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都市小说 > 兰亭笺纸桃花色 > 4 删
    等行过三败九叩的大礼,宴席便开始了。龙舫面积颇大,宽敞的如同宫殿一般,安帝坐在龙首金座上,旁边紧挨着皇后王神爱。她今天穿着正统宫装,乌黑的发绾成飞天髻,插着镶金步摇,尽管盛装隆重,却遮不住满脸的疲惫。看来这半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也吃了不少苦头。

    君羽被她怀里的婴孩吸引了去,王神爱把襁褓交给乳母,吩咐道:“去给公主看看。”

    君羽自然没有经验,对着他简直无从下手,抱了一会儿就胳膊酸痛。那小家伙包裹在华丽丝帛中,用几层锦被垫着。圆圆小脸上眉目清秀,皮肤吹弹可破。瞧见有人逗他,便嘟起水亮地嘴巴不停吐泡泡。看来这孩子还不傻,大约是继承他母亲的基因多一点。只是这个幼苗能在深宫中长到何时,大晋江山又能落到谁手里,都还尚未可知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抬起头,目光正好和不远处的刘裕触碰到一起。刘裕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点头一笑。这种恭维态度让君羽反而不自在,转开头不再理他。

    王练之坐在她身边,也觉出异样,关切地问:“公主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君羽随口答道,又被什么吸引了去。原来这席间出现了很多陌生面孔,从他们高鼻深目的特征,不难断定出是北方胡人。当然,对于她来说见到外族人没什么,可是出现在江南宫廷的宴席上,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她碰碰王练之,低声问:“喂,有没有发现来了很多胡人?”

    王练之先是一愣,随即领悟过来,解释道:“公主还不知道么?北燕新君称位,他们是特意派来的使节,也是借着这次机会希望与我朝修好。”

    北燕?君羽心中一动,暗想燕国势力庞大,不知道能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灭掉刘裕?不过转念又想,眼看就要退隐了,还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干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尽管她多不想看到司马氏惨败,历史的趋向也永远不会因个人意志而转移,不如彻底放手吧。

    正思索着,手指突然传来一阵痛,君羽低头一看,原来小婴儿正抓着她的食指往嘴里送,并且卖力地噬咬着。看那架势,不把她指头啃掉誓不罢休。

    “咝……”君羽疼的倒抽了口凉气,要不是看在怀里抱着东晋未来继承人的份上,早把他扔飞出去了。她手忙脚乱的狼狈样,惹得谢混扬唇一笑,顺手接了过去。

    “苯,哪有这样抱的?”他将襁褓托在臂弯里,伸出手指轻轻刮着柔嫩地脸蛋,逗得婴儿咯咯笑了起来。君羽撇了撇嘴,有些懊恼地道:“我苯,厉害,行了吧?”转念一想,这也未必不是好事,起码以后省了很多麻烦。他这个人事无巨细,大到生杀予夺,小到莳花弄草,只要他愿意总做得比别人完美。不过让风华绝代的谢公子在家带孩子,那罪孽可就大了。

    逗弄了一阵,君羽疑惑地问:“他为什么一直咬的手?”

    “兴许是饿了。”谢混用丝帕擦净指头上的口水,舀了几勺乌鸡参汤,一点点喂给婴孩。君羽忍不住看得呆了一呆,觉得他素日冷淡桀骜的神情不见了,竟换了异样的温柔。

    等了好一会儿,君羽按捺不住内心的想法,直接问道:“呃,咱们商量一笔交易如何?”谢混似乎心情大好,头也不抬道:“好,说。”

    不料他答应的如此痛快,君羽信心倍增,小心蹭过去问:“既然嫌我苯,不如以后来带……”不等她说完,谢混用勺把敲了敲她的额头,清楚吐出两个字:“休——想。”

    他们守在婴儿两边,很有默契地一起逗弄,不时交流交流心得。在外人看来,这其乐融融的场景自然无比,十分惹人羡慕。王练之独自守在一边,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纵然心有惆怅,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甚至连他都不忍心打扰,这温馨的画面。

    转眼到了百官献贺的时候,龙船上出人意料地冒出一个傀儡娃娃,有人用悬线牵着,让它捧着大杯金爵,摇摇摆摆地走到圣驾面前。

    皇后王神爱接过金爵,站起身说:“诸位卿家,此次叛乱多亏们的鼎力襄助,刘裕将军身先士卒,本宫代陛下赐一杯酒,封为荆州刺史。”

    她亲自拿起酒壶,斟满一杯,呈到刘裕面前。旁边的刘毅已经沉下脸,有些怏怏不乐。他与刘裕一同征讨桓玄,论功却居与其次,自然有点心里不平衡。刘裕托着酒杯凑到嘴边,又迟疑着停下动作,抬头说:“论功臣弟刘毅远在微臣之上,这杯酒臣受之有愧,应该赐给他才是。”

    刘毅听到他谦让,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推托了一番。然而刘裕坚持要让给他,刘毅只好磕头谢恩。等他饮完,王神爱又转头对君羽笑道:“除了这些功臣,晋陵公主手刃桓玄,也算为我朝立了大功,本宫也赐一杯。”

    不想她会敬自己,君羽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仔细一想,毕竟她亲手杀了桓玄,可不是头一号的“功臣”么?君羽接过酒杯,壁上描金的花卉琢磨光滑,杯中艳丽的玫瑰红色,是西域的葡萄酒,酒味喷香扑鼻,还没喝就有点醉了。刚凑到唇边,王练之拉住她道:“公主,那病是要戒酒的。”

    谢混目光略一转,对隔在远处的王神爱问道:“这杯酒能否让臣代劳?”

    王神爱微微点头:“既然驸马愿意,也好。”

    “谢娘娘成。”谢混接过的酒,并没有直接喝。他将左手无名指探入酒中,不动声色地一蘸,见指上的银环没有变色,才确定没有毒。那只银环是君羽硬塞给他的“婚戒”,自从戴到手上,便一直没有摘过,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他这一贯动作做的极缜密,速度又极快,除了王练之以外,别人根本无法察觉。等验过后,谢混才从容不迫地端起杯子,慢慢尝了口,随后一仰而尽。酒气撩拨着呼吸,在冰寒的体内扩散,一直暖到心里。他舔了舔嘴角,缓慢在舌间回味,不由赞叹道:“好酒。”

    这并非代表怀疑谁,而是他从小练就了防范之心,每次在外边应付宴席,不管饮酒饮茶,一定要用银针验过才喝。这也是谢安能安享晚年,除了懂得养生之道以外,最大的秘诀。

    不远处,刘裕凝视着他优雅隽秀的侧影,缓缓握紧了手里的杯子。

    等到何无忌凑过来,刘裕低低地问:“办的怎么样了?”

    何无忌眼睛盯着前方,用余光环视一周,压低声音说:“都准备好了。调来的羽林军是从北府营里替换下来的,人手很齐。只是这个时候……弄不好有风险……”

    “怕了?”刘裕扬唇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吧,这船上是咱们的人,任他插翅也难飞。”何无忌望见他眼中腾起的戾气,不由缓缓退一步:“属下只是担心,无缘无故冒出来这么多胡人,会不会搅咱们的局?”

    刘裕眉毛一挑,沉默片刻说:“应该不会,我已与北燕国主达成协议,只要我帮他灭掉南燕,他们就绝不插手晋朝的事。”

    听他一解释,何无忌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道:“是,怪属下多嘴了。”

    “干的不错,回头我再赏。”刘裕轻笑着,融进身后的碧波里,就像一团冷幽幽的青气。

    宴会的时间很长,一直拖到傍晚时分,坐在这闷热的船舱里,让人反而有些困倦。君羽勉强打起精神,浑浑噩噩地快要进去昏睡状态。她闲着打发时间,偶尔看看那些胡人。因为北燕是鲜卑血统,高鼻深目,自然和汉人不一样。而使节旁边的所坐的人,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人约二十多岁,英挺俊秀,从侧面看轮廓清晰明朗,但并不像鲜卑人那么突兀。头发束于顶上,虽然穿着北胡骑射的戎装,气度却像江南汉人。而且从他疏闲握杯的姿态,显然受过良好教化,绝对不可能出自蛮族。

    君羽越看越觉得眼熟,不禁问道:“练之,看那个人,我好象在哪见过?”

    王练之顺着她的指点看去,那人正好背过身,与北燕使节交叠到一起。隔的太远看不清,王练之安慰她道:“公主眼花了吧,那都是些胡人,怎么可能见过。”

    君羽又仔细看了遍,那人已经消失了踪影,她努力搜刮着脑里的记忆,只留了一个模糊印象:“不对,他倒有点像……萧楷。”

    耳边传来一声浅笑,谢混微含着酒气说:“那更不可能,他如今改了姓氏,连家都不要了,还回这里做什么?”正谈论着,有个内侍端着一盘笔墨,恭敬地呈到他脚下:“陛下久闻公子才华盖世,请您借着西池美景,赋诗一首。”

    这个提议勾起了君羽的回忆,相处这么久,还真没见他显露过这手。倒是初见那次,她拉来凑数的那首《鹧鸪天》,被他嘲讽了一通。世事真是难料,不知道什么时候,遇见什么样的人,就会成为致命的变数。

    谢混一笑,将手里剥好的荔枝递给她,起身说道:“好,在这里等着,我打发了他们就回来。”荔枝鲜嫩的肉瓤,和他的手一样白得近乎透明。指尖相触,君羽正好看见两人左手无名指上相同的银环,一模一样的位置,仿佛有条无形的丝线牵系着彼此。那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这世上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王练之费解地看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公主为何把耳环戴手上?臣看,子混手上似乎也有一个。”

    君羽盯着指上不伦不类的东西,心说:我也不想把耳环当戒指,问题没有,暂且废物利用一下,当它是铂金镶钻的好了。

    “这个叫‘戒指’,好看吗?”她颇为自豪地竖起手,似乎对自己的创新很满意。

    王练之将目光移到她脸上,露出复杂地神色,犹豫着问:“那么公主是彻底放开手,不问政事了?”

    君羽收敛住笑意,低头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想管,而是没有那份实力。或许跟政事比起来,我更适合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做一个平常人。”

    王练之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世间有哪一个人不想掌控自己的未来,更何况她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理应比谁过的都好。即使能回到过去,一切重来,恐怕还是会一样,她依然会选择那个人。在这广袤的时间里,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的遇见他,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王练之这样想着,心里似乎能好受些,随即一笑,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一记笛鸣划破长空,琴声啭起,笙萧曲簧悠悠响了起来。伴着钟鼓齐鸣,一曲华丽喧嚣的礼乐正奏到中潮。那曲调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将人扰得心绪不宁。

    王练之突然放下杯子,眼里暗影深邃:“好象有点不对劲。”

    君羽也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发现无缘无故多很多侍卫。这些人大都是些新面孔,腰上悬着配刀,不停在船头船尾来回走动。而他们聚集的地方,恰好是赋诗所在的外舱。

    不对……一定有什么问题,安帝思维幼稚,连话都说不,怎么可能让大臣去赋诗。而且恰恰那么巧,正好安排在外舱。想着想着,君羽蓦然睁大双眼,猛地站起身来,快步朝外追去。推开船舱大门,外边甲板上人潮纷乱,一排侍女正端着果盘走过来,跟她迎面撞个满怀。

    见她如此慌张,王练之也跟着出来,扶住她道:“公主别急,兴许是我多心了,船上这么多侍卫,无理由有刺客。”

    君羽摇头道:“不对,不可能这么巧,一定有问题。”她说完甩开手,又迫不及待地向外找去。这龙船豪华巨奢,比一般宫殿还要庞大,加上人来人往,走的异常艰难。君羽只觉得呼吸紧迫,周遭钟鼓喧闹的景象,更让她更加惶恐不安,心肺都几乎要承受不住地炸裂开。

    气喘吁吁地跑了阵,只见船头上有一抹飘渺如孤鸿的影子,安静地隐藏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君羽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发足向那边追去。

    此时已是傍晚日暮,半江池水瑟瑟粼粼,倒映着橘红色的晚霞。池上的荷花开得如火如荼,接天莲叶无穷映碧,微熏地风吹过,一阵乱红飞渡。

    赶到近前才发现,谢混悠闲地站在船头,眉目侧垂,似乎正在欣赏风光。艳金色的霞光中,热浪迎面冲来,吹得他的衣袂飞扬。

    君羽跑的喘息不定,追到他跟前,才放缓了脚步。谢混手里握着笔,也转过身来,精致面孔沉浸在晚霞里,目光沉静如常。“怎么了?我才来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这语意里带了几分调侃,君羽瞟了他一眼,窘迫地说:“我刚觉得有点不对劲,以为会出什么事……”

    谢混放下笔,修长手指理了理她耳边的散发,淡淡笑道:“看,这么冒冒失失的,哪还有点公主的样子?”是啊,这样火急火燎地狂奔过来,周围人都好端端的,倒显得她一个人不正常。旁边伺候笔墨的太监们看在眼里,捂住嘴窃窃地偷笑。

    君羽也觉得狼狈极了,看来真是疑心太重,以后一定要改掉这个冲动的毛病,省得再落人笑柄。她涨红了脸,有些沮丧地说:“那既然没事,我先走了。”

    “傻丫头……”谢混温和地笑着,从她掌中抽出手,“这里风大,快回去吧。”

    “哦。”君羽点点头,看了看他气态安闲的模样,才完放下心。转身走了没多久,就碰上迎面赶来的王练之:“怎么样?子混没事吧?”

    君羽摆摆手,撑住额头说:“没事,是咱们太紧张了。”

    王练之也舒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道:“原是我的错,不该……”他正笑着,目光凝聚到君羽耳后,转瞬变了面色,“公主,脸上哪来的血?”

    人去水空流(中)

    君羽顺手摸去,只觉得掌心有股温热,一触之下竟然染了刺目殷红,但是并不觉得痛。刚才谢混不是给她理过乱发的么?想起他苍白的指尖,如同冰寒冻结一般冷清,似乎比平时更凉。想到这里,君羽才反应过来,喃喃说道:“这不是我的血,是……子混的……”

    王练之恍然省悟,猛地皱眉道:“糟了,是他体内的寒毒发作!”

    “什么寒毒?我怎么没有听他提起过?”

    王练之来不及多说,抓起她的手道:“子混自小体弱多病,只因服用过量的寒食散,留下了遗症。这个容我以后再慢慢解释,现在救人要紧。”

    其实在她赶来没多久,谢混就已经觉察出异样,体内那股可怕的阴寒似乎要冲破樊笼,几乎要将他整个身体撕裂。这种病痛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只是他擅长隐忍磨砺,靠着平素伪装的淡定才瞒了过去。

    他蓦然感到鼻子有点暖,伸手一摸,冰雪般的指间满是鲜血。他扶住船舷,慢慢地弯下身,眼前的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原来,无论他怎样抵抗,最忧心的事情还是发生。

    “子混……”遥远地声音传过来,听到耳里也变得不真实。是她吗?他黯然一笑,自以为清心寡欲,真正生离死别之时,也如此难以抉择。原来凡俗的七情六欲,他一样也逃不过。

    谢混按住心脉的穴位,体内的毒已经流窜到身,连血液都僵滞不动。他抬起头,眼前的人影变成重双,交叠在一起,微微有些眩晕。

    手里的笔“啪哒”坠落,跌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色。有人赶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好象听见声音在耳边惊叫:“怎么了?”君羽惊恐地望着他,只见他苍白的唇角涌出一缕殷红鲜血,趁着冰雪般的容颜,愈加刺目艳丽。

    “子混,到底怎么了,别吓我?”她的声音已经化为哭腔,伸手擦着他唇边的血,却越来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

    “傻丫头,不碍事的。”谢混抹干血迹,唇角已勾起桀然的笑。他这样说着,目光不过轻轻一动,对上王练之的眼睛,笑意更加深邃。

    王练之抢先搭上他的手腕,脉息已经乱了,寒毒侵入肺腑,外表看起来依旧完好无损。“不可能的,那方子我试过,不会反应如此激烈……”

    谢混打断他的话,平静道:“是那杯酒。”

    “可我明明见拿银环试探过,并没有毒?”

    “是药不是毒,自然试不出来,那酒里下的是瑞龙脑,对寻常人没什么,可对我这病一点就能取了性命。”他平静地闭上眼,语气缓和淡漠,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君羽又惊又怕,急得都要哭出来:“没事的,子混,再撑一会儿,一定会没事的……”她慌乱之间一把抓住王练之的手,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央求道:“对了,练之是最好的大夫,救救他!”

    “公主冷静一点儿。”王练之此时也失去了一贯的耐性,“难道我能不尽力吗,能用的药都用了。他的毒已经伤及肺腑,只怕回天乏术,臣……也没法子了。”

    君羽脑中嗡地一声,哪还有心思听他解释,厉声喊道:“太医!内侍官!们在哪?快来人啊!”

    “罢了……”谢混低声咳嗽,冰凉的血气让他顿时笑起来,“生死有命,强求不来,我这病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异数。”他摊开手,望着掌心的断纹缓缓说,“我自以为能改得了命,可是没用。这掌纹我割过多次,始终是断的。果真应了那个术士的话,我终究还是熬不过弱冠之年。”

    “别说了!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天下名医这么多,总有人肯治的。答应过,我们要一起去隐居,还要去山阴赏桂花、看姑母、吃鳜鱼、生很多很多的孩子……这些都忘了吗?不能骗我啊……”君羽的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砸在他惨白的唇上。

    想起曾经那些美好的日子,看惯了他的从容淡定,谈笑间天高云净,此时却凉薄得不经风吹。君羽总以为,他是那样精明绝顶的一个人,强大到可以无畏生死,却忽略了他始终是个凡人,如今却剩下一把清赢玉骨,虚弱到不堪一击。

    谢混伸出手,染了血的指尖缓缓抚过她的脸颊,反复摩挲,似乎要把她最后的模样铭刻到心底。等了许久,他才握着她的手轻笑道:“好了,别哭了。人本来就不漂亮,一哭就更丑了。我答应的事情,怕是今生无法兑现。来生……来生我把欠的一并补上,好不好?”

    “什么来生,我只要今生!”君羽抱紧他的身子,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我只要今生好好的,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管天涯海角都随着。我知道,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总是惹生气,不过以后都不会了,我们还有三十年、五十年,可以慢慢改的……”

    谢混伏在她肩头,唇下呼出一抹温热的气息,似是一声嗤笑。他的唇柔软冰凉,轻轻在耳畔蹭过:“三十年、五十年于我太长,怕是等不到了。来年山阴的桂花再开,折一枝给我,也不枉这么多年的情份。还记不记得那支萧曲,我教过的,可惜太苯,怎么教也学不会。哎,看来这都是命啊。”他说罢一笑,三分无奈七分酸楚,只是那笑太浅,就如海边的沙垒,浪花一触就会破碎。

    时光如梭,那年的山□上,他们曾携手同游,那夜的东山别墅,万竹苍翠月凉如水,那一曲洞萧幽咽缱绻,定格在记忆的幽深处,终于凝成恒久回忆。

    君羽惶张地拥着他,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直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凉。她几乎忍着泪问:“子混,的手好冰,让我帮暖一暖吧?”

    谢混没有答话,反而剧烈地咳出一口血,他只觉得眩晕袭来,整个身体都要被扯碎般痛楚。王练之在旁边守着,再也看不下去,两指快速一点,封住他几处大穴。

    “公主,先放开子混,让他血脉顺畅一些,或许能好受点儿。”他一边劝说着,好不容易将君羽拖开。把了把谢混的脉息,虽然薄弱,还算比较平缓。于是他宽慰地说道:“其实子混这病也不是没有救,我听说西域有一种雪莲,可解百毒,或许能派上用场。”

    “天山雪莲?”君羽眼光一亮,突然像找到了希望。她抹干脸上的泪,调整一下思绪道:“这样,我们先回去,今晚我立刻起程去西域找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也绝不放弃,不论这个希望有多渺茫。

    王练之微微颔首,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他们两人将谢混扶起来,刚转过身,就发现四周不对劲,上一刻还空荡荡的船头,此时已聚满了侍卫,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君羽厉声问:“是谁派们来的?”

    话音未落,何无忌拨开人群,缓缓走了出来:“公主不必动怒,微臣是奉皇后娘娘的懿旨,捉拿判贼谢混。”

    王神爱?尽管君羽多不愿相信,然而确是她赐了那杯加药的酒,才引出了谢混体内的寒毒。可她什么要这样做?君羽现在也没心思弄明白,只对何无忌命令道:“识相的就让开,今天有本宫在,谁也休想动他!”

    何无忌勾起嘴角,冷笑着从袖里掏出一叠信笺:“这恐怕由不得公主,谢混与刘毅私下勾结,密谋窃国,这是他们来往的书信,铁证如山还有何狡辩?”

    “密谋窃国?他谋的是哪国密,窃的又是哪个国?”君羽一把夺过信笺,撕得的粉碎,“什么都不是,只因他除掉桓玄,为我朝立了大功,而们一个个看的眼热,怕他挡了们升官发财之道,所以联手把罪名往他身上推?”

    何无忌不想跟她多费口舌,扬手一挥:“来人,把叛贼拿下!”

    人群开始骚动,惊慌,尖叫,嘶喊,舞姬与宾客乱成一团。就在这时候,前方的屏风突然从中裂开,插出一抹银白刀光。君羽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被王练之一下压倒在地,凛凛刀风擦着他们的耳膜,径直向谢混冲去。身后一阵寒光席卷来,恰恰截断了他的退路。

    前后左右,再也躲不开了。

    谢混秀澈的瞳孔一敛,迎着劈面而来的刀光,依旧没有一丝慌乱。他顺手拉过身边的一个舞姬,护挡到胸前,那刀不费吹灰之力,没入了她柔弱的腹中。

    鲜血霎那喷上天空,只听一声闷哼,舞姬犹如花折,萎然倒地。谢混伏低身姿,以几乎不可能的矫健急速,躲过了如林的凶险光影。杀念就在那一刻迸发,他拔出舞姬身上的刀,回身一个猛刺,捅穿前方侍卫的胸膛。血雾模糊了视线,谢混顺势推就,一寸寸,一步步,逼开蜂拥而上的人潮。

    何无忌扬高眉毛,有几分赞叹道:“呵,没想到被伤成这样,还死不了,看来那药的分量不够……”

    话音还没落,突然感到一阵酥麻痒痛,他捂住脖子,有股细小的鲜血从指缝喷出。谢混勾起一侧唇角,倨傲地用刀指着他:“不是我的对手,我若无旧疾,根本伤不了我。”

    何无忌不敢置信地望向他,眼里盛满了震惊。那刀太快了,手法宛如妖魅,只能听见风声,竟然完无从抵挡。谢混伸手抹去眼角的血迹,鲜红洇湿了薄唇,在这样的血污,他的神情妖异摄人,却毫不可怖。

    君羽看见他的五官都在流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染透了层层衣衫。她觉得似乎有千万把刀在心中割绞,将曾经的美好烧成灰。她再也难以控制自己,推开王练之,不顾一切想向他奔去。

    “别过来,离我远一些,这边会伤到!”谢混闪身避开,一连退出数步,“练之,快把她拦住。咳咳……我怕是不行了,从今往后……照顾好她。”

    王练之一手箍住君羽,丝毫不理会她的痛哭流涕,只朝谢混点点头,郑重其事道:“放心罢,我会尽力保住她,也会保住谢家的周,绝不让他们受任何牵连。”

    谢混浅淡一笑,不再言语。远处叫嚣、厮杀声冲击过来,他站在一片喧哗中央,淹没在鼎沸人声之间,那么干净寂寞。他看见君羽眼里满是泪光,不过咫尺之遥,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只能定定站在原地,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那截伸出袖口的手,仅仅一瞬,又深藏回去。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谢混决然退到船舷边,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桅杆上,身后万顷碧波浩淼如烟。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如果不是在这个生死关头,那真是优美致极了。

    舰船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弓弩手们蓄势待发,一各个从铜壶中摸出箭翎,瞄准桅杆上的人影,已经张开了弓。只要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纵是铜墙铁壁也能射穿。君羽隐隐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

    “住手!!不——”她横跨一步,冲上甲板。那力气大的出奇,王练之拉都拉不住。

    “公主,冷静点儿,子混就是活下来,那病也保不住的!难道要赔他一起送死吗?”

    君羽什么也听不进去,心跳得快要从嗓子里窜出来,她看定王练之的眼睛说:“对,说的不错,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王练之彻底愣住了,一阵寒意,慢慢地浸上心头,原来她,注定不会属于自己。

    趁他愣神的间隙,君羽已经追到桅杆边,冲着顶上的人高喊:“子混,下来,我们去请罪,什么江山名利,我们都不要了,哪怕一辈子都不回建康,只要他们放了……”

    “还是公主明智啊。”一声冷森森的阴笑传来,内侍推开半扇雕花门,刘裕从船舱里步出来,手里托着一卷写满字的黄绢:“谢混,只要在这供词上画押,承认判国通敌,对罪行供认不讳,陛下兴许会放一条生路。”

    至高极顶,浩大的风势吹得人衣袂飘舞,直欲飞去。谢混睁开眼,自他惨白的唇角,勾起了桀骜的笑意,淡淡说道:“我既输了,自然拿命来抵,们大可不必如此费神。我也早就活腻了,厌倦了,这般了结倒也不错。”

    “那我该怎么办?”君羽听见他语气里的绝望,只觉得浑身冰凉,连血脉都冻僵了,她哽着泪问,“忘了,要陪着我白头到老的……”

    谢混缓缓摇头,一股浓艳的血沿着额角,淌过面颊。他以一种温柔的神色合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疲倦:“傻丫头,人各有命,就当我最后一次骗罢。”

    他右手拳曲,清瘦修长的指头缠住刀柄,握紧,猛然反手一挥,深深没入心口。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刘裕对着弓弩手比了个手势,万箭离弦,向着那翩若惊鸿的身影席卷而去。

    君羽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千万支箭划过天空,从头顶呼啸掠过。晶莹的血珠,落入眼底,这凄艳的一抹红,是他遗留给她最后的笑容。

    扑嗵一声,激起飞溅水花。碧波浩淼的西池,转眼被一片箭矢淹没。池中腾起腥红的鲜血,丝丝缕缕,如桃花殷殷绽开,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夕阳。

    君羽追到池边,看着那空荡荡的水面,一圈圈涟漪,自言自语地说:“子混,别走,答应过我的……”

    原来他要离开,是没办法的事,无论如何阻止,都没有办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永远消失在她的人生里。

    七月的风夹着独有的熏热,人人摇扇,只有她的世界冰寒彻骨。淡绯色的池水从指缝中漏走,就像她设想了千万的幸福,都化成梦幻泡影。

    君羽站在水边,忽然就觉得疲惫,疲惫的心力交瘁。恍然,想起初次见面的那天,一杯五石散,一场不经意的邂逅,而今徒留下茫然。东山、竹林、明月、洞箫,往事历历在眼前过去。彼时轻狂,当时迷醉,现在她还能够给谁?

    也曾有时,她安静地坐在镜前,任他把笔画眉深浅。风雨如晦的夜里,拥着他的背安然睡去。那时年轻,以为青春可以拿漫长人生来挥霍。不曾想上天,又收回了属于她的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练之走过来,轻轻抚上她的肩说:“夜深了,回去吧。”他的掌心未尝不是温热的,不像谢混的手,永远都那么单薄冰凉。

    君羽抽紧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果当初喜欢的是王练之,现在一定会很不一样。她真想,爱上别的什么人,可她偏偏爱的是谢混,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他走了再也无可替代。

    淡红色的水涌荡在身体四周,血做的晚霞,起起伏伏,像曾经企望的一切,深深浅浅都是梦。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踟躇日暮里,远处的八角楼上,有两个人临风眺望。末了,北燕使节高云问:“萧楷,认识那个姓谢的年轻人?”

    萧楷望着池上漂浮的箭矢,似乎还在回想那惊骇的一幕。看了许久,他才颔首道:“认识。”

    高云眉毛一挑,无不惋惜的说:“哦,此人不能为我所用,真是可惜了。”

    人去水空流(下)

    十天后。

    阴云笼罩了整个天空,建康城都沉浸在一片烟雨连绵中。街头巷尾都在流传着一句预言:“甘棠伐处谢氏移。”刘裕以安帝之名下诏公布了刘毅的罪名,同时收捕了刘藩、谢纯等人,最另人扼腕的是赐死了谢混。对于刘裕而言,他不是不惋惜,可政权是死我活的事情,叹赏归叹赏,杀还是要杀的。

    乌衣巷里,风动白幡,往日的欢笑变成一片阴霾肃穆。每处廊檐门口,都挂满了白色的灯笼。

    此时所有人都聚集在桐竹轩,谢晦、裴绍、谢道韫正围在外堂,焦急地等待着,人人脸色都很沉重。

    竹帘一掀,飘出一股呛人的药味,王练之走来,手里还端着一只白瓷的药碗。

    “练之。”外堂的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回头,一齐站了起来,“公主怎么样了?”

    王练之摇了摇头:“还在烧,脉象很不稳定,我再去找些宁神的药,看有没有作用。”

    裴绍拦住他,忍不住埋怨道:“救?怎么救,她这样不吃不喝,死是迟早的事。”

    “就少说两句罢。”谢晦按住他的肩膀,“那天的景象,又不是不知道。公主与叔父情深日笃,只怕她心里比谁都难受。”

    谢道韫在旁边还未听完,就已经变了脸色,忍了忍泪道:“哎——只怪我去的太迟了。神爱是我从小看大的,怎么会居然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我对不住谢家,对不住王家,更辜负了子敬临终前的一番苦心!”

    “婶娘不必太自责,神爱也是身不由己,当天刘毅拿皇子要挟她,扬言废了陛下贬他们去秣陵。神爱不知道那酒的作用,只当是一般的蒙汗药,这也不能怪她,谁在那个关头,都会先保自己的孩子。”

    “都是刘毅这个畜生!”裴绍一拳砸到桌角上,震的茶碗乱晃。“我以为他出身寒门,生性淳厚,想不到他比桓玄更阴更狠,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活剐了这狼崽子!”

    “裴绍!”谢晦瞪他一眼,“不要乱说,这里府上下都有他的耳目,莫给人家留下把柄。”

    等了许久,谢道韫默然问了句:“子混……已经安葬了吗?”

    “是我亲自去办的。”王练之缓缓地点了点头。

    “也幸好公主没有看到子混的样子,否则,她怎么受得了。”裴绍低声道,“身上中了那么多箭,又在水里淹了这些天……”到最后,他都实在形容不下去。

    “可等她醒了问起来,咱们该怎么交代?”谢晦皱起眉,不禁开始发愁。

    “自然是拣好听的说。”谢道韫用帕子沾了眼角,“总不能跟她说,找到子混后,如何的惨不忍赌。他一生爱干净,到头来竟是这个死法,这到底造的什么孽啊?”

    说到这里,大家都一阵沉默。当他们赶到的时候,谢混的尸首被打捞上来,已经在水里浸了三天三夜。尸体仰面朝下,原本一副精美绝伦的五官被泡的面目浮肿,实在狰狞恐怖。谁也料想不到,昔日倾倒江左的第一美人,下场竟然这般凄惶。

    众人原本想把他放置在水晶棺中,可是无论水银还是冰块,都镇不住已经开始腐烂的迹象,正巧又是三伏天,气候潮热只好尽早下葬。

    当然,这一切都瞒着君羽。自从那天过后,她一直不肯接受现实,曾经几次独自趟到西池里打捞,坚持说见不到尸首就不死心。后来正遇上瓢泼大雨,幸亏王练之将她拖回去,回来后淋雨受了风寒,一直高烧不褪,连着三天昏迷。直到灵柩下葬,她都还没有醒过来。

    “哎。”裴绍叹了口气,“他们历经了那么多磨难,才走到一起,这到死都没见上最后一面。”

    “没见也好。”谢道韫摇摇头,“那孩子也是个倔脾气,我真怕她闹出什么乱子。”

    王练之抚摩她的肩,安慰道:“婶娘放心,这件事我去跟公主交代,我会告诉她,子混走得很平静。”

    大家相对无言,又是一阵沉默。王练之从袖里掏出一只银环,搁在掌心里说:“这是从子混身上找到的,以前见他一直戴着,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把它给我吧。”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过头,是素颜的君羽。她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前,脸色苍白如灰。

    王练之不觉心头一颤,提醒道:“公主怎么出来了?风寒没好,穿得这样单薄……”

    “把它给我吧。”君羽打断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王练之没办法,只好顺从地交给她。君羽将那银环搁在掌心,反反复复,极缓极慢地摩挲。此时此刻,一直一直,浮现在她海里的是过去的时光,在竹林静谧的院里,那个满月的夜晚,他挑着眉尖不屑地问:“不会让我戴着这个女人的玩意儿上朝吧?让人看见了,我还颜面何存……”

    许多往事在眼前轰然坍塌,像是电光石火,快得让她无法呼吸。或许生与死,都是天意,是冥冥之中上苍的安排。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便注定如此。可是她猜到了这个开始,却猜不到这个结局。

    想起几年前烟雨楼台上,落幕一掀,他从光影深处走出来。她站在台下,触手可及,却无法接近。后来那么多生死离合,他隽秀的眉眼,他魅惑的笑容,都像一夜的风雨已经过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谢道韫在背后抚了抚她的发,安慰道:“好孩子,子混已经去了,也要保重自己。”

    “是啊,他已经走了……”君羽轻声说,“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流了那么血,他一定很疼吧?”

    众人只觉得一阵窒息,像被这话的锋芒割伤。裴绍沉痛地低下头:“是我们没用,眼看他被人陷害,却插不上手。人死不能复生,公主请节哀。”

    不然又能怎样呢?即使回到过去,她还是会义无返顾地爱上,经过一番自以为是的抗争,最后对命运妥协,一步一步惨淡收场。君羽攥紧掌心,感受到他留下的余温已经散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心里疼痛至极。她微微张开嘴,感觉喉咙里压抑的呜咽已经破碎,泪汹涌而出:“子……子混……”

    从那以后,君羽日渐沉寂下来,独自住在桐竹轩里,一坐就一天。这屋里跟他走的那天一样,依然是寝帐素雅,染了淡薄的龙涎香。那张七弦琴还摆在窗下,如今没有人弹,再也出不了声。那支洞箫还悬在墙上,与犀角弓安静地放在一起,上面落满了浮尘。轻轻一吹,尘土飞灰烟灭。

    君羽拿下来擦一擦,依旧摆回原位,那些东西归放的整整齐齐,仿佛在等待着某天门一开,主人能突然回来。王练之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有更悉心的照料她。他相信只要时间慢慢过去,不管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伤痕,都有愈合的那一天。

    转眼秋去冬来,建康又下起了雪。君羽伸出手,接着庭中飘飞的雪絮,一直出神。她想起那年的梅花山,谢混匆匆追到悬崖边,隔着雪,看着他。冰封的山洞里,她在篝火前抱住他,就像抱着一块冰。那时还不知道,有一天他发上的冰霜再不能融化,变成一座孤坟,永远躺在冰天雪地里。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刻,只要他能完好无缺的回来。可是啊,可是,她纵然有天大的本事,显赫的权利,在生死的面前,还是—样无能为力。

    “君羽……”谢道韫担忧地叫了她一声,“该休息了,外边风大,快把窗子合上。”

    “圣旨到——”庭外传来宦官尖利的嗓音。

    谢道韫急忙迎了过去,掀开门帘。姜佗穿着紫蟒皂袍,从外边走进来,手里托着一卷黄绢圣旨,浓黑的眉毛沾了些雪屑,看起来行色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

    他走到跟前,展开手里的圣旨,朗声读道:“晋陵公主听旨,原驸马谢混凭籍世资,轻佻陷躁,拨弄是非,煽动人心,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念卿年少丧夫,并未参与谋反,降为东乡君,特赐婚于太医王练之,三月后完婚,钦此!”

    他念完后,发现屋里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出声。君羽坐在窗前,只是静静地望着飘雪,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姜佗不由提高了声调,提醒她:“公主,接旨呀!”

    “公公不必惊讶,自从那天过后,她便一直是这副模样。”谢道韫见状叹了口气,转而问“三月?未免太仓促了吧!”

    姜佗摇头道:“百天丧期已满,不用再守节了。何况公主又这么年轻,总不能一辈子这样,王大人出身琅琊世家,虽不如谢……公子风姿绝秀,在朝中也算是拔尖的人物,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也了却了陛下的一桩心事。”

    君羽回过头,漠然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把圣旨给我。”

    姜佗将手里的黄绢恭敬举到头顶,君羽接过去看了看,“嗤”地一声撕成两半。

    “公主……这是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

    “心意?”君羽艰难地带着残忍的笑,一字一句地说,“谁稀罕她的心意?们现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子混是怎么死的!们可以污蔑他,把他逼到末路,可他不是不如们,是们远远不如他,只是他生不逢时……”

    “好了,别说了。”谢道韫拦住她,也止不住擦泪,“皇命难违,是个好姑娘,为子混做的够多了。这辈子,是他辜负了,今后若能找个人好好过活,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何况练之也是一片真心,这样下去,每个人都不会好受。”

    姜佗也劝道:“别怪奴才多嘴,公主以未亡人的身份住在谢家,多少有些不合适。往后的日子可还长,总要为自己该早作打算。皇后娘娘在宫里也是朝不保夕,等哪天龙驭归天了,还能指望谁?王大人与谢公子交好,刘穆之等人已经在暗地里有所动作,想借机除掉他。若是有个驸马的头衔庇护,或许对他有所帮助。”

    原来刘穆之是刘裕的心腹,朝野中的大臣都趋炎附势,只有王谢两家与他疏远。有次他升官为太尉,朝臣们都到府上祝贺,谢混却迟迟不到。刘穆之最恨他那一副傲慢不屑的样子,想把他身边的党羽一并剪除,这其中也包括王练之。

    这一切君羽虽不是很清楚,大致情况还知道。

    “是啊,若能嫁到王家,相互也有个人照应。对、对练之都有好处。”谢道韫握住她的手,宽慰般拍了拍。

    君羽望着窗外的飞雪,平静地说:“姑母放心,我答应就是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到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自己去成另外一个人。就算不是王练之,也会有人代替谢混的位置,终于有天成为她的某某。

    在这样流离的乱世中,曾经以为找个人一起依靠,人生就能圆满,可是终于未能得到所爱的,所有都成梦幻泡影。一生,眼看就是这样。

    渺万里层云(上)

    三月过去,春寒料峭,柳枝已经开始抽条。谣言像柳絮,在城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世人都在期盼着,看这王谢两家这出戏开如何收场。

    君羽在出降前的几天,表现的异常沉静。筹办婚礼的事务都交给谢道韫打理,自己的饮食起居一切如常。婚礼前一晚,宫里派来女官司宫令,将筹备的礼服送到乌衣巷。第二天清早,侯亲的使者赶到桐竹轩,君羽也装扮停当,由于她态度配合,一切进行的很顺利。

    临走前,谢家老少都齐聚在来燕堂,等她来辞行。廊檐下还悬着白色的素幡,在风里轻轻地飘荡,空气中充满了离愁别绪。

    不久之后,门应声开了,众人绷紧了呼吸,各自低下头沉默不语。跟着司仪的引导,君羽跪下给谢道韫叩头敬茶,以答谢她这么多年的恩情。

    “好孩子,起来吧。”谢道韫眼眶有些发酸,扶起她说,“此番是要走了,这家里的东西,看上什么只管告诉我,我这就派人去取。”

    君羽摇了摇手里的洞萧,笑着答道:“不用了,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想要。”

    她抬起头,目光从眼前一各个熟悉的面孔上扫过,带着浓浓眷与不舍,那眼神分明是永别。虽然仅在这里住了三年,却留下她太多的喜怒哀乐。想起那年偷偷溜出宫,初访乌衣巷,一家人围桌畅饮,她抱着衣服走到桐竹轩外,开门的瞬间,月光映亮了他清雅的眉目……

    司仪又再催促了,众人见君羽神情落寞,都不忍在说离别的话,一时沉默无言。忽然有只小手拉住她,君羽回头一看,竟然是个白衣青衿的秀美少年。两年不见,谢灵运似乎长高了不少,他清亮澄净的眼中,有一种令人心疼的早慧。

    “婶婶,真的要走吗?”

    君羽摸了摸他的头,无限感慨地说:“嗯,我以后会想们的。婶婶房中留了很多零食,想吃什么?菱角、枸椽、乳酪还是红豆冰山?”

    谢灵运摇摇头,只是攥住她红色的裙裾不肯松手。谢晦走过来,强行把他的手掰开,简洁地说:“吉时就快到了,公主近早上路吧。”

    君羽轻点下巴,她知道这一走或许就是永远,强忍着眼中的酸楚,低声说了句:“保重。”然后转身步出门去,王家的轿子就候在外边,天朗气清,飘着几朵棉絮般柔软的云,君羽登上轿,一路锣鼓喧天地走过朱雀桥。透过狭小的窗口,乌衣巷越来越远,逐渐淡出了视线。

    泪再也忍不住,刹那间从眼角滑落,她抬起脸庞,远天流云浩淼,微风撩乱了头发。望着空无的巷口,君羽握紧怀里的萧,轻声低喃:“子混,我走了。”

    婚礼仪式很繁琐,一道一道的程序,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因为之前有过经历,也无须别人指点,终于耗到傍晚,到了入定时分。送走所有宾客,王练之有些忐忑不安地走进新房,只见君羽一个人坐在绡金幔帐中,床塌上散着莲子、豆枣、圆果。

    说什么呢?虽然平时已经很熟悉,但在这样的环境下独处,还是免不了尴尬。

    王练之微微沉吟片刻,猜她心里还是不愿意的,也不想勉强什么。于是说:“公主,暂且委屈在这里将就一晚,我这便到外间去。”

    “回来。”君羽唤住他,自己掀开头顶的喜帕,没有半分羞涩之意。她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语气温和地说:“练之,坐下来,我们谈一谈可以吗?”

    王练之迟疑着转回身,挪动脚步,缓缓走到她面前。不觉牵动了唇角,有些自嘲地说:“公主想说什么,其实我很清楚……”

    “不,不知道。”君羽凝视他的眸心,目光诚恳“我不想让这桩婚事,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更不想把它做为交易,来换取什么,这样对不公平。”

    王练之微笑起来,俊雅的眉目映照着屋内昏黄的灯火,在这一刻,温暖到了极致,他轻声道:“什么公不公平,这一切都是练之自愿的,何况我答应过子混,要照顾周。”

    君羽心中一阵感动,握住他的手说:“我承认仍然爱着他,也不想刻意隐瞒。经过着半年的时间,我终于明白,子混是真的走了。他在我心中无可取代,可是人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他是他,是,也是我心中的唯一,无人可以取代。”

    王练之一怔,胸中溢满千言万语,却又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晰。曾经憧憬的华美梦境,在这一刻终于成为现实,他以为要穷尽一生,守着没有尽期的无望,永远等不到她转身。所幸的是部的努力,终于挽留住她所给予的,这一个掌心的温暖。

    “公主……”

    “叫我君羽吧,我已经被降为东乡君,再不是什么公主了。”

    她的眼波漾入他眸心,有低微的颤动。前尘往事,有如云烟。王练之伸出手臂,静静将她揽进怀中,再也不愿松开。君羽没有抗拒,闻着他身上男子独有的干燥气息,并不浓厚,在这春寒的夜里有些许温暖。但是此时此刻,她心中萦绕的,还是那一缕挥之不去的龙涎香。

    忘了吧。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到现在才明白,她对他仍有爱,只是对自己的爱却早已失望。

    君羽尚在恍惚之间,蓦然就感到一片温软盖了过来,触在唇上。犹带着暖热的舌,侵入口中,轻吮着她的嘴唇。柔软撩拨,如同处在云端,轻飘而软绵。君羽有些惊愕地睁大双眼,本能地想抽出。王练之修长的手指箍在腰上,带了强悍的姿态。一点一点侵蚀,仿佛是团温柔的烈火,要将她慢慢烤化在怀里。

    红烛静默燃着,一滴烛泪滚滚而落,跌到地上,凝成瑰丽的颜色。

    王练之的唇越来越暖,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脸颊和颈上,逐渐变的急促。一眨眼,他挺直的鼻梁近在咫尺,平静的眸里此时也染了朦胧艳影,像是滚烫的水,就要沸腾到极致……

    亮红的光在眼中闪烁,逐渐模糊了视线。那红色层层扩大,变成了西池中翻腾迭起的血雾。她透过那层红色,看见有人扬唇在笑,笑得近乎魅惑。

    就在这愣神的刹那,脚下一绊仰面跌倒,连带着两个人一起滚落到床上。光滑如水的锦被缎褥,寸寸在身下展开。王练之抬起一只修长优美的手,借开了她的衣带,温柔地抚弄。他的眼神清澈而哀伤,没有一点杂质的纯净出现在脸上,让人不忍心再拒绝。

    忽然间,君羽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妙的错觉,恍惚就要沦陷进这双漆黑的眼眸里。然而下一秒,谢混那苍白的容颜又慢慢浮现出来,冰雪似的。

    他们,一个轩轩若朝霞举,一个濯濯如春月柳。相似又迥异,相同又不同,彼此的面目纠葛在一起,分也分不清。沉浸在这种分裂的痛苦中,君羽觉得自己游走在崩溃的边缘,随时就要爆发。

    她心中燥乱,奋力一挣,伸手推开他:“不行,我做不到!”

    王练之也从深吻中清醒过来,欲望被烧得干干净净。他有些尴尬地退开,解释道:“对不起,是我太冒昧了。我以为既然是夫妻,这样做……不算逾礼。”

    有什么错,早晚不是都要面对着一天的吗?

    君羽抿了抿唇,歉疚地低下头,轻声道,“再给我半年的时间,等有一天我能完忘了他,再来弥补对的亏欠。”

    王练之的身子微微一颤,深深看着她,眼中扇动着莫明的光采:“好,我会等着。”他相信时间能冲淡一切,就像伤口那样,无论多久都有愈合的一天。

    王家的日子和谢家似乎没什么分别,一样的官宦世家,受到无数艳羡的注视。因她的身份,每个人对她都很好,只是那种好带了层隔膜,拘谨地让人约束。君羽依旧和王练之过着有名无实的生活,她也尝试过改变,可是就像彼此的影子遥遥相对,总是跨不过那一段距离。

    朝中的事情也乱得沸反盈天,刘裕凭着铁血手腕,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政敌。他与北燕联手灭掉南燕,又北上灭掉了后秦。终于位列三公,成了第二个桓玄。安帝成了他挟持下的傀儡,上朝批奏由他做主。那些大臣们渐渐明白,君羽监国时为什么一再打压他,可惜后悔晚矣。四月多的一天,小皇子无辜发热,没到半夜就抽搐而死。王神爱悲痛欲绝,她一心守护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保住,从此一蹶不振,仅半月就薨逝在徽音殿,最后葬在了休平陵。

    小皇子死时,王练之也在当场,他略一把脉,就知道皇子所服的药中含有剧毒。这样的结局,也早在他预料之内。只是随着这个小孩子的死,东晋的国祚也马上走到了尽头。

    送皇后梓宫大殓的那天,王练之回来告诉君羽:“神爱临走前,一直在说,她这辈子唯一做的错事就是听信刘裕,下了那杯药酒。其实她一直想求得的原谅,可是到死,都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君羽望着休平陵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在我心里从没有真正怨恨过她。”

    要怪就怪这个血染的深宫,谁想活下去,不是步步为营,况且她也只是一枚可怜的棋子而已。

    那天晚上辗转难眠,君羽望着窗外的月光,想了整整一夜。她想,再留在建康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反正已经没有值得留的人了。

    第二天,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王练之。王练之有些忧虑地说:“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又能到哪儿去?”

    “长安或者洛阳,总之离开建康就好。”君羽见他还是有点犹豫,又故意问,“不想走,是不是舍得建康的荣华富贵?”

    果然王练之立刻辩驳道:“公主莫要误会,其实我自小就想去西域学习医术,只是皇命在身,一直没有机遇。如果公主愿意,我明日就向朝廷辞去职务,陪一起走。”

    等到这句话,君羽才展开笑眼:“好,那我们说定了。”

    渺万里层云(中)

    次日,王练之向朝廷上疏,请求免去他御医一职。安帝先是不许,然而他再三请求,朝中大臣相劝无效,最后终于批准。

    临行的前一晚,正巧是仲秋节。王练之经过庭院,看见君羽在庭中设了香案,一个人跪在月下焚香,单薄的身影在溶溶月色中倍感寂寥。他知道,纵然平日里她可以若无其事地与人谈笑,可每当夜深人静之际,又会回归那个纯然孤独的自己。

    她双手合什,默默闭着眼,素净的脸上铅华洗尽,仍是一贯的苍白。王练之走到她身后很久,君羽才回过头,冲他微微笑了。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明日一早就起程。”王练之朝她点头微笑,“路线我也已经考虑妥当,我们先坐船去襄阳,再北上到长安。这一路上长途跋涉,公主可能要吃些苦头。”

    君羽摇了摇头:“苦不苦不要紧,只要能近早离开这里。”

    今晚夜凉如水,月华盛大,透过梧桐疏密的叶子,能听见几声鸟啼啁啾。曾经这个叫建康的城市富庶秀丽,有她年少向往的江南烟雨。可惜现在一切过去,留下的也只是物是人非而已。

    沉默许久,君羽茫然说:“日子过的真快啊,不知不觉都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不算短也不算长,可对于她来说,却足够耗尽一生去等待。时间变得漫长无涯,像一条静止淤堵的河道,无所谓快与慢,就那么平淡的过去。

    王练之见她手里握着一管洞箫,索然问:“公主也喜欢这个?”

    君羽点头答道:“这萧音色很好,我很喜欢,就拿过来了。”

    王练之接过萧,慢慢回想起它主人曾经的样子,那个风流不羁的美少年,不禁低声说:“当年子混的萧,吹得也极好。”

    他修长的手指抚摩良久,随后举到唇边,缓缓吹了起来。夜风轻柔吹送,那么妩媚而伤感。君羽望着他的侧脸,在月光中逐渐变得朦胧。当年隔着竹林听那一曲萧,现在从王练之口中呜咽。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在君羽心中一直有这幅画面,关于谢混,那些经年的往事。例如夕阳暮殇的庭院里,或是斜风细雨的天地间,他从容转身,留下一个虚渺的背影。然而今时今地,在另一个丈夫面前,她只能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寥寥几语说:“是啊,子混当年的箫,吹得很好。”

    梧桐叶子沙沙轻响,蝉鸣也消失了,四野里突然变得很安静。王练之放下萧,提醒道:“起风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罢。”

    “嗯。”君羽点点头,王练之伸臂想揽她入怀,她却不动声色地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月色尽头,王练之还僵在当场,不知如何适从。那只伸出的手凝结了动作,再慢慢收回。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心里不自觉地衡量与她之间的距离,有时已经以为自己离她很近,触手可及,可下一秒却成水中央的幻影,瞬息破碎。

    离开的日子天很蓝,君羽专程起了个大早,去敲王练之的门,他也已经收拾停当。谢道韫送他们到桃叶渡,岸口停了几艘乌蓬船,千里平湖上如雾如烟。

    “们此番走了,什么时候回来?”谢道韫上前一步问。

    君羽艰难地开口,不知该怎么说:“也许,是永远不回来了。”

    看她神情落寞,王练之赶忙解释:“婶娘放心,公主不过是陪我去西域,兴许一年半载就回来,我会照顾好她的。”

    谢道韫听完点头:“也好,出去走走,总比闷在这一个地方强。我早知留们不住,却不曾料这一日来得如此快……”

    君羽眼眶有些发酸,歉疚道:“姑母,不管走到哪,我都时刻记挂着们。”

    “好,们一路保重。”谢道韫握了握她的双手,再松开。船夫一撑竹篙飞也似的向湖心划去。君羽站在船头,看见谢道韫一缕淡白的鬓发在风里飘扬,乌衣巷的方向被几叠远山隐遮着,渐渐看不见了。恍然想起上次来桃叶渡,还是两年之前,那时他说:“去东山别墅,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

    东山就在及远的南方,如今却要朔流北上,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此去经年,天南地北再无相见之日,如此很好。

    离开建康后,从徐州到襄阳,再从襄阳到荆州,再从荆州到洛州,辗转了几个城市。因为路上行船颠簸,又加上大雪封山,这段路程足足走了大半年。秋去冬来,冬去春来,抵达长安的时候,已经是次年三月。

    北方战乱频繁,比南方的局面更加混乱。此时长安是后秦的都城,正遇上后秦和北魏打仗。城里满地死尸,战死的、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各种各样,到处都有。曾经鲜衣驽马的长安,现在已经荒芜人烟。

    每遇到一个病人,王练之都会尽力去救治,救不了的就埋葬,这样也耽误了不少行程。进入城门,提包推车的人从城里横冲直撞的奔出来,差点撞倒君羽。王练之赶忙扶住她:“没事吧?”

    “我没事。”君羽摇摇头,看见街上有的屋舍门窗关得死严,人丁稀少,不禁问,“城里的百姓都去哪了?”

    “可能又打仗了。”王练之叹一口气,看这情形死伤的人不在少数,这城恐怕要空了。

    走到西市与桂宫之间,城墙角上冒出来几个鲜卑兵,手里提着磨得雪亮的长刀,霍霍迎面走来。半路上冲出来一个壮汉,皮肤黝黑,像是当地百姓。他扑上去揪住那带头魏兵的领子,怒吼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们这些白虏拼了!”

    噗嗤一声,长矛从他腹上刺穿过去,那汉子滑鱼般抖了两下,便直挺挺的歪倒下来。透过他偏过来的面孔,君羽看见那双白眼无神地翻着,带了几分不甘。

    “啊——”尖锐的叫喊从远处传来,众人探头看去,只见有个妇人抱着婴儿披头散发的在街上乱跑,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扯破了一半,露出半裸的胸口,几个魏兵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这情形让君羽一下联想到孙恩之乱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就在这时,那几个士兵跑上去将妇人扑倒在地,妇人凄惨的哭嚎被狞笑声打得一断一续。

    婴儿哇哇哭着,士兵显然嫌他碍事,抓过襁褓一把扔飞出去。王练之扬手接住,细细察看了一番,见孩子只是吓得哭,没受什么伤,才定下神来。

    “哪来的小白脸?”魏兵提着刀走来,伸手一抓住王练之的衣襟,死死盯着他的脸。

    另一个魏兵凑近,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瞧这细皮嫩肉的,是打江南来的吧?干什么的?”

    王练之怀里抱着襁褓不好打斗,只好忍着厌恶道:“行医。”

    “行医?我看倒像富人家的娈童。”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王练之皱起眉,俊秀的脸上愠起怒色,然而那几个魏兵还不知死活地往上凑,有的还在研究他那一双莹白雪净的双手。君羽看不过去,想上来阻拦反被一个魏兵拦住,那些肮脏的手又向她伸来。

    “放开。”王练之淡淡说了句。

    那几个人恍若未闻,继续在他身上乱摸,王练之又说了一遍:“我让们放开,听见没有?”

    “哟嗬,这小白脸还挺凶……”话音未落,那魏兵低呼一声,捂住被掰折的手指,跌跌撞撞地后退栽倒。另外几个人见状一拥而上,被王练之几脚绊趴到地上。有个不服气,拾起刀劈砍过来,王练之伸出修长的两指一夹,微微用力,钢刀薄刃就被他生生拗断。

    “滚!”他在那几个魏兵臀上狠踢一脚,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

    等他们跑远,王练之才狠狠吸了一口气,走到那妇人跟前,把襁褓递给她。妇人抬起头,脏污的脸上转动着惶恐的眼珠,愣了好半晌,才跪起来磕头:“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王练之从怀里掏出些铜子,塞到她手里:“拿去吧,给孩子买点饭吃。”

    刚转过身,几双手揪住了他白净的衣袂。妇人死死不肯松手:“公子,是大夫吧?城里得了疠疾,救救我们!”

    其余几个难民也拉住她:“我们一家老小都染上了,行行好,救一救吧!”

    王练之面有难色,转头看向君羽:“这……”

    那妇人怀中的婴儿,似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慌乱地发出哭喊,细弱的仿若猫叫一般。

    君羽一时五味陈杂,叹息道:“去看看吧,反正路程还长,我们也不急于这一时。”

    跟着他们东拐西绕,走过一条长长街道,随后就看见巨大的木杆拦在了城墙之间。木栏后的景象破败得触目惊心,那些人瘦骨嶙峋,躲在烧焦的残垣断瓦下,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已经恹恹一息,有的勉强睁开,浑浊地眼珠晃动一下。

    这是真正的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君羽一皱眉,王练之已经止住脚步,平日淡漠一片的面容上,此时瞬间浮起悲怜神色。

    因为染病的人实在太多,王练之招呼不过来。恰好又缺药材,他见那是些传染病人,不愿让君羽接触,就吩咐她去城里买药。

    等君羽走了,那抱襁褓的妇人凑过来,夸赞道:“公子,您真是个大好人,难怪娶了这等漂亮的媳妇。”

    “媳妇?”王练之挑起长眉,愕然重复了一遍。

    妇人见他满脸迷茫,又疑惑地问:“怎么,难道那姑娘不是媳妇?”

    王练之这才明白,英俊的面孔上赫然一热,舒展开眉心,嘴角略上翘起悠扬弧度,凝成一个不经意的笑:“是,她是我妻子。”

    君羽顺着墙根,从城北走到城南,避开那些张扬跋扈的兵虏,一路上小心翼翼,幸好也没碰到流寇劫匪。走了几个时辰,终于在夕阳落山之前,找到了一家药铺。

    药铺老板拉出抽屉,随意抓了些草乌、木通、穿心莲,到最后一个抽屉的时候,里面竟然是空的。老板挠了挠头说:“哎哊,真对不住,黄地参已经没了。”

    君羽想到王练之的嘱托,于是又央求他:“老板,帮我再找找,这味药急用,一定不能缺的!”

    老板想了想,忽然想起来说:“上月小儿发疠疾,家里还留下了两根,姑娘若不嫌弃,就到我家去取吧。”

    此时到了傍晚日落,艳金色的霞光洒满天空,行走在这破败的废墟上,夕阳倍加伤感。君羽遥望着这个满目疮痍的都城,暮春的微风扬起她的长发,突然就明白,谢混当初为何说:“人生苦短,百年如流电,那么在乎别人的死活,难道不知这世上最贱的就是人命……”

    原来在这个乱世之中,他们都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不管曾经的爱恨多么强烈,终究会化为一团虚无。短短的几年中,长辈、朋友、爱人,所有她想挽留的人,都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远离了她。这一场离合悲欢,到头来都是水月静花,什么也留不下。

    可是子混呢?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化为一具冰冷的白骨,和这千万殍尸一样,埋没在荒草丛生中,慢慢腐朽。君羽抬头仰望,想起千里之外的江南,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忽然就湿润了眼眶。

    “姑娘?”药铺老板推她的肩,君羽这才从思绪中醒悟过来,擦了擦眼角。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地方。

    “姑娘,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老板转身进屋,让她等一会儿。君羽倚在门板上,远远看到一树桃花初绽,从旁边高高的朱墙上攀出来。正逢花期绚烂的时节,在这僻静的小院中,乱红飞渡,美得令人窒息。

    一声呜咽钻进耳朵里,若隐若现,仿佛是风过檐角,有人抚弄着长长的箫竹,细细切切地吹奏。这调子是如此熟悉,竟然和当年东山上的那曲一模一样。

    君羽心里猛震,只想着这里怎么有人会吹这支曲子?是真实,还是幻觉?

    顺着声音的方向,她慢慢走到高大的朱墙下,隔着一堵墙听的并不真切,里面又似空茫一片的静止……

    这到底,是谁在吹萧?

    渺万里层云(下)

    君羽蹙起了眉头,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怎么,怎么觉得心开始跳得快了。药铺老板推门出来,手里握着两根黄地参:“喏,就这些了,说好的五十铜子一分也不少!”

    “老板,有件事想请教一下。知不知道墙那边,住的是什么人?”

    “哦,问这个。”老板顺口道,“听说原先是阳平公的宅子,后来被白虏占了。也清楚什么来头,整天见他们提着刀出出进进,怪吓唬人的。”

    君羽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白虏?”这怎么可能,如果是鲜卑兵怎会懂江南的小调。

    “是啊,说这白虏不吹那羌笛,反倒摆弄起咱们汉人的玩意,也真是怪事。”

    “他们搬来多久了?”

    老板歪侧头想了想,“那记不清楚,少说也有一年多。”

    一年多?君羽被这三个字勒紧了呼吸,浑身都像是着了火,手竟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姑娘啊,外头兵荒马乱的,这眼看天都黑透了,还是拿了药早点回去……”

    君羽等不及他啰嗦,打断了他的话:“老板,能不能领我去隔壁院里走一趟?”

    “不成不成。”老板连连摇头,“那些白虏杀人不眨眼,不怕死,我还怕嘞!”

    “啪!”一锭银子拍在桌上,银灿灿的,足有十两重。老板看的眼都直了,这么大一锭银子,他要赚多少天啊。

    君羽尽量维持着平静,“够不够?不够再加倍。只要带我去一趟。”

    老板吞吞吐吐道:“那……其实那院子也没什么,还不如我们这间,冬暖夏凉……”

    “哗啦”一声,整个钱袋的银子都倒在桌上,晃花了人眼。老板腿一软,心想今天是什么日子,能遇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他咽了咽口水,极其干脆地回答:“行行,跟我来。”

    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林径,朱墙红瓦掩不住如烟柳色。老板领着她穿过阴阴柳树,绕过新绿小池塘,到了一处生锈的大铜门前。“好生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出声!”

    嘎吱一声,推开半边门,院里静悄悄的,四下里寂然,唯有幽咽之声隐隐传来。天色昏暗,霞光顺着细密的树缝漏了下来,满院落花无人清扫,厚厚积了一地。君羽扶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槛外,花瓣像红浪,无声拍上了她的脸庞。

    热风呼啸而过,吹乱了挡眼的发丝。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要镇静。

    桃花树下站着一个男子,背影颀长清瘦,正低头擦着手里的萧。

    这一瞬间,君羽的心提到了喉咙口,紧张的好象腿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听见背后有声响,那男子回过头,俊秀的脸上明然如玉,带着几分笑意:“找谁?”

    君羽盯着他,失望排山倒海地席卷过来。不是子混,竟然不是。

    那男子和蔼地微笑,又问了遍:“姑娘,找谁?”单从他外貌上,不难推断出是异族人。君羽在门口怔了片刻,才从失望中缓过神:“刚才……是在吹萧么?”

    男子哧地一笑,扬了扬手说:“不是在下又是谁。”

    君羽心头酸楚,纵然不是他,能遇见相似的人,也是好的。这一场心悸、失落也算值得。是她一时冲昏了头,才会抱有那样荒谬的妄想,子混已经不在了,这是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如今想想,刚才的急切、心跳,还有不能自持的紧张,都显得多么可笑。

    “姑娘是汉人吧?”那男子笑着问。

    君羽默然点了点头,“没错。”

    “在下技艺拙劣,才学了两个月,实在拿不出手。”

    “这曲子,是跟谁学的?”君羽问。

    “说出来,也莫笑话。”男子在她对面的石墩前坐下,“我对音律没什么兴趣,倒是在战场上不打不相识,碰见了一位朋友,他在这上造诣颇深,说我还有些悟性,便指点了一二。”

    “哦。”君羽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样简单的曲子的确算不上特别,会得人想必不在少数。

    “怎么,姑娘要是有兴致,我可以帮引见。只可惜他身在邺城,战情又十分紧张,不知道哪一天能回来……”

    “不用了。”君羽勉强笑了笑,抬头看天已黑透了,恍然想起王练之还在等她买药回去。于是对那男子道,“天色不早,我也不便打扰,告辞了。”

    从那小院出来,君羽低着头,默默走在无人的街上。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什么感觉,像是最深的地方结了疤,再突然之间用刀子剖开,反正失望了太多回,已经麻木了。

    街衢两旁灯火寥落,偶尔传来一两声轻敲的更鼓,远远传来。正胡思乱想,前方横冲直撞驶来辆马车,她一直低着头,也没注意太多。这样迎面过来,马像受了惊,差点撞到她身上。

    “找死呀!”车夫猛地控缰,擦着她的耳边过去,幸好有惊无险。换作平常,君羽早会找争讨回来,如今却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眼看那马车穿过巷子,又转过街口,消失在安静的夜里。

    她继续往前走,游游荡荡,仿佛漫无边际,也不知道要走多久。忽然遇见个人影,正跟她撞个满怀。君羽抬起头,看见那人温煦的目光,才松了口气:“练之,是啊。”

    “跑到哪去了,怎么这么晚都不回来?”王练之一脸风尘,眼里有掩饰不住的焦急,看样子跑了不少冤枉路。

    “对不起啊,我……不认识路。”君羽心虚地解释,望着他的脸,蓦然涌出一丝温暖。毕竟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她,担心她在茫茫人海中就这么弄丢了。

    王练之舒了口气,眼底的愠色也褪下去不少。这一天他坐立不安,生怕她遇见乱兵劫匪,幸好找了十几条街后,终于看见她平安回来。“以后别这么晚出来了,外头兵荒马乱的,万一遇见歹人可怎么办?”

    君羽看他不自觉流露出的关心,诧异地问:“很担心我?”

    “那当然!”王练之话一出口,又后悔自己情绪太激烈,压低了嗓音说,“毕竟,是我的……”后面两个字卡在喉里,他忍了忍还是没说出来。君羽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微红了脸。这一个月来,王练之似乎对她事事关心,无形中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君羽更加愧疚,总觉得应该收了心,把所有感情转化到他身上。

    可是内心就像一场拉锯赛,每当她靠近这边的时候,又被毫不防备的推到那边。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场意外,也许就快要认输了吧。有些时候,在心里不止一次问自己,到底还在期待什么?明知永远也等不到,却还是这样顽固,执迷不悟。

    “其实,我今天回来晚,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像子混的人……”君羽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

    王练之一怔,语气平静地问:“是不是,到现在还忘不了他?”

    君羽不知如何对答,只得低下了脸,“是。”

    简单的一个字,却像把刀毫不留情地扎到他心上,痛得他几近窒息。王练之走上前,猛然握住她的肩头,大声问道:“到底明不明白,这世上只有一个谢混,他已经死了!难道我这样对,还比不上一个死人?!”

    沙哑的声音在夜里回荡,听起来触目惊心。君羽不禁一哆嗦,把脸埋的更低。这样的话她何尝没有问过自己,究竟要等多久?一生,永远,还是更长。可是唯其如此,才会更觉难忘。

    “对不起,是我太失礼了……”王练之这才慢慢悔悟过来,从来没向她这样吼过。

    君羽沉默良久,说:“不,都是我的错。明天就起程吧,我想早一天离开这里。”

    明月高悬,照耀着长安城的静夜。偶尔听得鞭子响亮的一甩。马蹄声急促回荡。

    那辆马车拐过街角,驶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车上的青帘一掀,高高挑起帷幄,从里面探出个年轻男子:“刚才怎么回事?”

    车夫回过头,两眼炯炯有神,十足精悍的模样:“公子,没惊着您吧,那人走路不长眼,差点跟咱们撞上。”

    那年轻男子点点头,嘱咐道:“还是当心着点,不能惊动外人,防着节外生枝。”说着将一锭金子塞进他手里,车夫大大方方收了下来,还有意在掌上掂了掂,笑道:“多谢公子的打赏,们都是贵重人,这么沉的金子才好压舱。”

    “这小子!”男子没见过这么惫懒的人,不由一笑。看看四周没什么动静,他缩回头去,背后传出一阵咳嗽,原来车厢里还隐藏了个人,只是躲在暗处不容易发觉。

    “怎么样了?的伤还要不要紧?”

    “咳咳……不碍事,一时半会还死不了。”那人声音低哑,仿佛生了一场久病未愈,满含着疲惫与憔悴。只是让人忍不住猜测,想必那曾经也是个清凉悦耳的嗓音。他躲在阴影里,身裹着件黑色大氅,乌缎子般的绒毛紧贴着下巴,露出一双秀长深湛的眼。

    另个男子长叹一口气:“唉——只怪我去得太迟了。”

    “也不必自责,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置我于死地,任谁都没有办法阻挡。”那人安慰他,“更何况,能在那等情形下捡回一条命,我已经万幸了。”

    “可是……”

    “只是废了武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真不后悔?”萧楷苦笑道,“子混啊,从前我就劝过,这样狂妄的性子不改,早晚要吃亏。总是那么聪明,事事如料,可是当初若能忍刘裕一点,也不会落得今天这番下场。”

    谢混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道:“阿楷,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练字受罚,说,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该多好。”他浅淡一笑,眼里有厌倦的意味。

    “其实权贵于我,不过如浮云。名垂千古也好,身败名裂也罢,又有什么关系?有时候想,若我不是生在谢家,就去关外当马贼,掳着心爱的女人未尝不是快活一辈子。”

    萧楷盯着他的侧面,这个人线条骄傲,即使闭着双目,眼角依然上挑,说不出的清峭。这一年多病痛的折磨,似乎让他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萧楷忍了几忍,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看看,这是从晋国探子手里得来的密信,内容千真万确。上头说,君羽……在一年前已经嫁给了练之……”

    “哦,是么。”谢混只是含糊的问了一声,将信握在手里,慢慢捏成团。玉石一样冰冷的修长手指弯曲成拳,像是用尽了周身的力气,攥的青筋分明。

    “子混,想开一点儿。”萧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我以为她对死心塌地,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才一走,她就迫不及待的……这样的女子,不要也罢。”

    “是我让她这么做的。”谢混平静地说道,“那时那刻,我也没有把握,自己到底是生是死。所以我就托付给练之,让他以后照顾她。可笑的是,我料到了一切,惟独没料到自己居然活了下来。”

    他说出这些话,声音依旧平静的不惊波澜。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握紧的手无声地展开,指尖犹疑着逐一伸展,啪哒,那封信终于滑落,带着心里某种撕裂的疼痛,落进尘埃里。那种痛,比每一次寒毒发作,从肉里生生剜出箭头来,还要难以忍耐。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年都不肯等我?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年来他凭借怎样的毅力,才存活了下来。那些密密麻麻,错综错杂,殷紫乌黑,大大小小的伤疤,是怎样贯穿了他纤郁的身体。有时痛极了,他甚至连自己的舌头都咬碎,却还清楚的记得她的模样。

    “……”萧楷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以为自己会死,就拱手让给别人?”

    “罢了,我有点累了,这事以后再说。”谢混合上眼,重重的将背靠上了车厢,月光在他苍白淡漠的面庞上流过,显出一阵无力的虚脱。

    伴君亦独幽(上)

    车子拐了弯,到一处高大铜门前停下,守门的卫兵远远就横起了枪,喝道:“们是什么人?”

    “有令符在,快点开门!”萧楷探出头来,将腰牌高高举在手上。兵丁见了有些失措,别过头去,相互讨论了一番。守卫的头领抬起头,十分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好象在怀疑他汉人的身份。这时候门突然开了,里面人听见动静立刻出来,好象早就知道会有人夜里来访。

    “冯将军,这人自称有令……”

    啪,那头领话还没报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这巴掌扇得很重,打得他嘴角流血,脸上顿时肿出半边高。那个冯姓将军正是君羽在小院中遇见的男子,他收回手,揉了揉打疼的掌心:“凭也敢拦天王的贵客,还不滚远点!”

    头领捂着面孔,再不敢阻拦,收起枪灰溜溜退到一边。见这情景,众人都有些错愕,不明白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只有萧楷掀开帷幄,欠身跳下车来:“冯熙,还是这副火暴性子,一点不见长进。”

    冯熙兴高采烈地迎上去,又是拥抱又是揽肩,在他胸口左一拳右一拳。“还好意思说我,一连大半年不见人影,让我独自守老营。”

    “邺城那边的情形,又不是不知道,好在仗打完了,还帮带回来一个人。”

    冯熙疑惑地转脸,越过他的肩头,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神秘男子,周身裹着黑色披风,将面目部遮掩起来。他看了半天,只觉得十分眼熟:“这位是……”

    谢混揭开风帽,露出俊美如斯的容颜:“北邙山一别,将军别来无恙?”

    众人不由自主啊了一声,冯熙微微眯起眼:“嗬……是!”

    谢混微佻唇角,笑容不置可否:“上回打赌输了,还欠我一顿酒吧?”

    “我哪敢赖帐。”冯熙笑了笑,将他打量一番,不禁皱起俊眉,“子混,怎么消瘦不少?身上的毒都解了吗?”

    “无妨,已经差不多了。”

    “哦对,天王在里边等候多时,快请快请。”

    一路过了三庭四院,进入正堂。这里虽是汉人房舍的构造,还是有浓郁的鲜卑族特征。冯熙将皮帐撩起,请他们欠身进去。一人坐在炕上案前,正翻阅书简,几个美貌少女在旁边侧立。他就是从前的北燕使节高云,后来杀帝自立,成了天王。

    “拜见天王。”三人一齐屈膝行礼。

    高云随意地抬头,一眼扫过去,目光锁定到谢混身上,那面庞是冰雕雪砌,笼罩在柔和的光中,整个房间都骤然明亮了许多。纵使身边珠玉般的两个人,都远远不及。他一惊几乎要站起来,可终于将这心思按了下去,放开手中书简,缓缓道:“各位请起。”

    “这次邺城告捷,多亏有三位的襄助,才让本王一举拿下长安。当然,本王也绝不食言,赐们黄金万斤,封万户侯。”

    冯熙与萧楷对视一眼,露出惊喜的神色。只有谢混淡漠如常,平静地说:“多谢天王美意,在下不过是报答救命之恩,至于别的,就免了罢。”

    没想到他拒绝的干脆,高云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下不来台。萧楷出来解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不便打扰,请天王早点歇息。”

    目送他们出去,高云心里还有些犯疑。刚才观察谢混,觉得他面色冷淡,那双幽黑眸子始终不曾正视过自己。早先就听说他生性傲慢,今天见了才知道传言不虚。这种人能死心塌地效忠燕国也罢,如果不能,只怕会养虎为患。

    冯熙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其实天王有什么可发愁的,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就不信他不近女色……”

    高云豁然明白过来,左右细细地打量了遍,指着一个容貌娇艳的胡姬命令:“,今晚过去服侍。”

    重重叠叠的罗幕低垂,金鼎中瑞脑的香气萦绕着,甜美而糜烂,没有一丝风。

    浴池的水蓄满,男子手指一勾,带子就解开了,丝质的衣衫悉悉簌簌掉落到脚面上。清瘦的肩背露出来,本应是光滑细腻的肌肤上,却布满了许多细小的伤痕,细看之下,才能发现是刀箭留下的痕迹。

    谢混走进池边,每踏一步,便沉溺的更深。凉润的水一寸寸拥抱上来,清浅温柔。然而滑入水中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就忍不住颤栗,仿佛被突如其来的痛楚拉成一张紧绷的直线。

    “公子!”有人惊呼着捂住嘴巴。谢混烦躁地皱眉:“谁让们进来的,滚出去!”

    那些侍女被他的语气喝的一愣,只好乖乖退出去。临出门前,她们都不舍地偷窥几眼,心想他也有武艺在身,究竟得罪了什么人,使他这样遍体鳞伤。

    “唉——”谢混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瞬间的紧绷过后,他身骤然软弱下来,像个无人操纵的傀儡,甚至不能支撑自己头部的重量。丝缎般的湿发黏附在肩上,透出水面一段距离。从乱发中露出的精致面孔,积满了细密的珠液,无法分清是水还是汗。

    他忍着周身火辣辣的疼痛,轻轻地擦拭伤口。不一会儿,整池水几乎被染成浅红色。像是忍耐到了极限,他猛地一动,激起四溅的水花。

    本以为心已经死了,身体就会随之变的麻木不仁,可这个身体居然还会反抗。

    知道君羽下落的那一刻起,他就以为这颗心已经死了。她总是像小孩子一样单纯而倔强地依着他,任由他骗来骗去,可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真的失去。

    犹记得那个大雪封山的晚上,她抱住他,将脸贴到他背上,小声说:“我喜欢,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她的声音那么柔软温暖,带着—种慌张的羞涩。

    彼时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谢混蓦然闭上了眼睛,撕裂的痛楚再次袭上来,每想她一遍,就像有千万把刀在心上凌迟,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怎么忍心怪她犯的错,原本就是自己给的不够,却承诺的太多。所以关于流言,他才会始终装作无动于衷,有意折磨自己的身体,企图麻醉精神上的空虚。

    泪,连珠似地打落在伤口上,生生抽痛。那么多泪纷纷坠落,谢混却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声哽咽。他一向骄傲矜持,连最痛苦的时候都不肯示弱,然而此时此刻,却被彻底击垮,从身到心,无一幸免。

    他反手抹上自己的脸,那指尖的温热如此真实,干净而落寞。

    哈哈,哭了?居然哭了?谢混扬起下巴,明明笑着,眼里却含了一汪难以抑制的泪。那么多年的缘分从此一刀两断,曾经他竭尽力,心意想留住的人,终究还是没有了。可是他舍不得啊,他如何舍得她?

    伏下身,他将自己的脸埋在池里,任凭自己放肆的眼泪,部都隐藏在水中。

    “公子,怎么了?”甜美地声音,带了一种邀宠的献媚。

    觉察到身边有人,谢混从昏乱的思绪中猛然惊醒,僵直了背,一寸寸抬起头来。视线由模糊到清晰,出现了一张艳丽的脸庞,女子额头上悬的玛瑙坠子格外醒目,红得仿佛是石榴的熟籽。她笑着跪在池边,随意一个动作都风情万分。

    “谁让进来的?”

    出水的刹那,那胡姬有一刻惊艳的恍惚。想到将要服侍这样俊美的男子,忍不住一阵喜悦。她伸出妖娆的手,为他试去脸上的水渍:“是天王派奴婢来侍奉公子的。”

    她甜腻的声音就像一条蛇,谢混坦然直视,眼里静得没有一丝波动,这些年过去,他唯一学会的就是让人抓不出破绽把柄。“我说了,不需要人伺候。”

    胡姬短暂地一愣,手依然停留在他的面颊上:“公子不必害羞,哪个男人不需要伺候,何况这常年在外打仗的人。”

    谢混厌恶地打落了那只轻浮的手,指着门口道:“趁我没改主意前,最好出去。”

    “别这么无情嘛……”胡姬又顺势靠过来,柔软的手指轻抚着他的双肩。他是这种让人一见就挪不开视线的男子,尽管冷寒如冰,却时时焕发出刀锋样逼人凛冽的魅力。

    谢混抬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手缓缓移向胡姬的咽喉,尽管他现在武功废,杀一个女子还是不绰绰有余。

    “没用的东西,还不滚下去!”一声冷喝在背后响起,高云昂首阔步地进来,身后跟着冯熙。胡姬知道这是赶她走,极不情愿地起来,转过罗幕前,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高云拍拍手,又进来一干女子:“还不服侍谢公子更衣。”

    有几个低眉顺眼的过来,手里拿着绢布,替他擦拭身上的水迹,又拿过干净的白袍换上。这整个过程,谢混竟没有动,赤足站在池边,露出秀削挺拔的身形。长长的黑发散乱披下,眼睛倦怠地半闭着,阴郁表情与这暧昧光景说不出的契合。

    饶是高云这样的男人,看了都觉得赏心悦目。他哈哈一笑,赞道:“都说谢家兰玉真门户,果然所言不虚,公子可让本王大开眼界啊!”

    谢混推开身边的侍女,衣衫未整,坦出胸口一线玉色:“天王这是什么意思?您要想收买我,大可不必用这种卑劣的伎俩。“

    高云摸准了他的脾气,也不生气,继续劝道:“公子莫要误会,本王只是听说,如今孤身一人……”

    不等他说完,谢混就冷冰冰打断道:“不劳天王费心,在下已有妻室了。”

    高云一愣,随即咧嘴笑道:“可是本王却听说,尊夫人晋陵公主已经改嫁,算不得‘妻子’了吧。哎,女人毕竟是女人,是她不顾念旧情,又何苦为了这样一个人为难自己?”

    “那是我和她之间的私事,论不到别人干预。”

    这样毫不留情的坦白,带了决绝的意味。高云还不死心,对跪在池边的女子命令:“们,把衣裳脱了。”

    那些女子犹疑着,蠕动着手指,韵致纤细的裸身尽褪衣衫,滑过细腻光润的腿,跌落在地上。高云一手指着说:“好好看着她们,我把她们赏给,或者更美的女子。只要想要,只要天下有,尽管向本王开口。何况还这么年轻,连子嗣都没有。”

    谢混的视线并没有避闪,徐徐道:“天王不必再费心思了,您应该知道,我谢某认定的事情,很少会动摇。”

    高云对他凝视良久,眼看就要动怒,冯熙赶忙拦住他,一边给谢混使眼色:“嗨,子混真不懂事,天王也是一番好意。既然是赏的,留一个回去做侍妾总不为过吧?”

    言外之意就是,让他先敷衍了事。谢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低头想了想,道:“那好,我就挑一个。”

    他转身踱到那些女子跟前,十多双火辣辣的目光一齐盯住他,带着期盼与瑟缩,又深敛了下去。随意走到一个跟前,谢混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那是张浓艳绽放的面孔,泛起绯色红晕,融融流转,倍觉妩媚。女子在他的掌心扭动,企图避开,可谢混五指略一用力,就扳过了她的脸:“嗯,还算能看过眼,就了。”

    那女子慢慢对上他的视线,只觉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变得寒冰消融,春水潋滟般动人。她看着看着,渐渐忘了呼吸,忽然感到头顶一凉,束发的银簪已经被他抽了下来。

    正当她不明白什么意思的时候,那双清秀修长的手已经握住簪子,微一用力,不动声色地刺入她中庭穴。血喷溅了一尺高,滴滴嗒嗒流淌下来,高云、冯熙、胡姬,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恐惧。

    那个女子轰然倒下,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带了无数幽怨似乎又有一点欢喜。

    “……”高云怒瞪着他,已经忘了该说什么。

    谢混找了块干净布子,不紧不慢地擦干手上的血:“说好了,既然天王把她赐给我,那么她的生死是否也由我做主?”

    高云怒极反笑:“好,好,愿怎样便怎样吧。”说完拂袖而去。

    其他女子早吓的花容失色,看见鬼一样四散奔逃,偌大的浴室里顷刻只剩下两个人。冯熙犹疑了片刻,慢慢走到谢混的身边,声音透著无奈:“就……那么爱她?”

    谢混背对着他,还未开口,就有一种藏不住的疲倦,他说:“不管她是生是死,我发过誓,除了她,不会再碰第二个女人。”

    冯熙惊愕的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俘虏住这般高傲的心。

    “既然这么放不下她,为何不去追?“

    谢混闻言抬眼,微微有一丝动容。冯熙气的在他肩上砸一拳:“笨啊,难道真想放了自己心爱的人,让她跟别人跑啊?”

    伴君亦独幽(中)

    第二天晴朗日好,君羽正在小院里收衣服。说实话,不管在现代还是古代,其实她都没怎么动过家务。以前虽是个冒牌公主,好歹也有人伺候,基本上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每天过着逃难般的日子,堪称家务白痴的她,也只好下厅堂入厨房。刚开始,油没沸就把菜撂进去,衣裳也不知道怎么浆洗。

    每当看见王练之吃着那些半生不熟的菜,明明难以下咽,却还装作很美味的样子,君羽都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百次。这幸亏是王练之啊,换作谢混那样的大少爷,还不把饭桌给她掀了。

    每每想到这儿,她都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幻想着谢混气急败坏的样子。天上有云慢慢流过,软绵绵地像柳絮一样。她把脸埋在新晒的衣服上,闻着淡淡的皂角香,满足地闭上双眼。咣哐一声,院里的柴门开了。王练之刚出诊回来,看见她正踮着脚,站在板凳上,重心不稳差点要摔下来。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赶忙扶住她:“公主,怎么又做这些粗活?”

    君羽拍拍胸口,惊魂未定地说:“吓死我了,我看见衣服脏了,想帮洗一下嘛。”

    “这些粗活可以交给……”他差点将“下人”两个字脱口而出,最后还是道:“以后还是交给我来做。”

    “?”君羽快速两下把衣服叠好,搭到他肩膀上,“我看这公子哥啊,还是省省力气多吃两碗饭吧。”

    王练之无奈地摇头,笑道:“公主不是说今天要走吗?包袱收拾好了没?”

    经他提醒,君羽这才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哎呀,忘了准备干粮,我现在就去蒸点馒头。”

    “来不及了,等蒸好天都黑了。”王练之拦住她,从袖里掏出几枚铜子,“趁着城门没关,不如去买些胡饼带上。”君羽一听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收下钱:“那等着,我去去就回。”

    “慢着。”

    “嗯?”君羽疑惑地站定,王练之抬手擦去她鼻尖上的炭灰,才淡笑道:“好了,快去罢。”

    眼看君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王练之才转回身,盯着合臂粗的大槐树说:“出来吧,不必躲躲藏藏了。”

    话音未定,只听一阵闲花落地的声音,细碎的光阴在槐叶间细细筛落下来。从树后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轻袍缓带的模样。

    “是何人?”对这个不速之客,王练之似乎很是忌惮。

    冯熙一撩袍角,在小院里石墩上坐下,很是落落大方。“公子不必惊讶,我也不认识,只是我们同认识一个朋友而已。”

    “谁?”

    冯熙用指尖沾着茶水,在石桌上写下两个字。王练之面色骤变,失声道:“子混?认识他……他没死?”

    冯熙微微点头:“不错,他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长安城里。”

    王练之一时语塞,胸中似有喜悦与悲哀错综填堵,喃喃自语地说:“那真好,可是公主还不知道……”他不敢想象君羽知道真相后会怎样,会不会义无返顾投向那人的怀抱。

    “即便她现在不知,早晚有一天也会知道,能瞒她一辈子?”冯熙望了望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不知道们这些年过的怎样,子混确没有过一天悠闲日子。当时从建康救回来他时,俨然就是一个死人。不但落得满身是伤,还废了武功,应该清楚,他是靠什么才活下来的。”

    王练之苦笑一声:“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是让我把她还给他。”

    冯熙默然道:“我没有这份资格,亦不能左右谁。可我只想问一句,可明白君羽?可知道她要什么?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可子混说他没有办法,夺了她,就是夺了他的所有。”

    王练之望着簌簌落下的槐花,那样淡白的雪瓣,抚洒在手心,风一吹就没了。他这半生所求的,何尝不是这样一捧烟花,五指收拢,握得越紧越一无所有。这一年多来,她形影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不曾见她哭,亦没见她真心笑过。只怪他不是,能让她幸福的那个人。

    “我明白难过,他们咫尺天涯,又何尝不难过。放手吧,就当放他们一条生路。”

    冯熙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隐约似在天边。王练之认真听着,反复琢磨着那几句话,恍然明白,原来这场三个人的天意里,一直都是他在作茧自缚。

    “公子是聪明人,在下言尽于此,告辞了。”

    等到冯熙走后,王练之慢慢坐下来,一个人,一院落花,刹那间有些恍惚。想起她临走前的样子,淡绿色的薄衫,衣料轻柔如云,裙角在风里起伏,似乎要被微风送上天空去。回味她每次强颜的笑脸,他才知道那未尝不是在同情自己,心里痛恸。

    如果,一开始就有一个心意属于他的人,那该多好啊。

    王练之掏出隐在袖里的那枚玉佩,精致的龙纹,只有拇指大小。这玉佩他藏了多年,因为一开始撒了谎,只为多见她一面,后来再没有归还的勇气。

    他摩挲着温润的玉面,所有尘封的往事都被腾空掘起,一幕一幕。这时玉面泛起绿色的光晕,直到照亮了脸庞,他在凹的地方轻轻一按,陷了下去。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他惊骇地抬头一看,周围的世界都扭曲了。槐树、白花、天旋地转,瞬间变成了无边无涯的黑暗。

    然而这时候,君羽正揣着那几枚铜子,满大街的找胡饼。她跑了几条街,终于在一家店前看到块红漆招牌。香喷喷的胡饼刚出锅,犹冒着热气。她擦了擦汗,心想着这是什么鬼地方,连个干粮都不好买。

    带着胡饼走进一条窄巷里,路两旁是参天的大梧桐树,遮住炎炎的太阳。正走着,前面迎面过来几个泼皮无赖,拦住她的去路。君羽一惊,暗想着这几个人不好惹,还是先走为妙。她后退一步,蓦然转身,发现后面也来了几个人,前后夹击将她堵到这窄巷里。恰好又是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来往没有一个路人。

    “姑娘,这是去哪儿呀?”

    君羽心呼今天可真倒霉,转身想跑,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上。那壮汉打掉她手里的麻纸包裹,胡饼骨碌碌滚了满地。那熊掌般的大手在她脸上一摸,带着轻浮的挑衅。“别急着走嘛,咱们哥几个想跟商量个事。”

    君羽打开他的手,板着脸说:“说就说,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她这神情倒像是被惹毛的狸猫,正经中带着一丝可爱。有人撮着嘴吹了声哨子,笑得更加肆无忌惮。那壮汉侧头看了她两眼,嘿嘿笑道:“姑娘别怕,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家主人倾慕已久,想请去府上坐坐。”

    君羽一听哭笑不得,心想这谎撒得也太没技巧:“家主人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为何要跟走?”

    “这恐怕由不得。”壮汉抬手击她后枕穴上,君羽顿觉眼前一黑,软泥般地倒下。那人顺势接住她的身子,往肩上一扛,塞进停在巷口的马车里。

    揭开眼前的黑罩,突来的强光还有点不适应。君羽晃了晃才站稳,推开虚掩的栅栏木门,仿佛闯入了一个层峦叠嶂的翠色竹林,漫山遍野的浓绿。有人吹着竹叶,一声声曲曲折折,宛转低回。

    她寻着声音的方向,缓缓走在这片苍莽的碧海中,太阳穴突突地猛跳。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觉得这样熟悉,就好象……就好象当年东山上的情景。

    半明半暗之间,有个人倚着参天竹林,长长的黑发,雪白的内衫,腰带松散地垂落下来,昏黯光线中,仿佛一个浅淡虚无的浮影。

    是梦吗?这是在哪里?君羽脑中空白,拖着脚步慢慢走过去,犹如一场熏然欲醉的幻象,圆了她最后的梦境。背对着她的男子,放下唇边的竹叶,蓦然转过脸来,眉目温润,玉质般浑然天成的风骨。

    “子混。”君羽觉得自己说出这两个字,耗尽了身的力气。震惊、怀疑、巨大的喜悦、刻骨的酸楚一浪一浪席卷过来,那些火光电石的旧梦,今生再难见得的容颜,如同醇酒一杯,填补了多少天深不见底的空洞。

    她的心狂跳如急鼓,剧烈地喘着气,甚至不敢眨眼,唯恐一用力前方的人便会消失不见。谢混从竹林深处走出来,唇边似笑非笑,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又摸了摸她的脸:“傻愣着干吗,不认识我了?”

    掌下接触到的肌肤,温凉如玉,是真实鲜活的人。君羽的泪水潸然而下,自己却浑然不觉:“子……混,是吗?还活着?”他还活着,就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谢混微笑着点头,还是一如曾经的模样。君羽伸出不住颤抖地手,像是怕一用力就捏碎了似的,紧紧、紧紧地抱住他。那样温暖的呼吸,沉实的心跳,原来都不是幻觉。谢混温柔地拥她入怀,抚摩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好了,看还跟小孩子一样,没一点长进。”

    君羽原本哭着,被他一说又破涕为笑,眼泪鼻涕胡乱蹭到他身上,那么好的上等蚕丝云锦就这样被她白白糟蹋了。

    “咳咳……”响起一阵咳嗽声,好象在提醒他们注意举动。君羽蓦然回头,这才发现背后站了七八个人,都捂着嘴偷笑。她下意识松开手,想起自己刚才发癫似的,搂着他又哭又笑,居然没发现围了这么多观众,太丢人现眼了。

    萧楷摇了摇头,无奈道:“这光天化日的,们也真不知节度……”就是啊,男女授受不亲,当他们是空气呀。

    倒是冯熙看得津津有味,摸着下巴,意犹未尽的样子:“子混兄,我送的这份厚礼,可还满意?”

    谢混看了眼的君羽,不自觉绽露出笑意:“这礼我很喜欢,就不客气收下了。”望着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谑笑,君羽这才意识到,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里。什么一出门就遇到的劫匪,将她打晕劫持到这里,看似毫无关系,原来都是他们预先谋划好的,还排演了这场“认亲记”,赚了她一大把眼泪。

    “们……们合起来骗我!”怒火窜上心头,君羽就要负气转身走开,她这样急切惶恐的担心他,却被他戏弄于股掌之间,太过分了。

    冯熙笑吟吟地拦住她,劝道:“嫂子,也莫生气,我们若不使些卑鄙手段,哪能请得动。”什么?他叫她什么?君羽被这个称呼震的愣在当场,脸刷地一热,连耳郭都烧成透明的绯红,窘迫道:“谁是嫂子……”

    见她害羞的情形,众人看在眼里均窃窃而笑,更有的扶着竹子直不起腰来。谢混倒气定神闲,秀长手指牢牢握住君羽,唇边噙了淡薄的笑:“其实这也不坏,连我都承认了,还有什么好难为情?”

    君羽狠狠地瞪他一眼,红着脸道:“承认有什么了不起,好象谁稀罕似的。”

    谢混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抬起她的左手,指着上边的“戒指”问:“哦,既然不稀罕我,为何还保留着这个东西?”君羽低头看去,只见无名指上并排套着两个银环,原本想留作纪念,没想到被他抓住这个把柄,倒成了铁证如山的证据,连狡辩一下也没机会了。

    这招果然高明,当即堵得她说不出话来。众人一边笑一边起哄,竟然看了出难得的好戏。君羽尴尬不已,脸上如火烧蔓延,想走又被他紧紧扣着手,只好僵持着一动不动。可是即便如此,内心也是欢喜的吧。经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他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她面前,微笑着戏弄她,难道还不足够吗?

    感受到她的目光,谢混也默契地转过头来,他的眼里清澈地映着她,周围的一切恍若不见。所有的误会、悲伤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余下只有淡淡幸福,伴着些微酸楚铭心刻骨。

    “咳咳,他们夫妻阔别已久,想必有很多话要说,我们就不打搅了。”萧楷咳嗽几声,有意给其他人比了一个手势。

    冯熙也道:“对了,老萧,我听说有家酒肆的胡姬不错,有没有兴趣喝一杯?”

    “又去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

    “唉,那有什么法子,不去温柔乡里买醉,难不成在这里碍人家的眼?”

    “这小子……”

    等到众人陆陆续续的走光,偌大的竹林里,只有风吹落叶沙沙作响。短暂的激动过后,君羽咬着嘴唇,有些窘迫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我们去哪?”经过了一年多,好久都没有单独相处了,这名副其实的二人世界还真有点矫情。

    谢混倒是从容不迫,轻声笑了笑,将她一把横抱起来:“走吧,自然是去该去的地方了。”

    伴君亦独幽(下)

    君羽惶恐之下身体微微一颤,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在他怀里别扭地蠕了蠕,小声说:“这段路不好走,让我下来吧。”

    见她惴惴不安的表情,谢混几乎要笑出声来:“别动,再动我就松手了,这林子里可有不少蛇。”

    “蛇?”君羽当即抓紧他的肩膀,身的感官都紧绷起来,四下张望哪有蛇的影子,但见他眼底漾着似笑非笑,带点儿揶揄的意味,这才知道又上当了。

    “喂!又骗我,个混蛋……”君羽忍无可忍抡起拳头,在他背上狠捶一顿。被这家伙骗了多少次,总是让他尽在掌控之间,到底谁是谁的禁脔啊?

    “咝——”谢混倒抽了口冷气,不由皱起眉尖,玉瓷般的额角上隐隐浮起青筋,露出十分痛楚的表情。君羽觉察出不对劲,按说她并没有用力气,怎么会动疼他?

    “怎么了?”

    “没什么,是太重了。”谢混敷衍地笑了笑。

    “不对,有事瞒着我。”君羽扯开他的衣领,只见原本细腻的皮肤上刀痕密布,沿着锁骨一直蔓延到胸口,与白净的肤色对映,更加显得狰狞。君羽不禁一颤,还要作势往下拉,却被他纤长有力的手紧紧按住。

    “别瞧了,那些伤很丑,没什么好看的。”

    “子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实告诉我。”君羽紧紧攥着他的衣袖,逼视他的眼,心痛地就要落泪。虽然早有准备,他不可能毫无损伤,但是真看到这一幕,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谢混见隐瞒不住,只好用轻描淡写的语气一笔带过:“不错,那天我受了伤,幸好被萧楷所救,跟他一起来到长安,随后就遇见了。”

    简单得令君羽有些错愕,等了片刻不见下句,她才问:“就这样?”

    “就这样。”谢混一笑,“欲想知其中细节,容我以后再慢慢告诉。”

    君羽抬起头,仰望着举目的浮云,强忍住眼里的酸楚。这一年来,她以为自己每天生活在煎熬里,已经痛彻心扉,不想他忍受的痛苦折磨,远不在自己之下。来来回回,经历了多少患得患失,多少空虚失落,这条路走的虽然辛苦,庆幸一切来得还不算太晚。

    君羽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柔顺地依偎着,谢混的肩始终很单薄,瘦挺的像个少年,可是此刻再没有人比他更浑厚了。

    沿着曲折幽径,穿行在万翠掩映的竹林间,仿佛又回到从前那段日子,回首往事,却像过了一光年那么遥远,踏上小溪上的木桥,世外的喧闹声已经远去。碧绿的荷叶涨满池塘,桥上架着一间水阁,漫步进去,就像误入了藕花深处。

    推开门,谢混把她放在卧榻上,空气中有浓郁的木香沉淀。这临水搭建的阁子原本是他的居所,从来到长安那天起,就一直独自住在这里,除了她再没有人进来过。

    “过来,让我看看的伤。”君羽命令他坐下,顺其自然地解开他的衣领。谢混从容一笑,没有任何不悦和抗拒的意思,反正现在不见,以后总是要见的。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目光随着手指缓缓下移,若非亲眼目睹,几乎不敢让人相信,曾有何等可怕的痛苦施加在这个贵公子的身上,他又是如何忍受着才活到今天。

    “都说了不好看……”谢混勾起一个神秘的笑,伸手便要掩上衣衫,却被她用力地抓住。

    “不,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君羽缓慢俯下身,轻轻用唇覆上他颈部的伤疤,动作很轻柔,绕开那些还没痊愈的裂口。淡粉色的唇,像两片饱满的花瓣,沿着他纤郁白皙的颈,一路蔓延下去,吻过他的肩胛、锁骨、胸口,每接触一寸地方,都带有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所有的前因,后果,恩怨,输赢,积累了多少日子的悲痛,都在这一刻烟消成云。

    谢混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抚摩她的长发,徐徐地回应,仿佛要把此刻的温柔永远延续下去。窗门半敞,风悄悄地溜进来,无声窥探着这隐秘又亲昵的一幕。

    清凉的光在他面孔上流动,带着透明的诱惑。他一手轻柔地探入她乌黑的散发,在不觉间解开她的衣带,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俯身缓缓压下去。

    “等等。”君羽突然想起某件事,暂时从眩晕的旋涡中挣脱出来。她抿了抿唇,很为难地开口,“如果我们在一起,练之该怎么办?这样对他很不公平。”

    谢混听完一笑,双唇弯出讥诮的弧度,似乎对她这个时候还能想着别人,很是佩服。

    “练之的为人,我很了解,他绝不会勉强别人做任何不想做的事。至于爱的人是谁,想必他也看的很清楚,这样优柔寡断,只会徒增他的烦恼,让他更放不开。”谢混轻抚着她滑嫩的脸庞,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何况,现在跟我争讨另一个男人,就不怕我生气?”

    君羽扑哧一笑,轻捶他几下,故意问道:“是先不要我的,那天在西池,不是非把我推给练之,让他以后照顾我吗?”

    谢混凝视着她,语气又趋向柔和:“是,是,都是我的错,那句话我收回。”

    “不行!哪有这样赖皮的,说出去的话还能收回来?”

    君羽抬手要推开他,却被谢混牢牢地束缚住。他的眼神冷澈如坚冰,这样长久凝视着她,久的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不错,这般做确实对他不公平,若让跟他走,对我就公平么?可知道,我对的心从来不曾输给他一分一毫。”

    君羽逐渐收敛了笑容,终于是明白了。他那么桀骜一个人,却以这样的姿态委屈退让,不过是求得她一点点的怜悯。谢混静静抚慰着她的后背,以唇触了触她的耳垂,低声说:“我与练之自小长大,一同骑马练武,同寝同睡。他少年老成,样样胜于我,虽不是兄弟却比兄弟更亲睦。若不是,我们也至于……”

    他轻笑着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中,不忍再说下去。

    “子混。”君羽趴在他肩头,感到这具苍白的身躯在轻微的颤动,犹如风中细竹,摇摇欲坠,一碰就会折断。这样熟悉的怀抱,令她此刻的伤感深入骨髓。

    “傻丫头,知道么?”谢混转过头来,目中闪动着清冷的光,“我自幼所学权驭之道,生死度外,然未放在心上。这世上我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让给他,惟独不行。”

    君羽沉默一刻,擦了擦眼角,笑着说:“子混,我以前总觉得像画里的人,美得那么不真实。不过现在看来,终于有一点像活人了。”

    “傻瓜。”谢混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以后我每天陪着,让看个够可好?”

    “不许反悔!想清楚,我可要赖一辈子的。”君羽凑过去,在他颊上飞快一啄。这样俏皮的动作,惹得谢混不经意一笑,揽过她的肩,猛地压倒在软绵绵地枕塌上。

    “啊,不是有伤吗……”

    君羽被压得喘不过气,骤然感到一阵柔软,他微凉的唇紧紧贴上来,混杂着幽淡的气息。窗外的光影,或浓或淡,在他的额上映出了阴影,恍若慵懒的涟漪。她忍不住一阵悲伤,刹那间搂紧他,就像搂紧他已然失去的所有。

    体温慢慢升热,如冰冷的火焰在烧灼,逐渐变得滚烫。疾风骤雨般的吻,带着几分邪气,肆意地掠夺,吻得她几乎窒息。月烛倾斜,帘中隐隐晃动的是紧紧缠绵的影,他要让这个深爱的人知道,从今日起,她的每一寸每一分,部属于他。

    次日君羽醒来时,窗外鸟声啁啾,又是个明晃晃的晴朗天气。

    “醒了?”温柔的声音想起,修长的手指掀开了帘帐。

    她支着身子缓缓坐起,隔着轻薄的帐帘,看到阳光下峻秀的容颜。想起昨晚的冲动,君羽胆怯地往被子里缩了缩。真没出息,又不是第一次了,还是这样害羞。

    “快起来。”谢混侧坐于软榻边,手穿过她的头发,轻柔抚摸,“今日去看练之,随我去吗?”

    相较与他的从容不迫,君羽倒有点忐忑。不过这件事情早晚都要面对,躲也躲不过。谢混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俯身吻了一下她略有红肿的唇,辗转轻触之后才分开:“别怕,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自然也有我来解决,大可放心。”

    “我不是怕这个。”君羽摇头否认,“我只是担心,他现在辞了官一个人,以后该怎么办。”

    谢混取过衣裳替她穿上,优雅地理顺衣襟:“早一天不如晚一天,总是躲不过的。”

    君羽禁不住心中一软,主动捉住他的手:“好吧,我陪一起去。”

    长安四月的光景,杨柳如织,轻飘飘的柳棉随风来去。来到这间偏僻的小院前,君羽望着黑漆大门,有些心虚地说:“就是这里了。”

    柴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谢混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一同走进去。院里空空荡荡,细碎的槐花铺满一地,花瓣落如吹雪。

    “人呢?”君羽放开他的手,在房前屋后找了一遍,浮现出疑惑神色,“奇怪,按说每到这个时候,练之早都出诊回来了。”

    谢混走到槐树底下,默然站了许久,低声说:“别找了,他已经走了。”

    君羽闻言一怔,缓缓走过去,只见那张熟悉的石桌上,有人用手沾着墨,写下了两行字迹:“念与君生别,各在天一方。良会未有期,中心摧且伤。愿君白首偕老,练之敬上。”

    落墨从容,笔力温雅,一眼就知道是王家子弟最擅长的行草。她慢慢停下来,盯着桌上未干的墨迹,看了很久,心里冰凉彻骨,颓然失去力气一样,跌坐在石凳上。

    他就这样走了。

    这个春山如笑的人,终于黯然离开了她。其实,未尝不明白他的感受,等待,等待,直等到心都朽烂,也等不到一缕云烟。就好象她的等待,同样执迷不悟。

    淡淡的槐花飘下来,雪一样白。如今回想起来,他和她之间,仿佛一直飘着雪。

    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君羽想起多年以前,他捡起一片柳叶说:“公主既然要走,就把这片叶子带上,无论天涯海角,就当练之一直陪在身边。”

    来不及了,时间不会再给他们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君羽茫然闭上眼,有人在背后毫不迟疑地抱住她,她微一挣动,又被他紧紧按在胸前。谢混轻抵在她的额上,他的呼吸,带着清凉的气息扫过她耳边。

    “别难过了,人生如此,终须一别。以后要安心在我身边,再也不准离开。”

    她侧过头,看见谢混两道凝视的目光,纠缠如水中的青藻,无语动人。这样的目光,她如何能拒绝?君羽无可奈何地一笑,重新依偎到他怀里:“唉,看来我这辈子注定是欠的。”

    谢混笑了笑,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小声威胁道:“事到如今,以为还能逃得了吗?”

    “好,不逃就不逃。不过现在一没官二没爵,怎么养我,难道让本公主跟喝西北风?”

    “这么绝情?”谢混微微挑眉,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个秘密,我祖父当年退隐东山的时候,未防日后生变,埋藏了不少财宝,那些东西挖出来,别说养,就是养这半个城的百姓都不成问题。”

    君羽凑近他,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笑道:“那快说,那些财宝藏在哪?”

    “藏在……”谢混低低笑着,舔着她的耳根说,“就不告诉。”

    “好哇,又敢骗我!”君羽笑着轻捶他,又被他笑着拥紧。微风轻过,一团柳绵落在石桌上,又被风吹远,飞过墙梢去。

    出了小院,两人在街市上行走,道路两旁阡陌交错,到处横躺着死尸。偶尔一些面带戾色的鲜卑兵纵马掠过,践踏行人无数。看到那些恶臭蝇飞的街道、残塬断壁的城墙,饶是谢混这样在沙场上厮磨麻木的人,也忍不住皱眉。

    “这城里死了这么多人,只怕不能再住下去。”

    君羽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闻着那淡淡的衣香,才觉得呼吸顺畅:“不住在长安去哪里?不是答应了北燕的君主,要辅助他吗?”

    谢混不惊不动,只是唇角向上挑起,冷笑道:“他哪是真心待我,不过是看中谢家在晋朝的地位,利用我而已。这趟浑水躲还来不及,怎会蠢到自己送上门。纵使他把天王的位子让给我,我也未必稀罕。”

    君羽知道他素日的脾气,没好气道:“可真难伺候,这也不稀罕那也不稀罕,到底稀罕谁?”

    “明知故问。”谢混漫不经心地一笑,目光又转为柔和,“不是以前很想去隐居,如今我身无羁绊,正好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落脚,看怎么样?”

    君羽暗叹:这家伙终于开窍了。

    “好是好,南方的晋国回不去了,北方又这么乱,我们能到哪去呢?”

    “谁说回不去?”谢混满不在意地微笑,“被降为东乡君,不再是公主,而我在名册上已然是个死人。这世上再没有我二人,天大地大,难道还容不下我们?”

    的确,按照史书上的记载,晋陵公主与驸马谢混都已经尘埃落定,可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那好吧,不过得答应我几个条件。”君羽歪着头,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轻轻搂住他的脖子,“以后凡事都要让着我,不许欺负我,不许虐待我,饭由做,衣服洗,孩子……也由带。”

    谢混面色刷白,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平静地说:“除了最后一项,都不成问题。”

    “为什么不行?我看上次,不是挺有经验的嘛。”君羽小声嘟囔。

    “不行就是不行,最好别打这个主意。”谢混断然拒绝。

    “不带是吧?不带我就不生!”

    “敢!”

    “看我敢不敢……”

    尾声(终)

    离开长安后,君羽与谢混辗转到洛阳,又搭着一艘小船渡过了横绝浩淼的大江,来到了淮南。因为江东躲避战乱,比北方相较安宁,于是他们刻意放慢了行程,一路上且行且住,倒像是新婚的蜜月旅行。

    到达吴郡的时候,谢混早说当地的风景十分幽美,就带着君羽泛舟湖上游赏山水,玩累了在湖畔的吊楼里歇歇脚,饮茶观景。他以前忙于争权,一直无暇欣赏各地的风光。现在终于有了空闲,能像寻常人一样无牵无绊,享受最平凡的喜乐。

    君羽就没有那么从容,偶尔想起王练之,还是有些遗憾。无论桓玄的死,还是王练之的走,给她都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或许他们都是聪明的,知道她心有所属,索性选择了这种成的方式,让她一生也不能释怀。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谢混,他是何等心思细腻之人,看在眼里却从来不点破。他虽然对君羽了如指掌,不肯再用玩弄人心的手段去收服她,只是一直在旁默默开导,给她留下足够的余地。

    不是他放心,而是君羽早在他股掌之中,从最开始不着痕迹的引诱,一步步让她落入罗网,死心塌地的爱上他,不再受任何人蛊惑。即便她与桓玄订婚,与王练之成亲,他亦都能顺理成章地抢回来。

    反反复复,多少次……他不忍伤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也许爱到最深,本就是终极的占有。

    而他为此,也将放弃自己毕生的追求,不能再踏进庙堂一步,甚至沦为后世耻笑的禁脔。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来不屑别人如何猜想,只要能携着心爱的人归隐山林,不择手段又何妨?

    上元灯夜,他们并肩躺在太湖的小舟上,月光很亮,望着千波潮涌的湖面。君羽突然问:“子混,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吧?”

    谢混侧过头来,深湛的眸里映着一江湖水,艳丽到极致。他用力环住她,目光温柔摄人:“若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大不了我忍痛割爱,放走就是。”

    “我后悔有什么用,都已经成这样了。”君羽瞄了眼他轻描淡写的样子,感叹道,“我只是不明白,那么辛苦得来的名利,一下子化为乌有,就不觉得可惜?”

    谢混嘴角勾起笑意,淡淡道:“要说不不可惜,也是假话。凡是成大业的人,仇恨和情爱些东西,必须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绝不可显露出来。我自问没那个本事,也做不到那一点,不如求仁得仁,过自在逍遥的日子。”

    “真的这么想?”君羽半信半疑的问。要他被迫着接受命运,多少有些不甘心吧。

    谢混又是一笑,抬手拨开她额上的乱发:“只要有在,我便不后悔。”

    “没出息……”君羽笑了笑,无比自然地抱住他,将唇迎上去。谢混亦纵容地回吻,轻轻擦上她的额头、面颊、嘴唇,最后把头埋在她柔软的乌发里,捧起一缕发丝在唇间细细品过。

    月色朦胧,白露将晞,小舟顺水漂流,过了提梁桥再穿六曲桥、石拱桥。江南如画时节里,偶尔听见一声悠远的鸣叫,人已醉在满船清梦之中。

    那是东晋最后的几年,战祸交替频繁。他们的日子安逸而闲适,外面的世界却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浩劫。先是刘裕废杀晋安帝,立琅琊王为恭帝,改年号为元熙。后来萧楷化名冯跋,伪装成鲜卑后裔,杀死高云拥立为北燕天王。

    他曾派人打听过谢混与君羽的下落,然而每次都石沉大海,找不到一点音信。也许他们是真的厌倦了世俗,躲到一个隐蔽的角落,浮生度日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后来,萧楷也渐渐失去了耐性,不再派人寻找。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年,他和冯熙出使建康,想到乌衣巷,就去私访了一回。

    谢家还是老样子,刘裕乐于笼络这些风雅的权贵,并没有太为难他们。谢晦承担起家族重任,已经历练成一个精明沉着的老手,他没有谢混那么矜傲,善于圆滑变通,短短两年就打通人脉,成了朝廷的股肱大臣。

    小儿辈的谢灵运已长成风姿绰约的美少年,一心读书游历,纵情山水。或许在他身上,还能看到几分疏狂的影子。萧楷去的当天,正巧碰上裴绍也在场,众人想起当年烟雨楼齐聚一堂的情形,都忍不住唏嘘。那时候多好,谢混还在,王练之也没走,君羽无意间闯入,没头没脑地喝下了那杯五石散,引出一段刻骨铭心的纠葛。

    如今人去楼空,早已经物事人非了。

    他们谈论起经年的往事,一起漫步闲走,坐船到了会稽附近的青溪小镇。

    这镇子虽小,民风倒是挺淳朴,每月初一、十五货郎们就开始忙着往这里赶,两旁摆满了路摊,什么牛马鸡羊、丝绸、脂粉,各种廉价的小玩意,吸引了不少商客。

    他们都是富家出身,什么稀罕玩物没见过,对这些廉价的东西自然不放在眼里,只是图一时的新鲜。冯熙是关外人,没见过这种热闹场面,随手拿起一个蒲葵扇,好奇地打量着。

    “哎,到底买不买?五文钱一个,可便宜哩!”货郎啃着半崖西瓜,边吆喝边吐黑籽。冯熙正要掏腰包,忽然感到有人捅他,萧楷在耳边说:“看那个人,背影好生眼熟,难不成是我眼花了?”

    冯熙顺着他的指点看去,只见柳荫下的小摊前,有个男子拿着只青色纸鸢,不过是惊鸿一瞥之间,有几分莫明的熟悉。卖纸鸢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看着他,有些呆呆的,触到那男子纤秀的指尖时,涨得她满脸通红,好一会方才垂下头去,连钱都忘了收。

    路上不时有人频频回头,或咬着耳朵轻声说笑,或指指点点。那男子只是盯着手里的纸鸢,目光闲散专注,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卖纸鸢的少女便又胆大起来,再次偷窥了他一眼,却见他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匆匆走了。

    冯熙眼尖,一个迈步冲过去,拦住那人的去路,大笑着攀上他的肩:“好哇,一连失踪了两年,连个招呼都不打,害我们好找!”

    谢混转过头来,仍是温和样貌,秀雅且修颀,浓墨般的发因为赶路,不过随意挽在身后,少了往日浮华的影子。

    “子混,真的是,不是……”裴绍揉了揉眼睛,这才知道他还活在世上,又惊又喜。萧楷也赶了过来,愕然问道:“我派人打听们的消息,一直没有音信,怎么会在这里?”

    谢混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无奈的语气说:“我隐姓埋名,存心不想让人知道,没想到们还是找来了。”

    原来,他们屡次迁居,从钱塘迁到会稽,从江州到庐陵,每到一个地方都停留数月,却从来不常住。最近一次搬到离建康最近的青溪,这里幽远僻静,暂时定居了下来。

    “这几年,们是怎么过来的?”

    “我和君羽买了一院宅子,离这里不远,就在前边的绿杨巷。”谢混拂开扑面的柳絮,边走边聊。

    越往前走,杏花开得越发浓烈,新雪般的颜色沉淀下来,深深浅浅,绵延到春日最尽头。青溪畔的绿杨巷,拐过弯角,有一条空心砌成的矮墙,天青色的水磨砖,透过镂空的窗,影影绰绰可以看见院里的芭蕉。

    幽巷小院,门板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了。谢混屈指敲了敲门,就听见一阵奔跑声,有人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喂,怎么才回来,饭都凉了!”虽是抱怨,却溢出满满的幸福。

    开门的女子掳起两只袖子,头上扎着淡青丝帕,一脸被烟熏火燎的狼狈模样,正是久不露面的君羽。谢混摇摇头,伸手擦去她鼻尖上的炭灰,平心静气道:“早告诉过,不会做饭就别逞强,弄得这灰头土脸的,很好看吗?”

    君羽将两只油腻的手在围裙上一抹,小声嘀咕道:“人家好心给做油焖大虾嘛……”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众人都强憋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瞧她这情形,不知道是油焖虾还是油焖自己。笑声引得君羽扭过头,目光从门外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扫过,蓦然想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微微红了脸:“啊,们都来了?稍等一等,我去换衣裳。”说完,她麻利地解下围裙,往谢混手里一塞,朝自己屋里跑去。

    裴绍望着她轻盈的背影,随即暧昧地一笑道:“公主还是这副风风火火的性子,一点没变。”

    院里干净整洁,高大的棚架上垂落了一大蓬紫藤,花苞丰浓艳丽,犹如流苏编织的瀑布。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鞋后铃铛清脆晃动。仆人在后头一面追,一面喊:“慢点,慢点!”

    众人不禁一愣,只见紫藤架下钻出一个调皮的小脑袋,绕着曲折回廊蹒跚跑着,一不小心撞到柱子上。谢混俯下身,抱起那个雪绒似的的孩子,不自觉弯起唇角:“小疯子,又跑到哪去了?再不乖,就罚跪一天板子。”

    那孩子大约一两岁的样子,瞪着他的双目清亮如水,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泛着零星泪光,像是随时都能委屈地哭出来。旁边的萧楷不由微眯起眼,这样精致的瓷娃娃,绚丽犹如蔷薇,让他不禁有一刹那失神。

    “这是……”

    “是我和子混的孩子。”君羽走过来,弹了弹小孩柔嫩的脸蛋,故意凶道:“忆之,还不快下来,再闯祸小心我揍喔!”

    小孩抽噎地哭起来:“呜,娘好凶……”谢混放缓了语气,漫不经心道:“孩子那么小,骂他有什么用?”

    君羽瞪他一眼:“还说,都是惯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众人哄堂大笑,觉得这夫妻俩斗嘴颇有意思,也乐得在旁观战。两年前离开吴郡没多久,君羽就有了身孕,因为有上次的前车之鉴在先,谢混格外的重视小心,一直昼夜不离的守护,命令她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还亲自炖各种补汤。害的君羽看着自己日渐发福的体形,忍不住嘟囔:“养猪啊?”

    上次江陵的那回小产,确实给她身体留下了遗症,为此谢混一直很愧疚,特意选了址山清水秀的地方为她安胎,熬过漫长的隆冬,终于在次年三月顺利分娩。按照族谱,这个孩子应是“惠”字辈,可谢混知道君羽为王练之的离开难以释怀,索性取名“谢忆之”,一面是对王练之的歉意,另一面是想更好地挽回君羽,只要有了孩子,他们之间就有了血肉的牵连,彼此就不能再分开。

    君羽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毕竟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并为他留下骨血,是件多么幸运又坎坷的旅程。尽管这其中有痛有泪,锥心刻骨,亦都是甘心所愿。

    惊蛰那夜,天降霪雨,轰隆的春雷滚过耳边。那样的疼痛交织着屋外的大雨,深入骨髓,痛不可忍,搅得往日爱分崩离析。恍惚中,仿佛是死亡临近。她紧紧抓着谢混的手,直将他修长的指节捏的发白,骨骼铮然有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模糊得那么遥远,却一直一直不肯散。

    “忆之,好名字啊……”萧楷淡笑一声,却不忍再说去。这样的名,纪念一个远走天边的人,亦不亏欠他什么了。冯熙低声叹息,仍还记得遇见王练之那天,一树的槐花,一人的寂寞。

    这世间的事情啊,永远生死两难。

    裴绍伸开大掌,将孩子轻松掼到肩上,一边笑着逗弄说:“小东西,我可是父母的大媒人,怎么说也该当个干爹吧?”

    “呸!这人好不害臊,当干爹,还不如当干妈呢!”

    裴绍一边笑,盯着掌里粉琢玉雕的小脸看个不停:“嗯,眼睛像子混,鼻子像公主,这么漂亮的孩子,长大了必定是个小美人。”

    君羽听他夸赞,忍不住在旁边补充了句:“什么小美人,我家忆之是男孩,哪会跟他爹一样没出息,还什么‘江左第一美人’,听着我都肉麻。”

    话音未落,冯熙正含着半口的茶水,此际喷了出来,伏在石桌上咳个不不停。谢混展颜一笑,俊美的脸上无愠色,只顾着低头品茶,也不去理会他们。

    萧楷低头看去,怀里细如脂玉般雕凿的小脸渐渐暴露光线下,睫毛纤长秀丽,若不仔细瞧,还真以为是个极俊俏的女孩。他不禁叹息道:“这孩子真是生不逢时,若能早几年出世就好了。”

    夜半时分,君羽哄着忆之睡觉,其实她哄孩子也没什么技巧,无非是讲些童话、水漫金山啊这类小故事。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再残忍,也不会结局太悲惨,最后一家人团圆相聚,无论中间有什么曲折有什么背叛。

    忆之听的不胜其烦,扬起小脸,突然就问:“娘,和我爹是怎么认识的?”

    类似这样希奇古怪的问题,君羽经常被考的难住,想了想说:“呃……就是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直到有一天无意中遇上,他站在台上,我站在台下,隔着好多好多人看他,然后就认识了。”

    忆之听不明白,闹着非要讲个更精彩的,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睡,给他掖好被角,君羽盯着那团小脸看了一会,他的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呼吸清甜,眉宇间似乎已有了谢混的痕迹。她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忍不住用唇去碰了碰。轻轻淡淡,龙涎的味道。

    才放下白色的麈尾,轻轻推门出去。晚春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庭院里寂静无人,只有明亮的月光洒了满地,碎玉一般。君羽走到紫藤架下,隔着浓密疏淡的叶子,看见花房里的灯还没熄灭,映着窗纸上一片微亮。

    她摇了摇头,不用想也知道谁在里面。花房内灯火通明,这么热的天还生着炭盆,温暖非常。墙边竖立着两排高大的屏架,架上绽满各种硕大花朵,枝条垂落下来,暗香轻浅浮动,一片绚烂到极致的海。

    屏架尽头,有人正在修剪一盆兰草,露出侧影清峭的线条,无声而宁静。君羽关上门,悄然走到他背后,谢混放下手中的花剪,略一回头问:“忆之睡了吗?”

    “睡了。”君羽揉着酸困的肩膀,“没想到这小东西这么累人,早知道就不要他了。”

    谢混不经意地笑了笑:“那我们把他送走可好?”

    “送到哪里去?”

    谢混揽过她的腰,放缓了声音道:“现如今已经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这里也住不成了。晦儿今天来信,说想接忆之回建康,他毕竟还小,需要一个安稳的地方,而不是跟着我们四处漂泊。”

    君羽低头想了很久,微微叹道:“是啊,他毕竟是谢家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认祖归宗的。”

    谢混看出她难过,双臂紧了紧,附在她耳边半开玩笑道:“若是舍不得,我们就再要一个?”

    君羽立刻呼吸一窒,吓得连连摇头:“饶了我吧,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

    谢混笑意更浓,抬手勾起她的下颚,温柔扶摸着说:“别当真,就算真愿意,我还不忍心让受罪呢。等送走了忆之,我们就去西域,去看一看天山那边的风光。”

    君羽“啊”了一声,捂住脸道:“新疆?听说刚去那里的人都要被太阳晒脱三层皮的,我可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好,等我走了可莫要后悔。”谢混继续威逼利诱。看着他唇边淡薄的笑,君羽觉得这家伙实在可恶,更可恶的是,她舍弃不了这个可恶的家伙。

    思忖片刻,君羽还是退让一步,认输道:“那好,一起去。”明明是无奈的口气,可是却含着满满的幸福。

    一生还这样漫长,有人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是会失去。在这样一个乱世里,志向高远的武帝死了,英略盖世的桓玄死了,冷静精干的司马元显死了,凶残嗜血的孙恩死了,委曲求的王神爱……也死了。他们每一个人未必没有挣扎反抗,可是终于还是不能免于殊途同归,屈服给一样的命运。

    世事变迁,人生有谁可从头预料?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允许他们简简单单的相爱,平平淡淡的活着?未来的碧海蓝天,大漠黄沙,未尝不是一个新的起点。

    窗外渐渐明了,君羽看一眼冉冉红透的天空,轻声说:“只有在身边……天涯海角我都会去。”

    谢混淡淡笑着,低头吻了她的手心,温热的唇缓缓厮磨,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

    为了未来的相聚。

    王练之番外

    那年盛夏七月,天热的感觉不到一丝的凉风。医院里人来人往,担架车飞驰推过,一不小心卡在楼梯拐角,两只钢轮悬在半空中,引得一阵凄厉的尖叫。

    “侬搞什么?有电梯不坐非要走楼梯?十三点伐!”

    主任医师插着腰,守在走廊门口,训起人来眉飞色舞,还要配合他经典的兰花指。新来的护士一阵恶寒,小声嘟囔了句:“娘娘腔。”

    “侬说什么?”主任耳朵尖,喷火般的眼神扫向她,护士立刻闭上嘴,很识趣地走开了。躲到无人的地方,她才狠狠踹了一下玻璃门,顺便揉了揉踢痛的脚趾。

    “唐轩,又违反规定哦。”玻璃门后出现了一张甜美圆脸,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唐轩低头看了一眼双脚,从兜里掏出指甲油,无所谓地耸耸肩:“管他呢,谁规定不许穿高跟鞋。这可是l的新款,港版正牌货!”

    圆脸女孩从她手里夺过指甲油,一笔一笔认真画着说:“唉,知不知道咱们院里来了个新医生,那模样帅得,惊天地泣鬼神。”

    唐轩不屑地一撇嘴角,吹着指上的亮油:“发烧了,还是肥皂剧看多了?哪个科室的,别是刚毕业的实习生。”

    “喏,天台上的那个。”圆脸女孩努努嘴,顺势看过去,对面四层的天台上,有个年轻人背靠着栏杆,手里笼住打火机,微微蹙眉点烟。很随意的姿势,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烟卷,带出些意兴阑珊的意态。

    唐轩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他吸的是seenstars,草腥味重些,日本烟品中的佼佼者。她从没见过有人把点燃的烟蒂,在指间像银币一样玩弄,然后用拇指和食指碾灭,望着烟灰落下去。她忍不住看的入迷,却有点心有余悸,好象这样的男子是毒药,颓废中掺杂着一点坏,直到他无意间抬头,才看清那张烟气缭绕的脸,轮廓精致,可以称得上清秀而无害的。

    “怎么样?我没骗吧?”圆脸女孩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故意嘲笑说,“看他那样子,像是个实习生吗?”

    唐轩不耐烦,拨开她的手:“凌翩翩,很罗嗦哎,直接说他叫什么名字就完了。”

    凌翩翩收敛了笑容,这回倒认真起来:“名字很怪,好象叫王什么之,总之变态的很。”

    唐轩又望了一眼天台,那个人即使抽烟,脊背也挺的笔直,在雾影中就像闷热的风,纹丝不动。

    “哎,美人如花隔云端。”凌翩翩旁敲侧击地叹了句,“听说他住单身公寓,怎样,敢不敢表白?”

    唐轩转身靠在栏杆上,似乎再没勇气回头。“太糗了吧,女追男的游戏一点都不新鲜,怎么说也等他自动上钩啊。”

    “别装了,就说敢不敢?我打赌这样的极品绝对是抢手货。”凌翩翩的声音依然甜美,只是望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惬意。唐轩最受不了这种无良的玩笑,伸手戳了一下她唇角的小痣:“嘴好毒,表白就表白,又不是没尝过拒绝的滋味。”

    凌翩翩听完就掐她,唐轩默契地躲开,两人笑的前仰后合。这时身后的玻璃门豁然打开,“砰”一声撞到水泥墙角,从里面冲出个人影。变态主任站到天台上喊:“小王,马上到心脏科来,五分钟以内准备手术。”

    男子舌尖微挑,吐出一口烟圈,顺手按在栏杆上掐灭。唐轩和凌翩翩正看的入神,忽听耳边一声狮子吼:“侬愣着干吗,还不准备麻醉剂,一群寿头!”

    “噢。”两人互相张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扮了个鬼脸。

    走廊里的地板被踩得面目非,印满大大小小的脚印,还保留了一串血迹,滴滴答答曼延到手术室里。门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整个手术过程。

    唐轩推着器械车进去,里面已经准备就绪,窄小的手术台边围了一周人,除了麻醉师和两个副手外,那个新医生竟然是主刀师。要知道这家医院是出了名的作风严谨,三十岁以下绝不允许主刀,而这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居然到了首席医师的地位。

    她凑上前去,偷偷地、委琐地看了一眼他的胸牌,幸好只是年轻,不是实习生……

    “麻烦,把化验单拿来。”新医生回过头来,慢慢摘下口罩。唐轩顿觉一阵眩晕,这样近距离的观察,白袍大褂太耀眼了,瞬间瓦解了她镇定以久的抵抗力。

    凌翩翩趁机凑过来,咬着耳朵小声说:“看清楚了没,叫王练之。”

    王练之?好诡异的名字,现在怎么会有人叫这个?

    她盯着医生修长光润的手指翻动着五花八门的化验单,不由暗自感叹:这样美貌的尤物啊,绝对是看一看少一看,时间稍纵即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四只环绕灯悬在头顶,照得手术室里无影遁形。台上铺着半旧的床单,因为太紧急,床单上还残留着心脏穿刺的血迹。这次的病人是个年轻女孩,刚从车祸现场救回来,一直昏迷不醒,满脸都是血污。身体弯成虾米状,蜷缩在手术台中央,麻醉师用手在脊柱上揉按着,寻找最佳的麻醉点。

    “可以了,准备消毒。”推完麻醉针,新医生戴上橡胶手套,看了一眼旁边的托盘。凌翩翩立刻领会,将手术刀递过去,一面用酒精棉球在病人心口画圈。

    冰凉的酒精让女孩渐渐有了知觉,她不舒服地翻了个身,露出小半边脸。唐轩清晰地觉察到,新医生蹙起眉头,手指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她惊讶地转头,发现他浓密的睫毛下,居然凝聚了一层细小的汗珠。

    “王……医生,是不是太热了,我去开空调。”

    “不用,我们继续。”王练之屏住呼吸,重新握紧纤薄的小刀,毫不犹豫划了下去。手术进行的很慢,幸好病人只是心脏局部出血,不是膜瓣的问题。两个半小时以后,暂时已经脱离危险,关掉镁光灯,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主任医师守在门口,见王练之出来,立刻心花怒放地迎上去。“小王啊,侬真是厉害,比他们几个小赤佬强多了,下次医院分红少不了喽。”

    “麻烦让一下,我要去洗手。”王练之摘掉口罩,不理会他的殷勤谄媚,径直朝换衣间走去。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喷出来,他将染血的双手放到水下,反复揉搓着,脑海中却在回忆刚才那一幕。

    不,一定是看错了。他在心里不停说服自己,那个女孩只是长得像君羽而已,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这世上也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可是那样的容颜,足以击中他最虚弱的灵魂,贯穿胸腔中那道长年不能愈合的伤疤。

    他把身子贴在墙上,靠着灰白的墙壁,陷入一片混沌中。仿佛又退回到两年前,那天他站在槐树底下,想着冯熙的话:“我明白难过,他们咫尺天涯,又何尝不难过。放手吧,就当放他们一条生路。”

    于是他就真的放手了,成了他们的碧海蓝天,也成了自己的尊严。如果没有那枚玉佩,没有那鬼使神差地一按,他如今还在晋朝,余下的生命里孤独为邻吧?

    那天穿过黑暗隧道,初来到这个陌生世界,没有烛火,好久才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他走到窗户边,看着上面嵌着透明平滑的东西,有些像西域的琉璃。窗外流光溢彩,夜空都被渲染成一片辉煌。

    王练之站在这一片辉煌中,俯瞰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几乎被恐惧淹没。再也回不去了,他离开了最喜欢的人,终究没有机会看着她老去,就像庞大的云影缓缓流散,世界都已经沧海桑田。

    起初,他什么都不会,凭借多年的书法底子,卖字帖谋生,画廊老板惊异他为什么能把《兰亭序》临摹到已假乱真的地步。后来他走到大街上,被某些星探拉去试镜,要他当签约艺人。王练之选择继续做医生,因为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价值。

    然而这里不再满足保守的中医,很多以前不可能的事情,比如开膛破腹、锯颅开顶,拿着刀子切开活生生的人……他开始习惯这些解剖的场面,甚至有些迷,那些血肉下的搏动的心脏,就像揭开了一张张面具,看见下面最真实的跳动。

    经人介绍,他去了一所医科学校,学那些根本看不懂的蝌蚪英文,读那些曲曲折折的心电图,还要算那些复杂浩淼的高数、微积分……就这样,别人用四年、甚至八年的时间,他用一年修完。只有把自己埋在书海中,才能渐渐忘记一些人,一些事。

    毕业以后,他去了一座海滨城市,将简历投到各家医院,从实习生到主治医师,一路平步青云,顺利到招人嫉妒。可这又算得了什么,跟当年勾心斗角的太医院比,实在是小儿科。

    建康已经没有了,那座城市现在叫南京,曾经的王谢故居变成旅游区,街边摆满了小吃摊,卤豆干、鸭血汤,各种熏臭的气味充满街道,他买了碗豆腐涝,舀了一勺就咽不下去,只觉得舌里酸酸的,酸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回上海的长途大巴上,他窝在最后一排,塞着耳机看书,那是本买来消遣的杂志,无意中翻到扉页,南京介绍下有一首小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王练之手上的书啪地合上,想起多年以前,那个雨天撑着伞送君羽回去,路过朱雀桥边他问:“这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石桥,公主为何如此兴奋?”她摆摆手说:“不知道,这座桥在现代很有名的。”

    这段小小的对话,甚至没有资格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是,作为回忆,已经足够。那天是公元397年,现在是公元2007年,一千六百多年的距离,足以让海枯让石烂。

    他疲惫地蜷坐在沙发垫里,头靠着车窗,望着玻璃上滚落的雨珠,慢慢睡着了。一路上很安静,甚至连梦也没有。当他再次醒来时,依旧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若不是身在汽车站,他几乎要怀疑是否真的去过南京。

    王练之洗完手,一个人坐在换衣间的长椅上。掏出一支烟用嘴含着,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顺手把白大褂被揉成团,扔到墙角的纸篓里。这两年来,除了一条卷毛狗,陪伴他最多的,就是烟和酒。

    “王医生,请出来一下,的病人有点问题。”

    王练之拉开门,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什么问题?麻醉剂一过,就给她打止痛针,止痛片也可以。”

    “不是这个原因,是……是她的手术费没人报销。”护士长沈嘉瑜颇有点为难,她负责财务上的事情,医药费是笔大数目,一旦损失可赔不起。

    “把她的病历给我。”

    护士长抽出一大叠纸单:“这是化验费、这是静脉注射费、这是彩超费……”

    “一共多少钱?”

    护士长润了润嗓子,说:“不报销的话,五万四千八。”

    “好,先从我工资卡里扣,不够算上奖金。”王练之平静地点点头。

    “可是……王医生,想清楚,五万啊,顶半年的工资!”

    王练之抵着背后的门板,抱着双肘说:“不然怎样,把她现在扔出去么?”

    “可私自报销,这是违反院里规定的。”

    “尽管去办,出了任何疑问,都由我来承担。”

    “呃,那先这样吧。”护士长迅速开了收据,把笔递给他,“麻烦在这签个字。”

    王练之侧头,漫不经心浏览了一遍,赫然发现姓名那一栏写着“君羽”两个字。他一把夺过单子,反复仔细查看着,确实没有错。怎么会,这世上真有容貌名字都一样的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私以为,更喜欢练之gg变“坏“的模样

    王练之番外

    “收据……有什么问题吗?”护士长担心地问。

    “哦,没有。”王练之折好纸条,两指夹着塞进上衣口袋里,抬腕看了一下表,“她现在醒了吗?复查时间到了。”

    “应该醒了,床位在加护病房303……”她话还未完,就见一向冷漠的美貌医生大步流星向加护病房走去。

    三楼303,王练之看着塑料牌上的数字,深吸一口气,握住门上的把手。“吱”一声推开,房间里的两个护士正在极力劝说病人打针。

    “这位小姐,请配合一下,切口八小时以后才能愈合,现在不能乱动。”

    “把这些东西拿走,们听不懂吗!”

    “小姐,麻醉剂一会就失效,这是止痛针,对没有任何害处……”

    王练之在门口听完这段好笑的对白,暗自慨叹:她果真不是君羽。

    他走到窗边,拉开纯棉的淡蓝色布帘,让阳光充裕照进来。病床上的女孩向后退了退,警惕地盯着他。旁边的护士还在小声埋怨:“王医生,看她,真是没见过这么难缠的病人。”

    “好了,们去忙吧,这里交给我。”他不紧不慢从塑料纸中抽出针管,吸了一瓶盐酸注射剂,淡黄色的液体从针尖冒出来,映着他冷峻的眼。

    床上的女孩先是一惊,而后慌了,赤脚跳下去,连拖鞋也来不及穿。王练之拉过她,拿药棉在她腕上轻轻摩擦,头也不抬问:“叫君羽?”

    他的声音温和低沉,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女孩点头,还是演示不住地紧张。

    “住在哪里?家人怎么联系?”王练之继续盘问,针已经刺进她血管里,一点一点推动皮塞。女孩颤了颤,似乎没想象中那么疼,才逐渐松弛下来。

    “不知道。”她摇摇头,又怕他不信般,低声补充了句,“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王练之手下一缓,逐渐停止了推针的动作。不知道?听她的语气不象敷衍,难道是个孤儿?匆匆收拾器具,又吊了瓶点滴,他才放心出去。临走前看见她蜷缩在被窝里,乌黑的发露在外面,一片寂静。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坐在空旷的科室吹着冷气,搅动着杯里的咖啡。唐轩突然闯进来,急匆匆地说:“不好了,那个姓君的病人没办出院手续,就不见了。”

    王练之瞧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骨瓷杯:“怎么回事?”

    “早上,护士长给她换吊瓶,结果房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唐轩跟在他后边,高跟鞋咯噔咯噔,回响在狭长的楼道。到了加护病房,王练之一把推开门,里面的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被子窝成一团,凌乱地堆在床上。

    他站在门外,想起她昨天抱膝坐在床上的情景,忽然有些恍惚,象是细沙在心底揉搓,痒痒中泛着痛。窗外梧桐叶子沙沙作响,湮没了他的听觉,好像听到一声叹息,疲惫不堪。

    那个叫君羽的女孩子再没有出现,也没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他想,错过未必不是好事,哪怕内心荒芜只剩杂草,也害怕再受到伤害。宁愿就这样,让她湮没在万人拥挤的城市里,与那天的艳阳一样,永远消失。

    日子过得流水一样快,转眼到了圣诞节。对于这种西洋节,王练之没有丝毫兴趣。他只会在端午节买来竹叶,自己包粽子,或是中秋节从超市选一堆月饼,积在冰箱里让它们慢慢变质。

    平安夜举行派对,同事都去kt吼歌,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收拾零碎。相框底下压了张贺卡,娇嫩的粉绿色,王练之拿起来看了看,随手丢进垃圾篓里。像这样匿名的情书,他一年收得比废报纸还多。

    “帅哥,一起去跳舞怎么样,我知道有家夜店不错哦。”甜美的声音,他回头看见凌翩翩靠在办公桌前,穿着针织毛衫,露出细长匀称的小腿。

    “不用了谢谢,我没兴趣。”王练之从书架角拖出个铜皮箱,将桌上的cd杂志一股脑塞进去。凌翩翩立刻蹲下去,抢着替他收拾:“我来帮。”

    “啊——”她一转身,黑色的鱼网袜被柳钉勾住,划了个破口子。王练之慌忙找出纸巾,摁在她流血的脚踝上:“这条袜子是新的吗?在哪里买的,明天我赔给。”

    凌翩翩窘迫地说:“其实也不用啦,我跟她们打赌,说会来当我的舞伴……”

    王练之看了眼她涨红的脸颊,微微点头:“那好,就当我补偿吧。”

    平安夜的大街,灯火彻夜不熄,天空都被映成了霓虹色,看不见一颗星辰。这样纷杂喧嚣的夜,他竟觉得比往常更寂寞。到了那家酒吧,已经是凌晨两点,刚推开门,刺耳咆哮的摇滚乐惊天动地。

    他跟在后边,旋转楼梯陡而窄,水泥地面上混了银粉,荧荧发亮,晃得人头晕。这种地方不是第一次光顾,他也经常去酒吧茶舍,吃中餐、西餐、日韩料理。欧式拱顶或是古香古色,默默地听钢琴独奏或者苏州评弹,一成不变的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四楼是酒吧,午夜所谓热舞的表演刚开始,舞台上一队五人小乐队正热火朝天,主唱是个青春期的大男孩,顶着一头漂染的金发,跟贝司手在台子上飙歌。

    王练之很受不了这种场合,只觉得胸口堵得发闷,耳朵都快聒聋了。凌翩翩见他脸色发白,以为是刚才吹冷风的缘故,小声问:“不舒服?”

    “嗨,帅哥!”身后有人猛拍他的肩,王练之回过头,正撞上唐轩几个人,想必是特别准备来派对,都化了夸张的烟熏妆,睫毛涂得又密又浓,深衣领,露出颀佻细长的脖子,别有一番风味。

    “翩翩,厉害嘛。”护士长也改了往日的做派,拿眼睛瞄过去,笑得十分暧昧。凌翩翩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一手挽着王练之,紧挨着坐在他身边,不时拿腿去挑逗他。

    不知为何,王练之竟觉得此刻的悲悯直刺进胸口,身边那么多姹紫嫣红,他都不屑一顾,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最不缺的就是喜欢他的人。

    “啪——”一声脆响,好象有人吃了巴掌。旁边包厢的男子砸掉酒杯,拍着桌子喊:“摸一下怎么了,少给老子装清纯,把们经理找来!”

    是个服务生送茶点,不小心被揩了油。那女孩子身材娇瘦,波浪长发扎成清爽的马尾,穿着格子制服,蹲在地上拾玻璃渣,碎发挡住半个脸,面孔很是熟悉。

    “让去叫经理,聋了?”那个男人依然叫嚣着,见她不理会,扬起巴掌就要落下。王练之倏地抬起眼光,一把挡住。

    “他妈是什么东西?”男人瞪圆了眼,矛头随即又指向他。

    王练之充耳不闻,俯身去扶地上的人。女孩蹲在角落里,棕黑色的眼睛盯着他,王练之一时恍惚,那些回忆片段,开始以光的速度掠过脑海……

    她单薄的身体明显颤栗着,眼神里有种种错综复杂的感情,却惟独没有乞怜。那是与生俱来的倨傲,在这惶惶都市之中,有种震彻心扉的力量。

    她真的是君羽么?还是悲哀产生的一种错觉,不是吗?

    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下,他们凝视着彼此,像是黑暗中眺望的灯塔。

    “给老子滚……”男人气势凶悍地冲来,王练之拎起啤酒瓶,砰!一声炸响,金黄酒液喷薄而出,芬芳的泡沫喷上天空,被霓虹照的流光异彩。男人躺在地上,满脸满头是血,身下铺满碎玻璃渣。

    “啊——”唐轩都吓傻了,只会捂住嘴。她真没想到,那样温柔无害的人,会在下一秒,拿酒瓶敲爆别人的脑袋。保安和经理相继赶来,王练之也不解释,从衬衣兜里掏出张支票:“今晚损失算到我头上,多余的——”他回头看了眼残局,飞快签上名字,“多余的给他买点补品吧。”

    酒吧保安握着支票,还有些不知所措。经理拍拍他的肩,对看热闹的人群说:“没事没事,大家继续玩儿,今天啤酒我请客!”

    “走!”女孩突然说了一句,拉起王练之的手向前冲去。穿过混乱舞池,一池子涌动的年轻躯体,有人躲在角落里亲吻,隐晦地摸索。他们牵着手奔跑,身后不时爆发出快乐的尖叫。

    平安夜,真是人间忘忧的季节。

    他们跑累了,逐渐停下来,大口喘息着粗气。女孩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噗嗤一笑。

    “笑什么?”王练之微有些气恼,觉得她笑得不怀好意。

    “没什么。”女孩仰头,望着满目焰火的夜空,“其实我在想,刚才倒真的像夜奔。”

    “夜奔?”

    “嗯,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贫贱夫妻百事哀呀。”她没说完,又觉得形容的不恰当,尴尬住了口。王练之抬起眼来,狭长的眉峰挑起一角:“我没兴趣和斗嘴,到底是谁?”

    女孩警惕地望了他一眼:“这跟有什么关系,我不记得欠过别人债。”

    呵,这等无赖口气,当真蛮横的可爱。王练之也不再追问,顺手拦了辆tai,不由分说把她塞进去。“喂,这是干吗?我报警了啊!”

    王练之坐到她身边,随手关上车门:“随便,不过上次住院的费用,我是不是该先讨回来?”

    凌晨破晓时分,车子停在东段大厦门前。清洁工睡眼惺忪地上班,撞见电梯里的男女,立刻愣在当场。她没看错么?一向洁身自好的单身贵族,竟然半夜带女人回家。

    “王先生,女朋友可真漂亮,快结婚了吧?”

    “唔,今年比较忙,没时间考虑。”王练之一边掏钥匙,漫不经心答着,丝毫没意识到背后的面孔已经涨成微红色。女孩低下头,快步移动着脚,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

    “那个……君羽,冰箱里有枫糖蛋糕,饿了就自己吃。”王练之去卧室取了睡袍,转身又进了浴室。君羽瞪着他的背影,气鼓鼓坐到沙发上。这是什么态度,当是给自家宠物喂饲料吗?

    她等的百无聊赖,想起今天是周末,没有理由上班,只好重新坐下来。浴室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还有电吹风和刷牙的杂音。这套房子格局明敞,面积又大,实在是间不错的单人公寓。

    从书房转到卧室,看见古铜色的水晶壁灯,博古架上摆着骨瓷花瓶和鸢尾草,还有套不知谁赠的瑞士军刀。看来他品位不坏,单身真是可惜了。君羽四处走动,企图从角落里找出点女人留下的痕迹,一管口红或者丝袜什么的。

    “找什么?”

    不知何时,王练之已站在她身后,散发着满身水气和剃须膏的香味。君羽手的里杂志啪嗒掉到地上,望着他精赤的上身,结巴着说:“……在里面游泳吗,居然洗了一个小时。”

    “抱歉,让久等了,喝咖啡还是红酒?”王练之敞着睡袍,胸口洁白如玉,真有几分动人。君羽移开视线,装着翻阅杂志说:“随便吧,我很好打发的。”

    王练之笑了笑,不久从厨室里出来,递给她一杯热牛奶:“这个更适合。”

    温热的奶香升腾,君羽略有些感动,想不到他这么细心。自从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已经很少有人关心她的饮食了。

    “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工作?”他在她对面坐下。

    君羽扬起唇角,笑容里有不易察觉的悲伤。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的遭遇有多荒谬。甚至每天醒来,她都会以为自己沉浸在永不复醒的噩梦中。自从去酒吧上班,被顾客揩油、刁难都是常事,可她要养活自己,在这个冷酷的时代存活下去。

    对,她要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回去,回到朝思暮想的晋朝。

    王练之似乎洞察了她的心思,自顾自地说:“我问是谁,不肯回答,因为是真正的司马君羽,公主对吗?”

    公主?竟然还有人记得她的身份。昔日尊贵无比的晋陵公主,今日沦落到饱偿冷暖,算不算一场莫大讽刺。君羽望着他一双眼睛,收敛了笑容:“能看穿我身世的人,想必也不简单。那么呢,究竟是谁?”

    水晶壁灯下,投射出淡褐色的阴影。茶几两端的人,彼此屏息凝视,都不肯卸下防备。

    王练之起身从壁橱里选了一瓶伏特加,用唇齿撬开,取过两只高脚杯。这是纯正的俄国货,无色近乎透明,不甜不涩,只有烈焰般的刺激。清澈的液体灌进杯子,倒影着橘色灯光。

    “这酒味道不错,就是不知道,会不会醉。”王练之晃动着玻璃杯,迷失在那一片艳丽浮华的酒光中。“我生在王家,后来又在御医院当值,公主患病那年,还是我来治的。可能对我没印象,不过‘谢混’这个人,总应该记得。”

    那两个字像是玫瑰的毒刺,毫无防备扎进心脏。君羽灌了一大口酒,呛得她不停咳嗽:“记得又怎样?”

    “他成亲了,娶了和一模一样的女子。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应该隐居太湖,有了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是想嘲讽我吗?”君羽打断他的话,眼中闪烁着愤怒,“不错,我是爱过谢混,来这里是为他,得这身病也是为他。我喜欢他五年,知道他对我没半分心意,也从敢表露出来。我不明白为何要这样残忍,这样残忍又何必活着?”

    如果没有那场大雨,是否就不会邂逅山□上的少年。她坐在辇车里,掀开茧绿色的绢帘,看他策马驰过,浓墨般的发挽在身后。恍然一刹之间,人已经走远了。那时她是当真年轻,一旦爱了,便如万浪决堤的洪水,除了爱就是死,没有第三条可走。

    “五年前,我在山□上遇见他,他当时和桓玄在一起。我问别人,那是谁。也许是弄错了,她们说他是大司马宣武公桓温之子……”

    那年十六岁的她,上紫漪殿请旨,意欲与桓氏缔结姻缡。可当真看清桓玄面容的一刻,她才知道将共赴此生的人,不是他。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轩然大波,公主下降桓玄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婚龄将至,却一延再延,她以为有些错误、有些悔恨,只要视而不见,就能继续欺瞒下去。

    王练之摇着杯中的酒,啜了一口,姿态雍容典雅。蜷在沙发上的人,早已经泣不成声。

    他沉默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得知了自己的病情,把煎好的药倒掉,故意不吃。直到病情恶化,自暴自弃差点丢了性命。”

    是的,从当年到现在,她一直恨自己,恨自己卤莽,恨自己愚蠢,恨自己故作聪明。即便错了也拼命骄傲,以至不愿开口承认,她想要的那个人就是谢混。

    一天天,一年年,那么多滚烫的药汁,被她浇进杜鹃盆里。看着孱弱的花朵枯萎凋尽,不愿留给它们半点生机。归根结底,她不肯原谅自己。

    如此倔犟的女子,该有副怎样狠硬的心肠。王练之纠结起眉头,等她举起酒瓶,喝干最后一口伏特加,然后倒在他怀里埋头昏睡。

    酒品真是差。他意味深长地叹气,又笑了笑。拉过沙发上的羊绒薄毯,盖到她身上。等君羽彻底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抱她进卧室。雪片拍打着玻璃,像是漫天飘浮的洁白樱花,他站在窗户前,眺望着三十公里外的山脉,然后拉拢帘子,将黎明阻挡在窗外。

    作者有话要说:隔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哈练之gg现在来说,真是一个绝种好男人,有能力人帅家世好,最重要性格温驯,对老婆更是没话说。

    这样的好男人,没理由得不到幸福。祝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