那么多谋略诡计?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替他出谋,才让他赢了覆舟山一役?”

    谢混眉梢一动,弹去指间的蛾子笑道:“能猜到这个,还不算太蠢。我本没报多大希望,只是试探地写了几封信,没料到他真参透了其中的兵法。如今说了,也让死得明白。”

    桓玄盯着他,忽然沙哑地笑出声来:“嗬嗬……枉我自认算无遗策,到头竟然栽到手里。可即便是输,也是天要亡我,与何干?”

    “大胆逆贼,死到临头了还猖狂!”何无忌气势汹汹地提刀过来,刘裕拦住他道:“怎么处治,还要留给公主做主。”

    萧以轩说:“按律谋反者处以极刑,桓玄罪大恶极,应当诸灭九族、凌迟处死。”

    同时,又有几个人高声附和:“对,应该把他千刀万剐!”

    沉默良久,君羽迟迟没有回答,眼前忽现出瓢泼大雨的那天,在阅江楼之上,那个男子握住她的手道:“我是说真的,只要愿意,我什么都肯做……”

    暗黄泛起橘红的烈火,朦胧里勾勒出一抹闪亮的白光,那是正宗的西域尖刀,直断筋骨。桓玄镇定地看着君羽,无声张开唇,仿佛在鼓励地说了什么。

    读懂了他的意思,君羽亦无声点头,蓦然夺过刽子手里的刀,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前,用力一捅,整段峰刃完完整整插入桓玄胸口,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脏。

    桓玄身一震,带着痛楚快意,解脱般笑了笑:“倘若一切能重来……我宁愿……从来不曾认识……”他的血溅到脸上,有种淡淡的温热。君羽拔刀的瞬间,视线已经微有些模糊,分不清是血还是什么别的液体。等到他的身体委顿到脚下,她阖上眼,一滴清亮的泪滑脱出来。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桓玄于人世间听到最后的声音。

    桓氏一族覆灭后,晋廷正式迎安帝回建康,重新主持朝政。这次叛乱世家大族损失惨重,随着他们的削弱,寒门势力却在迅速崛起。不久,宫里传出消息,安帝下旨大摆宴席,犒赏立功的众臣。

    七月盛夏,一场疾雨过后,天色蔚蓝如洗。建康城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喧嚣,秦淮河道上热闹非凡,来往画舫穿梭,曾经的浩劫都已经烟消云散。

    当马车驶过一条市井小街,君羽不禁掀开窗帘,向外望了一眼。道路两旁摆满了小摊,货郎摇着蒲葵扇,一边吆喝着叫卖。几个村妇打扮的女子,撑着廉价的粗油纸伞,挤到小摊前,三三两两地挑拣着,不时跟那货郎争吵几句,像是在讨价还价。

    看了许久,君羽才放下帘子,叹了一声说:“其实他们过的也很快乐。”

    谢混坐在对面,摇着一把白色羽扇,笑道:“很羡慕吗?我敢打赌,只要愿意,他们包准争着抢着跟换。”

    见到他嘴角不怀好意的笑,君羽没好气道:“我要是当了村姑,也得当村夫!”

    谢混懒洋洋地一笑,仰靠到车厢壁上:“那不正好,村夫本来就配村姑。打柴对我来说倒没什么,不过洗衣烧饭对来说,想必比较困难。”

    “怎么,嫌我做饭难吃呀?”君羽抬脚踹了他一下,“嫌我不好,当初怎么不娶别人。”

    谢混用羽扇的玉柄挠了挠头,貌似很矛盾地说:“其实除了蛮横一点、不讲理一点,其他也还不错,我只好就勉为其难,将收下了。”

    不等他话完,君羽的拳头就已经欺压过来,谢混接住她的手,看见上腕有一道细白的疤线,仍旧笑着问:“杀桓玄是真的恨他,还是不忍心见他受罪?”

    “这也吃醋么?”君羽收回手,揉了揉捏疼的腕,低头说着“其实他是个可怜人,自幼便没有可以亲信的人,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我欠他的,远比他欠我的多。”

    “唉,都是一般的命啊……”谢混挑开窗帘,望着车外的喧闹街市,长长舒了一口气。

    雨后复斜阳(下)

    车马出了城门,辘辘地碾过一阵尘埃。窗外的闹声愈渐浓烈了,锣鼓喧天,给这个沉寂很久的皇宫增添了一分喜气。车厢内的光线暧昧,君羽靠在谢混肩头,闻着他身上的缱绻衣香,闭着眼呼吸平静。

    “子混,如果那个孩子没掉,也应该一岁了吧?”

    没料到突然问这个,谢混一笑,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作什么?”

    “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君羽拉过他的手,覆盖到自己额头上,单薄的掌心有一贯熟悉的温凉。“我只是好奇,不知道那个孩子长什么样,会不会很像?”

    谢混搁下羽扇,拥住她道:“像谁不打紧,只要把身子养好,以后来日方长,总还会有的,”

    他的声音如龙涎香,淡雅似水,缥缈的不真实。君羽用力将他的身子又抱紧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安心,好象还是,离我很遥远。等今天回去,我们去东山住段日子吧,那风景好又清净。”

    “建康又住腻了?”

    “嗯,腻了。这里杀气太重,我不喜欢。”她话锋一转,又叹息着说,“不过,我知道是个心思极细的人,有太多事情藏在心里,不愿说出来。如果实在放不下建康,我也会留下来陪着。”

    君羽不是不明白,现在的形势有多紧张。自从历经了几次动荡,谢氏已经从如日中天开始衰败,虽然仍不失名门贵胄,可以往逍遥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今这个时候,更需要有一个人出来,重振昔日的风流。

    “傻丫头……”谢混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将她颊边垂下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我不是放不下,只是有些事情还未处理妥当。等有一天我能身而退,一定带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真的?会不会等太久?”君羽立刻追问。

    谢混秀致的眉一扬,笑道:“怎么,对我没信心?”

    “不,不是。”君羽急忙摇头,顿时后悔起刚刚说的话,以他的机敏与能力,确实无庸质疑。只是关心则乱,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容不得她不小心在乎。

    “好了。”看着她窘迫的模样,谢混淡淡一笑,点头道,“很快的,不会等太久。”

    既然他已答应,大概离隐居的日子不远了。君羽这才露出笑容,一颗心放到肚子里,打了大大的哈嚏。她走了这一路,确实又困又乏,软软地倚在他肩上。

    谢混立即觉出异样,关切地问:“累了?”

    “嗯……”君羽闭着眼,懒洋洋地哼了声。他笑了笑,从身后温柔地拥住她。隆隆的车轮辗转,一缕幽咽的笛声,穿过喧哗钻入耳中。君羽依偎在他怀里,感觉自己的后背贴着他单薄的身子,彼此毫无间隙。这样不算暖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亲密地传来,恰如此刻窗外的花荫,她渐渐失去精神,迷迷糊糊地说:“要不然,我们去会稽山阴赏桂花,还可以顺道去看望一下姑母……呃,镜湖的鳜鱼已经肥了吧?我好想吃……”

    “好。”谢混淡淡地笑着,凝视着她熟睡中的脸。目光一转,瞥见他清赢如玉的掌心,有一根不易察觉的断纹。

    绵长的西池,宛若一条碧绸裁作的裙裾,河道蜿蜒盘旋,水色澄澈。池上的舟舫鳞次节比,皇帝御用的龙舫更是造型庞大,里面按照房舍的格局,一窗一阁都用上好的香柏木雕凿,做得十分精雅。安帝设宴的地方,就安排在这座龙舫之上。

    刚走到岸边,姜佗早就笑眯眯地迎过来:“公主慢点儿,老奴来扶您。”

    因为他是孝武帝身边的老人,待人又和善,君羽一向很敬重:“姜公公,宫里最近还好吗?”

    “托您的福,都好都好。”姜陀在前边引路,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了些宫里发生的新闻。自从安帝回朝,就免除君羽的摄政监国,虽然她还是镇国公主,其实已经没有了实权。而她也渐渐清楚,自己的力量根本扭转不了历史,与其把感情都浪费到那些无谓的事情上,不如静下心来,清清净净过日子,朝中的事也甚少再管。

    登上龙舫,才知道此次宴会的隆重,凡是五品以上官员均要到场出席,有些人甚至是从蕃地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更别说那些身在建康的大臣。空气中流动着奢侈的安息香,随处可见举止端庄的仕女,或是仪表风雅的贵公子,当然,也有些异类。

    魏晋人崇尚美貌,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有些人本身是武将,还要追求卫玠那种肤如凝脂的效果,于是往脸上使劲涂白粉,远远看过去一个赛一个的变态。有几个男子甚至掏出粉盒来补妆,看的君羽寒毛都竖了起来。

    忽然感到肩上一重,君羽回头见是裴绍,才长喘了一口气,心想着:“终于遇到一个正常的了。”

    “真巧,公主也在这儿。”裴绍对她俯身一揖,又向背后望了望,“对了,怎么没有见子混?”

    君羽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身边人早已经没了踪迹。兴许是刚刚太过专注,把什么都忽略掉了。找了一会儿,裴绍恍然笑道:“我说人哪去了,原来是和练之凑到了一起!”

    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竹窗外站了两个人,一样的白衣若雪,风姿俊秀,在这些涂脂抹粉的怪物们中间,确有让人难以逼视的气质。王练之似乎更成熟了,依然是那个一身琉璃白的绝世公子,仿佛日光下浅浅淡淡的浮影。那情景,不禁让君羽想到初见那一天,他跪在围塌边,为她小心翼翼扎针的情形。

    倘若对桓玄是亏欠,那么对王练之就不能用单纯的道歉来弥补。甚至到现在,她都不敢确定,自己当初对王练之到底有没有一丝心动。与他的界限,一直游离在暧昧之间,就像现在,她与他之间,永远隔着这样一段距离。

    也许不久的将来,她会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和自己所爱的人厮守到老。可这个人呢?让他独自留下来,情何以堪?

    君羽就这样怔怔望着,久得连睫毛都忘了眨。这一去之后,也许再也回不来,那么在离去之前,她至少静静看一眼想要看的人。

    “公主?”裴绍推了推她,君羽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不由脸颊微微发烧。对于他们之间的事情,裴绍也看懂了七八成,他故意眯起眼来,打趣道:“哎,这个练之呀,真是死心眼,认准了谁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不过当初,我看公主和他情意相投,原以为们会成一对。”

    想是被他说中了心事,君羽也有些不自在:“练之是不错,会有更好的人适合他。”

    裴绍唇角笑意更浓,附到她耳边小声说:“公主若实在放不下他,不如我替们瞒着子混……”

    话还未完,脚面忽然一阵剧痛,他就被狠狠踩了一下。君羽回头瞪他,没好气道:“再乱说,小心我割掉的舌头!”

    “好,好,不说不说。”裴绍捂住脚,俊朗的五官都扭到了一起,那表情显然在说,这女人凶巴巴的,瞎了眼才会看上她。

    隔着半扇花窗,错落疏影投在苍白的容颜上,隐约有些晦暗。两人同时收回视线,默然无语。良久,王练之才缓缓开口:“真的决定了?”

    绿荫丛下,谢混站在阴影里,连表情也想隐去似的,木然说道:“据探子来报,他们已经有所怀疑了,我怕来不及……”说了半句,又戛然止住。

    王练之伸手搭在他腕上,凝思片刻,安慰道:“脉象平稳,不像有事,莫要胡思乱想了.以他们的寒门势力,总还要顾忌几分,不会有大碍的。”

    “原是我的错,不该借刘毅的手除掉桓玄,如今反落下把柄。”谢混微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提这个,那几味药可配齐了?”

    王练之皱起轩眉,从袖里掏出一包药粉,夹在指间说:“我已按的指点,加重了分量。可这剂药很烈,至于能不能冲散体内的寒毒,只能听天由命了。”

    谢混接过那纸包,放到鼻前嗅了嗅,依旧波澜不惊地笑道:“这一场赌局,我若侥幸不死,过了这一关,是上天庇佑。如若不然,也是我命里的劫数,早晚逃不了。”

    “万一有个闪失,公主怎么办?”

    “她早晚会知道。”

    王练之愕然道:“至今还瞒着她?”

    “莫非要我此刻就交待后事,选口好棺材,来日睡得踏实?”

    “可是,就不怕……将来她会伤心?”

    “早晚都一样,总归要绝了她的念头。”谢混想了想,再抬头看他,眼里多了分期许。“练之,的心思我一直都很明白。我若有事,她以后就托付给了,替我照顾好她。”

    “!”王练之气的顿足,“我真不明白,心肠怎么这么狠?”

    谢混淡淡摇头:“长痛不如短痛,宁可她恨我,也决不要她来日惦念。”于情爱上,他始终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固然内疚也难以抉择,可非要分轻重缓急,也无法顾得上太多。

    正说着,裴绍与君羽朝这边走来,两人边说边笑。似乎聊起什么开心事。裴绍绕着他们看了两圈,好奇地问:“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背着我们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阵喧闹声后,几个世族少女走到竹窗底下,眼光故意在谢混与王练之脸上一扫而过,互相掩着扇子调笑,一各个羞红了脸,低下头疾步走过。

    裴绍朝着那些少女的背影一笑,讥讽道:“看看,是不是们又把人家的魂给勾跑了?公主,可要当心喽!”

    君羽瞪他一眼,转身对王练之微笑道:“练之,上次那药太苦了,能不能重新配一副?”

    王练之眉梢微动,将原本的忧心隐藏好,轻笑着点头:“好,公主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药也是能乱吃的吗?”谢混拧过她的腰,轻声责备道,“还按上次的配方,吃到病好为止,一副都不准少。”

    “真的很苦嘛……”君羽撅起嘴。谢混却坚持道:“我说了不准。”

    僵持不下,君羽只好低头咬唇,闷声道:“知道了。”这闹脾气的模样十分委屈,谢混摇头一笑,伸手将她揽到怀里。这样明目张胆的亲昵动作,让裴绍呆立当场,强憋住笑意。王练之则移开视线,尽量避免尴尬。

    君羽也措手不及,当着众人的面不免心跳加速,微红了脸道:“快松开,别人都看着呢。”谢混浅笑着,将她揽紧,呼吸犹如温风扑面,贴耳说道:“我眼里看不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