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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身对众敌(上)

    九月六日,也就是武帝驾崩的第二天,皇宫内外已经撤下艳红喜布,挂上了白色的招魂幡,整个建康城沉浸在一片悲戚之中。武帝的灵柩停置在帝宸殿,每日毕上的早朝也被迫取消,因太子司马德宗天生痴傻,主持不了大局,国事暂由会稽王司马道子摄政。

    有的大臣觉察出端倪,对武帝“因魇暴崩”的说法表示怀疑,欲入宫觐见,被会稽王降旨斩杀在东华门外。同时又有一干重要官员被秘密捕杀,与王国宝等人无故提拔相比,形成了鲜明落差。这次大清洗使人们重新意识到另一势力的崛起,纷纷祸乱避走。

    五日后会稽王拿到虎符,匆匆将武帝下葬,同天呈出一纸遗诏,昭告天下传位于太子。连龙袍都来不及赶织,就让司马德宗在帝宸殿宫匆忙登基。

    桓玄的婚事虽然耽搁下来,朝廷为了安抚他,封其为督交、广二州军事、广州刺史。赏的赏,罚的罚,众人各得所需,又正逢良辰吉日,很快便把丧事忘到脑后。

    就在这一片欢娱当中,若有一个人的处境最尴尬,莫过于出嫁未成的君羽。宫里的奴才私下嚼舌根,纷纷开始议论起这件事。

    “哎,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说这是什么命呀!”

    “总不是好命,克死了爹,又去克夫,谁娶她可要倒血霉的。”

    “嘘——声儿小着点,当心让人听见了撕的嘴!”

    “怕什么,先帝都不在了,新皇一登基谁还给她撑腰,……”

    这两个宫人在窗下私论着,不时窃窃偷笑,丝毫没有意识到隔了层窗户纸,有人听的清楚入耳。君羽默然走出去,悄无声息地站在她们背后,那两人似乎觉出有异,蓦地回头,当即吓得面如土色,膝一软扑通跪到地上,没命地磕头。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

    君羽盯着她们,面无表情的问:“们说什么?太子登基了?”

    两个宫人擦着汗,侧头对视一眼,支支吾吾道:“是……都五天了,会稽王见公主近日身体不适,让先瞒着您,不必参与登基大典了。”

    “呵,人刚一走,他们就迫不及待了。”君羽冷笑着,转眸扫视伏跪的两人,“本宫饶们可以,但是必须替我办一件事,办的好了有赏,办不好了两罪并罚,们可愿意?”

    “愿意!愿意!奴婢悉听发落。”

    “好,这件事说也不难,本宫要们尚书台一趟,把先皇生前的起居录拿来。”

    “这……”那宫人一听,立即面露难色,“不是奴婢不愿,起居的录薄向来由尚书令掌管,除非得到圣上手谕,外人不得干涉。公主若有手谕,奴婢这就给您去办。”

    君羽停了一下道:“算了,尚书台在哪,本宫亲自去取。”

    “公主,您可要三思,这弄好追究下来……”

    “说,尚书台在哪?”

    “在……承云阁的尚书斋。”

    待完问出地址,君羽才满意地点头:“好,本宫现在就出去一趟,们两个守在门口,任谁也不准进去,如果有人敢走漏了口风,立刻仗毙!”

    那两人镇于她的威慑,早吓的汗流如浆,战战惊惊道:“公主放心,奴婢紧遵旨意。”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迥廊尽头,宫人们才抬起头,擦了把虚汗。一个撞了另一个手肘问:“喂,我怎么瞧着公主有点不对劲。”

    “是呐,以前见她有说有笑的,很少发脾气,怎么最近一天到晚的板着脸,活像变了个人一样。”

    回到内寝,君羽匆匆换了正装,直奔承云阁而去。自从武帝去世,宫里宣布是“因魇暴崩”,有人提出异议遭到屠杀后,很少再有反对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坚持不信。为此,她曾亲自去找太后,结果被羽林军挡在门外,第二天宫里传来懿旨说她“因沉痛言语失常”,变相软禁了起来。以至连太子登基这样的大事,都将她瞒了过去。

    太子懦弱,琅琊王太小,会稽王父子仗着太后袒护,侍宠而骄,日渐独揽大政。桓玄掌权后,将“随扈增加到六十人,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奏不明“,已大有权臣跋扈的风范。朝中上下一时怨声载道,却都是敢怒不敢言。

    君羽被软禁在后宫,身边到处是埋伏的眼线,每动一下都是寸步难行。面对重重困难,前方像有数不清的罗网,只等着她自投进去。

    可她明白,现在连悲痛的功夫都没有,当务之急是收起眼泪,早一日查出武帝的真正死因,揪出幕后黑手。一个人的力量太过藐小,何况她这个没什么威信的冒牌公主,必须借助外部势力,才能扳回这一局。

    到了承云阁,如她预料的一样,尚书斋外果真戒备森严,里里外外都把守了侍卫。两个羽林军互交斧樾,厉声喝道:“来者何人,胆敢闯皇宫重地?”

    君羽一步步走上石阶,坦然冷笑:“的胆子也不了,连本宫都敢质问。”

    旁边有个小黄门在含章殿当过差,伏过去小声嘀咕了几句,那侍卫当即变了脸色,屈膝跪下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主,请您恕罪!”

    他身后,那些侍卫也都呼啦啦跪下,撞的铠甲闷声作响。君羽整顿了下襟领,将一缕散发掠到耳后,才轻声道:“都平身吧,本宫现在有急事,要进尚书斋。”

    那侍卫面露难色,依旧跪着没有起来:“公主,尚书大人有令,没有圣上手谕,谁都不得踏进尚书斋半步。”

    手谕,又是手谕,那个痴呆皇帝还不是让别人代笔。君羽稳住怒火,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呵,倒是挺听话,本宫问,是尚书令大还是公主大?怕得罪他,就不怕得罪本宫?”

    “这……”那侍卫被噎的没话说,只跪着不肯抬头,“总之小的还是不能放您进去。”

    君羽无奈,只能僵持着不肯离开。对峙了一会,承云阁二层的门扉推开半扇,从里面徐徐走下来一人。那男子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样貌十分年轻,发上用玉笏绾着簪髻,眉如墨画,肤白如玉,一双琉璃般的眸子亮如点漆。最奇怪的是,原本很宽肥的青灰公袍,穿到他瘦硬的身上,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飘逸。

    他慢慢走下来,逡巡四周,那一抬眼的神色清峻飞扬。“都吵什么?”

    那些侍卫低头抱拳:“回大人,晋陵公主要闯书斋,小的们阻拦不过,又不敢放她进去。”

    “行了,们退下。”年轻男子挥挥手,原本张牙舞爪的侍卫都消停下来,安静地退到一边。他走到君羽面前,敛衽一躬,毕恭毕敬道:“在下萧以轩,见过公主。”

    君羽凭知觉感到这人不简单,不由提高了警惕。“免礼,就是尚书令?”

    萧以轩温言答道:“蒙陛下不訾诟耻,正是小人。”

    她问的谨慎,他答的谨慎,这倒让人有种棋逢对手的默契。君羽挑了挑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心想:这么年轻就坐上尚书令的位子,这人不是家世优厚,就是有些心计手腕,看来不好对付。

    “萧大人,本宫现在要进尚书斋查些底料,麻烦让一步行吗?”

    萧以轩依然不动,横身挡在路中间。“恕臣不能从命,尚书斋是机密重地,不是臣一人说了算,请您拿来谕旨再说。”

    孤身对众敌(中)

    君羽逼近半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本宫现在只问,让还是不让?”

    男子与她沉默对视,面目从容,没有半分退让的怯意。

    “臣身为尚书令,行的便是天下的公道,臣若为公主一人坏了礼法,国法难容,既然横竖是死,臣宁愿得罪公主,也不坏了两法。”

    没想到这人年纪轻轻,骨子里却是个老古板。君羽拗不过他,只好另想别的办法。她咬着唇,焦急地搅着衣角,手指无意间一绕,竟触到腰内一块冰冷的硬物。

    “好,本宫不逼。说非要圣旨,如果不是手谕,是口谕算不算?”

    萧以轩锁眉,想了片刻道:“即便是口谕,也要有信物才行。”

    君羽猜出他已经有点动摇,唇边不由溜出一丝浅笑。她从腰间取出块东西,攥在手心里,往对方眼前一晃,只露出半个角。温润的白玉上螭龙盘绕,坠着半尺红线丝绦。

    “看清楚了,这是陛下亲赐的信玺,不会连这东西都不认吧?”

    萧以轩听见“信玺”两个字,心中不免一惊,然而还是谨慎地说:“请允臣查看一二。”

    “好。”君羽伸出手,脚下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萧以轩亦伸出手,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无意识抬头,正撞上她盈盈投来的微笑。那分温柔缱绻,饶是多年修习黄老之术的他,也禁不住心神摇曳。

    君羽抓住这着千载难逢的瞬间,扬腕一翻,玉玺从指尖脱落。眼看划过一道弧线,刹那间碎不能弥补的结局。

    萧以轩下意识伸出手,想接住碎裂的玉块。纷纷扬扬的白色和尘土混在一起,哪还分的清楚。

    “呀!玉玺!”君羽抢先扑过去,跌到地上,竭力拢着满地的碎渣。“怎么办?玉玺碎了本宫回去怎么交差?”

    看她急都快哭出来,萧以轩也是惊魂甫定,冒了一头的冷汗。暗想要不是刚才失神,也不至于一时疏忽,心中又怨又悔,早把自己责骂了千百回。他默然走过去,对着君羽深深一揖,开口道:“都怪臣疏忽大意,摔坏了信玺,公主不必惊慌,臣明日就去向陛下请罪!”

    君羽擦干眼泪,微红的眼睛望着他,叹了口气道:“算了吧,去了也是一死,本宫怎能眼睁睁看送命。玉玺是我拿来的,既然摔坏了也由我一人承担,跟没有关系。”

    “公主,这件事是由臣起,自然也由臣一人承担。”

    “咱们还是别挣了,这样挣下去天黑也没有结果。”君羽将玉渣用手巾裹住,小心翼翼地装进袖子里,抬头对萧以轩说,“萧大人,现在唯一能救我的,就是早点进尚书斋,找到陛下所要的资料,看能不能将功赎罪,不知可愿意帮我这个忙?”

    萧以轩缄默片刻,似乎也早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点头道:“臣尽当极力配合,不知公主要找的是什么资料?”

    君羽见他松口,早兴奋的心花怒放,心想为了摆平,我堂堂公主又哭又笑,连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还敢不配合。

    她暗地里虽得意,面上却始终不敢表现出来。深呼了口气,义正严词地说:“陛下让本宫将先皇生前的起居录带回去,说是有些疑点需要考证。”

    “起居录?”萧以轩皱起眉,“前几天会稽王也派了人,来索要此物。”

    君羽倒吸口凉气,心想他们不会动作这么快吧。“给他们了?”

    “自然没有,拿不来谕旨,臣怎能给他们。”

    “噢,那就好。”她抚着胸口,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个倔脾气也不是一无是处,紧要关头还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她拍拍灰尘,从地上站起来:“时辰不早了,我必须赶落日之前找到它。”

    “既然如此,公主请随臣来。”萧以轩施了一礼,转身向二楼走去。君羽跟在他身后,织锦软鞋一路踩过木梯,发出危险的嘎吱声。萧以轩却走的十分坦然:“公主别担心,这梯子是千年铁杉所造,承几百斤的力士都没问题。”

    上了二层,到了一个更宽阔的通廊里。上下高三丈,摆满通天落地的壁柜,排排紧挨,彼此之间只有半尺的距离。君羽看了不觉惊讶,心说这跟现代档案馆的构造倒有几分相似。

    事实上,这里确实承载了整个晋朝,自开国以来所有的宫档,大到国政祭祀,小到饮食穿衣,事无巨细无一不。

    萧以轩攀着云梯,一直到第九层,在屉阁里找出一只精致的朱漆箱奁,抱了下来。君羽连忙接过去,急急地揭开,果然在里面翻到一本帐薄,封皮的黄缎绢面上写了几个大字“晋烈宗孝武帝实录”。

    “对,就是它!”君羽与萧以轩对望一眼,都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她翻开来,一页页仔细览阅,生怕漏掉了半个字。一直查到最后一页,字迹竟有些潦草,甚至有蜡烛滴上的印渍。不像是经过商榷写下的,反而像应付交差,也不知是不是操笔的人手抖,最后几行歪扭扭,几乎辨认不出内容。

    上面记载,武帝在帝宸殿夜宿,从亥时到寅时,临幸的人竟然是胡贵嫔。

    可君羽明明记得,她那天从帝宸殿出来,在浮桥上遇见的人是张贵人,由别宫抵达只有那一条路,也就是说欲去帝宸殿必须经过浮桥。她后来回到含章殿也不过亥时三刻,武帝不可能在同一时间临幸两位妃子。

    就算张贵人和胡贵嫔当晚都在,为什么起居录上只记了一个人的名字。是誊抄的人忘了,还是刻意隐瞒了实情。

    “怎么,公主发觉有什么不对了么?”萧以轩问。

    君羽把帐簿摊到他面前,指着“胡贵嫔”的胡字,问:“萧大人,看这个字的墨色是否和其他字不一样?”

    萧以轩辨认了半天,皱眉道:“是有点不同,似乎原先用朱砂写了几画,又用墨笔盖住了。不过这誊抄的人十分精明,遮掩的也很巧妙,一般人很难看出来。”

    “那以看,什么情况用朱笔写,什么情况墨笔写?”

    “以微臣所知,朱批向来只有天子可用,一般奏章也是如此。起居录上用朱砂,应该是指陛下亲自手书,后来用墨笔,大约是记事官代笔。”

    君羽豁然开朗:“我懂了,的意思是说朱砂是陛下自己的意愿,而墨笔代表后人增添的。”

    萧以轩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君羽将笔迹又看了一遍,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就算那人要改,“胡”与“张”两字的笔画也相差甚远,怎么可能弥盖的一点不露。她带着疑惑,将起居录收回到袖里,转身对萧以轩说:“多谢,我还要回去交差,就不打扰了。”

    她缓步走到下楼,听见了背后的声音,“公主。”

    “萧大人,还有什么事么?”君羽停下来回头,淡金色的夕晖洒在她的眉间,整个人都融入了暖暖笑意。

    “请公主……”萧以轩静默片刻,低头笑了笑,“以后叫臣以轩。”

    君羽一愣,唇边旋即绽开优柔笑容:“以轩,其实笑起来很好看嘛,以后要记得多笑。”她说着挥挥手,转身走了出去。

    萧以轩站在阁楼上,回忆着那一瞬阳光洒落的情景。可他只是在原地站着,始终不曾走出半步。

    孤身对众敌(下)

    君羽拿到起居录的半月后,京口传来疾报,王恭叛变了。他原先的旧部加上新增的五万兵马,又有南彭城内史刘牢之响应,一时揭竿而起,过了江陵直奔建康。

    安帝司马德宗痴傻,会稽王昏庸无道,将朝政大权交给王国宝这个奸臣,自己天天饮酒作乐,把府宅又扩建了一倍,奢华挥霍,已然堪比城台行宫。

    朝廷害怕身在蕃地的殷仲堪再趁机作乱,竭力拉拢,然而那边王恭也派人,主动联络殷仲堪,撺掇他起兵。这样持续了一个月的拉锯赛,朝廷终于筋疲力竭,将希望寄托到手握大权的桓玄身上。

    立冬那天,宫里设了场筵席。君羽也受邀参加,她本不是很愿意应酬,无奈太皇太后降旨,只好应着头皮去了。

    午膳设在太后所居的愈安宫,她刚进去,就看见一席黑压压的宾客,逼的人喘不上气来。席见太后端坐在正中,左右依次是安帝和皇后王神爱、会稽王父子、琅琊王、王国宝、王珣、车胤、袁山松等人,最后是桓玄,亦只有他身边空了一个位置。

    君羽深吸提气,在桓玄身边安然坐下。这些天的接触,已让她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他。在她看来,只要彼此之间没有爱意瓜葛,那么便没有任何牵连,何况桓玄所要的也只是纯粹的利用她而已。

    “几月不见,哀家怎么瞧着羽儿越发清瘦了?”太后问道。

    君羽淡笑着答:“多谢太后挂念,儿臣只是胃口有些不好。”

    “哦,看来宫里饭菜养不住了。”太后将目光挪向桓玄,示意他给君羽夹菜。等到桓玄夹了筷鲈鱼放到她碗里,太后才满意笑道,“桓将军越发会体谅人了,羽儿真是好福气。可惜先帝一走,将们的婚事耽搁下来,哀家心里也过意不去。”

    桓玄笑道:“太后言重了,臣身为朝廷器重,自当披肝沥胆。国贼一日不灭,臣何以为家。只是如此一来,拖累了公主受苦。”他说着很自然地握住君羽的手,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

    君羽又惊又恼,想从他掌里脱出来。然而桓玄毕竟是习武出身,不需使力,铁钳般的大手已将她箍的死死的。他们之间虽然心知肚明,看在众人眼里,却是颇有暧昧。

    她挣不脱,只好由他那样一直握着:“桓大人言重了,尽管去领的兵,本宫现在是戴孝之身,怎么说也要守三年的丧期。如果桓大人真的有心,不妨就再等我三年。”

    桓玄盯着她盈盈而笑的眉眼,像一簇猛然蹿高的火苗,灼的他心神一凛。手下的五指无声收紧,甚至能感到她因疼痛微微颤栗的肌肤。他攥了片刻,意犹不甘地松开,笑容在唇边隐去。

    “为了公主,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臣也愿意等。”他话音虽温柔,语气里却含了隐隐怒意,说出来也带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摆明了就是:别想耍什么花招,横竖逃不出我的手心。

    太后插言道:“其实也不一定要三年,只要先皇在世时尽了孝,满一年丧期也就可以谈婚论嫁了。那些规矩是人定,怎么不能由人改。”

    王国宝最会察言观色,连忙顺着说:“太后所言极是,依臣看,桓大人即将领兵出战,不如将公主带上,一则可以成他们,二则也可以稳住军心。到时候太后只要降一道懿旨,由公主出面招降,那些叛贼还不闻风丧胆、伏首称臣?”

    这番话说的极周,众人连连附议,会稽王也十分赞同:“嗯,王大人这话不错,本王也一直想找个人招降,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君羽是帝女,又是当年皇帝的御妹,这个位置再合适不过。”

    太后若有所悟,点点头道:“不错,哀家也正是这个意思。”

    “太后!”君羽打断她,投去急切哀求的目光。

    王神爱看在眼里,忍不住小声插言:“太后,公主毕竟尚未出阁,女儿名节重要,这么决定未免有些草率,不如等商量好了,再做定夺……”

    太后将目光挪向她,唇角忽地上挑,拉出道冷冷的弧度:“皇后,有陛下在,还轮不到插言。君羽既与桓将军定亲,迟早是一家人,谁敢有非议。怎么说,是在指责哀家了?”

    王神爱脸色大变,忙颔首道:“太后见谅,是臣妾失言了。”

    太后没再理她,收起笑容,掷下一句话:“这件事哀家说了算,陛下起草一份诏书,由君羽出面招降,随桓将军一同出征,就这么定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还敢多言,都垂下头不再答话。王神爱望向君羽,露出一丝无奈苦笑,也低下眼帘不忍看她。

    气氛略有些尴尬,太后忽而对席岸微笑:“袁大人,听说家里近日也有喜事?”

    袁山松拱手答道:“谢太后挂怀,是微臣小女出阁。”

    “哦,许的是哪个的公子?”

    袁山松笑道:“说来惭愧,臣与望蔡公谢琰相交好,便指腹为婚,许给了他家季子谢混。”

    君羽的手轻轻一抖,险些碰翻了碗碟。她装作不经意地咳嗽,很快掩饰过去。桓玄用余光瞥见她握杯的手,挑起一边眉毛,若有所懂地淡笑。

    太后眉尖微蹙,似有些不屑:“就是那个不识抬举的谢混?听说先皇想封他为中书令,竟让他当面拒绝了。这样的人太过轻狂,心性也难测,哀家最不喜欢。”

    司马元显哼道:“说不定他是嫌官小,想学他祖父当宰相呢。”

    “宰相?”太后冷笑,“只要哀家活一天,绝不许朝廷再出现谢安这样的骄纵跋扈的权臣。先帝就是太放任谢家,才事事受他们牵制。前家天谢玄病倒了,上疏请求解除职务,哀家就允了他,改授会稽内史养老去罢。”

    谢玄身体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一下罢了他的官,未免有点太不近人情。王珣担忧地问:“罢免了谢玄,他空出来的位子,由谁来填补?”

    太后笑道:“这不用操心,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如把北府军分成两拨,桓玄和元显各领一半,到京口杀敌去。”

    “不行!”君羽脱口而出,满脑子都不能让他们的势力再膨胀,却没有想出辩驳的台词。眼看太后的脸沉下来,她只好应着头皮说:“太后明鉴,北府军是谢家的亲兵,毕竟这么多年也有感情。如果执意把他们分开,别人未必调遣的动。谢玄虽然倒了,不是还有谢琰还在吗?不如把北府军的兵权交给他,也总好过别的不相干的人。”

    王珣也道:“公主说的对,谢琰毕竟是老臣,淝水之战时又任过辅国将军,不如从北府军里选出八千精锐,由他带领,也好任派调遣。”

    听他这么说,司马元显有点急了:“太后,把兵权交给谢家,等于放虎归山,您可要三思啊!”

    太后沉吟片刻,缓缓道:“这样罢,封元显为征讨都督,指挥总军,王珣为卫将军,谢琰为右将军,各带亲兵一起讨伐王恭。”

    众人见她语气决绝,也不敢再反对,只好领命称诺。君羽虽然遏制不住他们,但至少让她欣慰的是,还算看到了一丝希望。

    装神又弄鬼(上)

    出了愈安宫,她独自一个人,在路上寂静地走着。背后突然有人唤:“公主。”

    她转过身,望着眼前黑衣端雅的男子,轻叹了一口气:“将军还有什么事么?”

    桓玄低头盯着自己脚尖,笑了笑:“臣只是觉得,每次都看见的背影,所以想看会不会回头。”

    “对不起,我还有事,失陪了。”君羽冷淡一笑,转身不想再跟他磨缠。

    “公主,我们非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

    君羽停下脚,却没有回头:“我不是同路人,还是不相为谋的好。”

    桓玄嗤笑:“那您愿意和谁为谋,王练之?萧楷?还是谢混?”

    如他预料的一样,她微微颤了下。“桓将军,的事情本宫不想干涉,而本宫的事情,也轮不到来插手。”

    桓玄悠悠笑着,在她身后停下:“不错,臣现在是没资格,但不代表以后也没资格,咱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陪慢慢耗,耗到把那个人从心里赶出去为止。”

    君羽蓦然回头,冷冷盯着他的眼睛:“那么,我只能遗憾的告诉,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

    “是吗?”桓玄轻笑着,勾起一侧唇角。他俯下身,英挺宛若刀锋的鼻梁离她的脸,只有一线之隔。“臣也怕等不到,说我们有没有办法,让那一天提前到来?”

    君羽抵住身后的树干,虽然已无退路,还是保持着原有的尊严。“桓玄,我劝说每句话之前,最好考虑清楚。”

    桓玄一手撑住树干,一手捻着她的耳垂,低声呢喃着说:“如果我是,就会聪明的选择沉默,现在可不是嘴硬的好时候。”

    “这里是宫里!”君羽下意识向后躲避,视线却在他腰间徘徊。

    似乎猜出她要找什么,桓玄半垂着目,淡然说:“不用找了,我身上从来不藏匕首和刀。就算这里是宫里,驸马想对公主做什么,也不算过分吧?”

    “敢!”君羽扬手要扇他,被桓玄敏捷地偏头躲过,一手摁住她的双腕,反扭到背后。

    此刻她微抿着唇,隐隐呈出倔强的弧度。他的目光沿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柳色衣衫内的胸口轻微起伏,线条美好。那明艳而不自知的姿态,更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美。

    “看我敢不敢?”他不动声色的靠近,作势要吻她。唇瓣越靠越近,温热的鼻息扑来,有男子独有的霸道气息。

    记忆一闪而过,电光石火摩擦心痛。两张俊美的脸在眼前交错而过,一个笑着说:“该知道的,毕竟没有几个男人能拒绝投怀送抱的女人。”另一个逼紧问:“倘若那天陛下挑中的人是我,还会不会选桓玄?”

    君羽渐渐安稳下来,仰头平静地望向天空。这一瞬间,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存在,横冲直撞的被误解、被欺骗,除了这个虚假的身份,她到底还有什么被利用的价值?

    即将触到她唇瓣的时候,桓玄忽然停住了,看着她怔仲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份平静陡然激起了一丝怒意。他甩开手,狠狠将她推到树上,心底的耻辱越来越浓。终其一生,他可以征服最高的山岭,最强的敌人,却驯服不了这个女人。

    “知不知道,对于驯服不了的劣马,我从来不允许它活着。”

    君羽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一点点挪到他脸上,茫然的笑了。“呵,在眼里,我就是一匹马么?可以利用我,但是,也请尊重一个还有点价值的傀儡。”

    她的眼波漾入他眸心,桓玄不禁后退一步,唇边泛起嘲讽的冷笑:“以为,我娶只是为了利用。我桓玄一手打下的这半部河山,除了荣华权势,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如果要反,别说是,就是整个朝廷又能奈我何?”

    “那弑君呢?”君羽盯着他冷冷说,“就算没有篡位的野心,我父皇的死,敢说和没有一点关系?”

    桓玄一愣,矢口否认道:“陛下是不是梦魇而亡我不清楚,但这件事情跟我确实没有干系,也没有瞒的必要。”

    “好,可以把自己撇干净。可父皇一死,会稽王就立即提拔为军事刺史,大肆打压那些敌对的臣僚,这又该怎么解释?”

    桓玄摇头:“我承认之前与会稽王走的近,但这并不代表我有弑君的野心。”

    君羽逼近一步:“不承认也没关系,九月五日那晚,我在帝宸殿外遇见了张贵人,不到半夜父皇就莫名其妙的死了。整晚只有她的嫌疑最大,而张贵人恰恰是会稽王献进宫的,在此之前们一直关系密切,还敢说这件事与无关?”

    桓玄张了张嘴,刚想解释。远处林荫道上突然来了两个太监,深褚色的衣袍提了拂尘,急匆匆就要过去。

    君羽见他们行色匆忙,喝道:“们两回来,出了什么事?”

    那两人跪下说:“回公主,式乾殿的张贵人自尽了,留下遗书说要为先帝殉葬!”

    君羽闻言大惊,如果张贵人自尽,死无对证,这仅有的一条线索就断了。难道他们发现什么,所以提前一步下手了?

    回头望向桓玄,他眼里平静如水,找不到一丝波澜破绽。君羽走过去,咬牙切齿地说:“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我早晚会查的水落石出。回去告诉会稽王他们,凡事不要做的太过分,否则我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他一败涂地!”

    回到含章殿,已经是日落时分。摆上晚膳,君羽吃了两口,突然问:“芜菁人呢?”

    岚兮回道:“我看她好象往式乾殿的方向去了。”

    君羽皱眉道:“张贵人自杀,跟她有什么关系?”

    自从发现芜菁在食物里捣鬼后,她每天便把送来的饭菜喂猫,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就死了四只。那些猫吃过一段时间后,开始出现抽搐吐沫的现象。君羽凭着仅有的医学常识,可以断定这是慢性中毒。毒量很小,但是在体内积累多了,同样会死。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寻常的突发身亡,很少能查出病因。

    她没有急着揭发芜菁,而是命岚兮每天偷来装有毒药的作料包,留作证据。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用重金收买两名手脚灵活的眼线,派他们跟踪芜菁,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汇报回来。

    这样持续了几个月,她不但发现芜菁是专人训练的内奸,而且还和琼华苑的细竹有关系。她们经常私下联络,互相交换情报,于是君羽也就故意把每天的行踪泄露出去,好让她们汇报给背后的主子。

    晚上,君羽照常熄灯入睡,打发下人都早早回去休息。含章殿里平静如常,冷风吹着近百扇窗与扉,撼动着无声的静夜。

    过了子时,故意虚掩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个影子鱼贯而入,迅速溜进院里。

    装神又弄鬼(中)

    过了子时,故意虚掩的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个影子鱼贯而入,迅速溜进院里。芜菁像平常一样回自己房里,满庭的枯木树干簌簌摇曳,仿佛张牙舞爪地要撕裂这静夜。

    冷风低吼而过,在夜里听来有些刺耳。廊下的红纱灯飘来飘去,泛着昏暗的光,挣扎几番终于熄灭在夜里。芜菁有点害怕,加紧了脚步,摸黑向前走着。隆冬的夜已近酷寒,刺风钻进脖颈里,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经过中庭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微光从棉白窗纸里透出来,飘飘忽忽的,在这幽暗的夜里有些渗人。她满脑子都是可怖的画面,想快点走,腿却软的发抖,怎么都挪不动。

    那窗子像面诱惑的人脸,勾引着芜菁忍不住回头。一看之下,她突然想起来,那是细柳生前所居的屋子,自从主人死后,它就一直空着,传言里面有不干净的祟物,白天都没人敢进,说那是间“鬼宅”。

    其实她对怪力乱神的东西向来不信,可自从细柳死后,就经常有人说看见窗上有鬼影。传来传去,她潜意识里也有些信了。

    风哗一下吹来,撞开了窗户。屋里并没有人影,只有一盏孤灯,在幽幽燃烧。奇怪,闲了半年的空屋,怎么可能有灯?她强定心神,捂着胸口慢慢走过去,心快跳出了嗓子眼。

    刚走到跟前,门嘎吱一声,自动开了。她忐忑不安地跨过门槛,继续朝前走。

    “呜呜……”背后突然响起一阵哭声,芜菁吓得一哆嗦,转身什么都没有。她确定是自己的幻觉,阴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哀婉回旋。

    火苗猛地蹿高,她大着胆子走近,想取桌上的烛台。就在手指触到的刹那,火突然熄了,腾起一缕青灰色的烟雾,在夜里袅袅飘散。

    她扔下烛台往外跑,脚下一绊,跌倒在地上。

    “呜呜……”哭声又响起来了,这回却无比的清晰。芜菁从地上爬起来,大着胆子喊:“谁?是谁在装神弄鬼?出来!我滚出来,出来呀……”

    一条白绫突然吊下来,正好蒙住了她的眼,芜菁恼怒地扯开,仰头看去,屋梁上悬着一袭白衣,没有手脚四肢,空荡荡地飘着。她吓得尖叫一声,急忙向后退。

    这一退竟撞到了软绵绵的物体,她下意识回头,一个披头散发的东西浮了出来。

    “姐姐……别走……别走……”那东西发出颤颤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谁?别过来!”芜菁吓得方寸大乱,没命的往后退。

    那东西慢慢的逼近,飘到了她眼前。“姐姐……忘了我么……我是细柳啊……”

    “不是死了么?还回来干什么?”

    那东西依然逼近,缓缓凑到她眼前,黑黢黢的头发盖住脸。“姐姐……我脖子勒的好紧啊……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脸啊……”

    “不不……我不看……滚……”她捂住眼睛、捂住耳朵,好像这样就能逃避精神上无以复加的恐惧。那东西伸出手,撩开遮面的长发,露出一截猩红的舌头,长长坠下来。

    “啊——”芜菁捂住脸,不敢再看第二眼。

    “为什么要杀我啊……我死的冤枉……还我的命来……”

    “啊!别……别找我,是张贵人让我杀的,去找她报仇呐……”

    灯依次亮了起来,照的这间屋子无影遁行。芜菁抬眼看去,那白衣的东西立在眼前,哪是什么鬼。她猛地惊觉,陡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骗局,引的她自投罗网。

    “怎么样,本宫的想法还新鲜吧?”十枝灯后,君羽款款走出来,云髻上金簪摇曳。岚兮撤掉头上的假发,冲她扮了个鬼脸。

    芜菁这才反应过来,趴到地上拼命磕头。一下、两下,直到额头磕出淤紫血痕:“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君羽寻了张矮几,在她眼前坐下,轻叹一声道:“芜菁,这么久以来,我可曾亏待过?”

    芜菁咬着唇,小声怯懦说:“公主……待奴婢恩重如山……”

    “好,既这么说,还算有点良心。可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害我?”

    芜菁瑟瑟地低头说:“奴婢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君羽凝视着她,冷笑:“不懂?是谁在本宫的汤里放罂子粟,还美其名曰是‘补药’。又是谁每天暗中监视,将本宫的一举一动都泄露出去?看看这是什么!”

    岚兮将东西丢给她,芜菁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只死猫的尸体。

    “好好看看,它们就是吃了的‘补药’才死的,还有什么话好说?”

    芜菁面色苍白,拼命磕头:“公主饶命,是张贵人指使奴婢来监视您的,我也是逼不得已。”

    “那她为什么要指使杀细柳?”

    “因为……细柳不忍心害您,又企图逃出宫去。她知道的太多,张贵人害怕她泄密,索性杀了灭口。”

    “张贵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本宫与她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害我?”

    芜菁垂目道:“这奴婢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张贵人是会稽王府的细作,进宫为了迷惑先帝,他们经常在一起密谋,我只是传话的线人。”

    君羽蹙眉道:“那她为什么要自尽?是不是先皇的死和她有关?”

    芜菁答道:“我听细竹说,张贵人用了种毒香,才使陛下暴毙的。但是她并没有死,只是服了假死药,明天运出宫去,十二个时辰后就能醒过来。”

    “原来是这样。”君羽点点头,“我可以饶不不死,但是这几天必须待在屋里,以后还要出来左证。”她转头吩咐岚兮,“将她锁在这屋里,除了一日三餐,谁也不许接触。”

    翌日,君羽早早守在东华门口,果然天还未亮,就有一辆马车赶着要出宫。

    她紧跟着尾随出去,自从武帝驾崩,没人再约束她,出宫也变的相对自由很多。

    沿着崎岖小路走了很久,经过一段山阴,终于到了秦淮河畔。那辆马车随着人流涌动,很快没了踪迹。君羽站在街上,人潮来来往往,从身边擦肩而过。

    她丧气地走着,后悔刚才一时疏忽,把车给跟丢了。恍然走到一处酒肆跟前,正是烟雨楼。想到这一年来的物是人非,她心头感慨万千,不知不觉踏进去。

    过门越槛,正厅里依然鱼龙混杂,满满一屋子酒客,划拳调令嘈嘈杂杂。她处在这个喧闹的环境里,突然有种久违了的亲切。市井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至少不用尔虞我诈,戴着面具互相猜忌算计。

    小厮笑着迎上来,开口就问:“姑娘,您要吃酒呀还是借宿?”

    君羽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装扮,素白曲裾,交领里透出一抹蔷薇粉的亵衣,松绾的笄上插支流苏簪子,耳边明珠荡漾,细巧玲珑。原来早上走的太急,竟将平日的常服穿了出来。

    她依旧找到以前的位子,环视四周,雕花窗扉半推半掩,墙角摆了盆墨竹,干净幽僻。这里每天迎来送往,一年过去,居然什么都没有变,原来嬗变的只是人心。

    要了几碟小菜,一壶清酒,她才想起来又没带钱,于是从腕上脱下玉镯,好不吝啬地拿去抵帐。转头望向对面,二楼的雅阁依然纱幕低垂,隐隐绰绰,有几个人形。

    她扬唇苦笑,发现自己经历了这么多,还是没有一点长进。至少在感情上,她是优柔寡断最放不下的那个。

    趁着愣神的功夫,背后突然有人说:“把镯子还给这位姑娘,这钱够不够抵帐?”

    君羽觉得有点耳熟,回头看去,黑衣男子投来礼貌的微笑,她想了想,突然忆起是裴绍,于是也示好地点头。

    “对不起,我还有事失陪了。”她站起身要走,裴绍却在背后叫住:“请等等,我刚烫了酒,要不要来饮一杯?”

    “不必了,谢谢。”她加紧步伐,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避开那些不堪回首的一切。

    裴绍又说:“只是故人叙旧,有点私事想请教。”

    君羽推脱不过,只好点头答应下来。上了二楼,依旧是白绢笼成的雅阁,早有几个侍女争相打起帘幕。阁里的人一静,都有些诧异地盯着她。

    裴绍自唇边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嚷着说:“大家都认识,怎么还大眼瞪小眼的,进来吧!”

    果然如她预料的,还真是狭路相逢。君羽平静地走进去,心想桓玄都应付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公主,怎么出来了?”王练之第一个反应过来,面上又惊又喜,仿佛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君羽在他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别过目光,然不去看对面的谢混。

    “哦,出宫有点事,碰巧遇上了。”她语气淡然,相较比以前成熟了很多。明眼人谁都看的出,这半年来她蜕变了多少。

    谢混临窗而坐,正好与她面对面。他的目光亦在她脸上迂回一瞥,淡然地别开,兀自低头斟酒。

    装神又弄鬼(下)

    气氛骤然沉重起来,变的古怪且尴尬。自从上次在东华门,王练之仓促式地表白,让君羽对他也若有若无地形成了一曾隔膜。几乎半年不见,彼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突然想起一件事,君羽从袖里掏出一样包裹,摊开来,纱布里都是些褐色的碎渣。

    “对了,练之帮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她拣了块相对完整的,王练之接过去看了看,皱眉道:“这是罂子粟,公主哪来的?”

    君羽淡淡道:“是我身边的人放在饭菜里,想毒死我,碰巧被发现了。”她说的轻描淡写,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听者却都闻言震惊,良久说不出话来。

    裴绍愕然道:“是谁如此大胆,居然敢加害公主?”

    君羽摇了手:“是谁不重要,我只想弄清这种东西有没有可能制成香料?”

    谢混接过话,开口道:“有种西域的安息香里加了加了冰片和罂子粟,只不过有剧毒,闻多了不但会上瘾,而且会死人。五斗米道的那些天师,倒是经常用这东西害人。”

    “五斗米道?”君羽蹙眉,显然对这个名词很陌生。

    谢混微微颔首:“不错,是汉朝张道陵创立的道派之一,入教者必须出五斗米,他们现在的天师叫孙泰,据说会妖术,迷惑了不少善男信女。”

    “公主问这干什么?”王练之疑惑地望着她。

    君羽叹息道:“我怀疑有人用加了罂子粟的毒香,害死了先帝。”

    众人闻言一愣,裴绍张大了嘴:“是说,先帝不是暴魇而亡?”

    “嗯。”君羽点点头,“他的死很蹊跷,我正在着手查此事。”

    谢混挑眉问:“公主说先帝是被毒死,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她安然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说:“半月前我去了尚书台,查到父皇生前的起居录。恰好他临死的前一夜,我在帝宸殿外遇见了张贵人,不到半个时辰父皇就暴毙了。但是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起居录上写着侍寝的人却是胡贵嫔,上面的字迹明显有人改过。昨天张贵人在式乾殿自尽,我的人却说她没有死,只是服用了假死药,于是我就一路跟踪运尸的车到这里,可惜还是让他们跑了。”

    谢混略一沉吟,盯着她的眸子说:“张贵人是会稽王的人,要动她必须扳倒会稽王,以他们现在的实力,一个人恐怕不是对手。”

    君羽睫毛一瞬,浅笑道:“这个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掌握了一个人证,等到必要的时候,会把她请出来。”

    她的余光扫过窗外,忽然看见楼下大街上有一辆马车飞驰奔过。“对,就是那辆车子!”

    见她指着楼下,王练之作势要追,被谢混一把拦住:“来不及了,那是五斗米教的车子,只要派人走一趟,就能查出来。”

    他转头吩咐了几个随从,将车马的样子大致描述了一番,那几个人领命出去。于是君羽就安心坐下来等待消息。

    “公主不回宫么?”等到下午,裴绍问。

    “嗯,出宫一趟不容易,我必须等到消息再走。”她已经不期望能真抓住张贵人,至少能掌握相对有用的证据。

    “听说桓玄跟公主的婚事耽搁了下来……”王练之终于忍不住问。

    君羽怔了片刻,点头道:“最近事情太多,没时间顾暇。前几天太后决定拆分北府兵,让司马元显和桓玄调用,被王珣拦阻了下来。”说到这里,她故意瞥了谢混一眼,“谢公子,以们家现在的处境,似乎并不乐观。”

    谢混轻挑眉尖:“公主这是在提醒在下?”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拒绝先帝的封赏,是嫌官小还是别的原因,但至少做了中书令,总比在家赋闲的强。谢玄将军已经退隐,谢琰将军虽然尚在军中,毕竟年事已高,难道想一直这样逃避下去,把家族的重任都抛到给别人?”

    “我从来没有逃避,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就算真要出仕,一个无权无势的中书令能干什么?公主是长进不少,但在朝廷大事上恐怕还欠些火候。”谢混笑意不减,话里却含了隐隐的微愠。

    君羽哑然失笑:“呵,为什么我一片好心,总被别人当成驴肝肺?言尽到此,听不听由,我先失陪了。”她站起身来,推开桌子就走,王练之立刻追了过去。

    裴绍望着她蓦然远去的背影,也有些愤慨,推了一把谢混道:“也太失礼了,她毕竟是公主,好歹得顾及点脸面。”

    谢混斟了一杯酒,低声道:“我的事自有分寸。”说完仰头饮尽。

    隔壁的厢房里,光影摇曳,一对描金红烛眼看就要燃尽。

    晕黄映照在女子莹白的颊上,渐渐染上一丝寂寥。桌上摆满山珍海味,各色菜肴,她不动筷子,反去倒那坛酒,满满注了一碗。王练之见状急忙去夺,已经晚了,眼睁睁看她一仰而尽。

    “少喝点,这酒太烈容易伤身。”

    君羽摇摇头,已经有了三分醉意:“不懂吗?酒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我以前也不懂,不知道原来醉了这么好,什么烦心的事都可以忘了。”她说着又喝了两碗。

    “别喝了,把碗给我!”王练之用命令的口气,强行去夺她手里的东西。

    “别拦我,让我醉一次好不好!”君羽推开他,转手去抱桌上的酒坛,她且喝且笑,呛出满脸泪来。

    “心里憋着苦,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练之,不知道我有多蠢,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杀了,细柳被人勒死,父皇被人毒死,其实我早发现了会稽王的阴谋,却救不了他们,就晚了那么一步,说可笑不可笑?”

    她难受地弯下腰,终于开始大口大口呕吐,撕心裂肺像要把胃都吐出来。王练之赶忙过去扶,一边捶着她的背,心疼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些事情不怪,也有没有自责的必要。”

    君羽抹了颊上湿痕,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说:“可是我安不了心啊,现在每天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他们的脸。知不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安心不了!”

    王练之夺下她手里的空酒坛,恶狠狠道:“闹够了没有?这样作践自己,他们就能活过来吗?”

    君羽胡乱抹干颊上的泪,摇晃着站起身,手一推酒坛子啪嗒栽在地上。她望着那一地碎片,像是一具千疮百空的躯壳,怎么也拼凑不完整。玉碎了尚如斯决绝,何况人心。也许很多事情就如这酒坛,早已支离破碎,无可挽回。这般想着,自觉了无意趣,酒意也淡了。

    “练之,知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嫁给桓玄,他娶我也只是为了利用而已。原来我可怜的,只剩下利用的价值。那个皇宫就像个笼子,到处都是眼睛。可我累了,只想找个地方歇一歇,为什么都找不到?”

    她眼里噙着泪,目光慌乱迷茫,像是一只受伤的幼兽,不知道该怎么舔拭伤口。王练之沉默了片刻,静静将她揽进怀中,再也不愿松开。他抚摩着手底柔软的发,温声说:“好了不哭了,一切都过去了。”

    君羽抱紧他的腰,伏在那宽阔的胸膛上,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王练之什么都没说,只是靠在她头顶的发上,默然闭上眼。他感到有种温热,正隔着重叠衣襟烫进胸口,有淡淡的暖意。

    烛影摇曳,红焰无声窜高。

    白纸窗上,那抹清雅侧影在黯淡光线中轻轻勾勒,无声立着。谢混原本无意中经过,想到君羽在里面,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他整个人都愣在门外。

    静静注视着拥抱的两个人,他蹙起长眉。那双浓黑的眸子却像冻住了般,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心里有什么在隐隐作痛,他背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冰雪为卿暖(上)

    第二天,“嘭嘭”的敲门声,夹杂着酒保的大嗓门,“客官,开门送水了!”

    君羽睁开眼,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昏昏沉沉的,还有些醉宿的头疼。她一边答应,一边匆匆忙忙的去开门。塌角的铜镜里,乌鬓红颜的影子一掠而过。

    将就着梳洗,依旧穿着昨天的素白衣衫,随意绾了个闲髻,推门出来。正厅里已经整装待发,王练之几个人坐在靠窗的桌边,低头商讨着对策。

    君羽走过去,裴绍笑着打招呼,谢混也点了点头。想起昨晚喝醉后,又是呕吐又是说胡话,她略有点不好意思,向王练之歉意地笑笑。

    “昨天失礼了,不知道有没有弄脏的衣服?”

    王练之浅呈笑意,摆手道:“公主没事就好,一件衣服算不得什么。我还怕喝了那么多酒,胃里吃不消。”转首吩咐仆从,“去把熬好的醒酒汤端来。”

    没过多久,热腾腾的姜汤摆上桌,君羽捧着碗,徐徐吹着热气,连眉眼都晕开在朦胧中。抿了一口,她抬头笑着说:“这汤真不错,喝到胃里舒服多了。”

    裴绍在旁边酸溜溜地说了句:“那当然,他天不亮就去厨房,熬了一大锅,我们连半碗都分不上,只独各给一人留的。”

    君羽略惊讶地抬起头,王练之笑着解释:“公主,别听他胡说,大伙都喝过了。”

    两人相视而笑,对面的谢混看在眼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昨夜那一幕被他撞见,回去久久不能平静。脑中是他们互相拥抱的场景,那些感觉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简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心底里五味杂陈,竟然有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趁他愣神的功夫,两个随从悄然走过来,耳语了几句。

    谢混脸色微变,朗声说:“查出来了,那辆车子进了五斗米道在梅花山的总坛。”

    “梅花山不是孙陵岗吗?”

    “对,就因为是墓地,人迹来往稀少,才好蒙混遮掩。”

    君羽搁下汤碗,起身说:“趁他们还没转移,赶快追吧。”王练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那地方危险,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公主还是留在这等消息。”

    “不行,们都走了,我一个人也不安心。”

    “别争了,公主留下。”这次谢混倒是跟王练之保持一致,“姑娘家骑马不方便,不比我们男人。没时间了,这边也不缺一个。”

    “谁说我不能骑马?们都没见过张贵人,万一认不出怎么办?”她说着夺过桌上的马鞭,抬脚奔出门,众人拗不过她,也只好跟了出去。

    深冬的建康,已经开始飘雪。烟灰色的苍穹,暮霭沉沉欲落,地却是纯净无垠的雪白,明晃晃耀人眼目。鹅毛雪絮打着旋子,一片片翩然跌下,好似银妆素裹的琉璃天地。

    出来的太急,君羽身上衣裳绡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王练之与裴绍也都穿的不多,没办法脱给她。烈风迎面吹来,像刀子一样刮的脸生疼。君羽缩了缩冻僵的鼻头,忽觉得肩上一重,整个身体都裹在玄色貂氅中。

    她侧过头,正遇上谢混秋水般的浓眸。他握着缰绳,自己只剩了件单薄的内衫。一踢马腹,缓缓行了过来:“还冷吗?”

    君羽摇摇头,心里悄然涌起一股暖流。玄貂绒毛丰厚,乌缎子般的裘面泛着光泽,柔软的貂毛拂过脸颊,她将自己又裹紧了一点。

    山路崎岖泥泞,马蹄子踩在雪地上不停打滑,走一走停一停,这样磨蹭了几个时辰,终于到了山中腰的半麓。梅花开的漫山遍野,疏影错落,浓烈的郁香扑鼻诱人。接近山顶的时候,远远就看见竿子上挑着九宫八卦旗,在风里猎猎飘舞。

    几十里路过来,君羽在马上颠簸的险些坐不住。幸好王练之在背后扶了一把,低声说:“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她嗯了声,勉强维持住笑容,踩着马镫的脚已经没了知觉。

    谢混原本在旁边并辔走着,瞟见他们亲密的举动,立刻稍稍夹紧马腹,赶上前头的裴绍,不动声色地拉开一段距离。

    裴绍看了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寒冷如冰,有些摸不着头脑。回过头去,后边两人说说笑笑,座下的马几乎撞到了一起,这反常的景态让裴绍悟出点什么,他装着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子混,我看他俩在一起,也挺般配的。”

    果如他预料的一样,谢混微微颤了下,冷冷回道:“觉得是就是罢。”不与否认,也不与肯定,这般谨慎小心反而暴露出内心的悸动。

    裴绍一笑,心里的揣测又肯定了几分。“怪了,一向不是最重义气?这么漠不关心,可不像的风格。”

    谢混不由皱眉,面上依旧是淡淡的:“他自己的事情,难道非要我来做主。”

    裴绍故意挑眉:“我只问配不配,何时让给他俩做主了?”

    谢混顿时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哼了声,懒得跟他斗嘴。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人物被自己

    辩的哑口无言,裴绍咧开嘴,忍不住想笑出声来。

    狂雪漫天,巍峨旌旗在风中猎猎招摇,隐见上面绣着墨金大字。旗下站着几个巡逻的小道,来来回回走着,不停跺脚哈气。看这阵势,里外防守的还算严实。

    君羽一行人跃下马,寻了个隐秘的雪窟埋伏起来。等了阵子,始终不见有动静。逐渐地手也僵了脚也麻了,裴绍搓着冻红的手问:“再不出来,咱们要不派个人去打探一下?”

    王练之皱眉:“再等等,打草惊蛇可不好收拾。”

    正说着,君羽忽然把指头放到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众人会意,都噤住声不再多言。

    那边厚绒帘子掀开,有个道士探出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几个巡逻的小道立即凑过来,低头抱拳:“拜见天师!”

    道士向四周观察一遍,确定无人后,才甩开拂尘说:“好生在这守着,等过了今天,本天师就提拔们当祭酒。”话音未落,从里面又走出来一个人,浑身裹着杂灰银鼠皮的大氅,头上罩着风帽,逆光中看不清五官,只从柔软的身形依稀能判断出是个女子。

    “这帝都的雪景果真比别处壮哉!”那道士身披紫荆纶袍,头戴偃月冠,须眉飘然皆飞,一派仙风道骨的神采。

    听他这一夸,身边的女子哼了声道:“帝都又如何,才食了几日的人间烟火,也庸俗起来,真是越老越没出息!”

    那声音腻滑甜美,饶是君羽听起来,都觉得骨头发酥。她虽和张贵人罩过面,可并没有交谈过,所以一时也不敢肯定。根据口气判断,这女子和道士的应该是熟稔已久,地位想必也不低。

    他们埋着头,不知道又谈了些什么,那道士一脸阴沉地拧着眉,忽然扬高声调:“回去给他们说,最好别耍什么花样,我孙泰的教众何止百万,只要一跺脚,这建康城就别想安宁。”

    那女子嫣然一笑,伸手搭上他的肩:“我说天师,话可别说的太满。们号称‘长生人’,实则不过是个邪教头目。招摇撞骗地迷惑百姓,大肆聚敛钱财,哪一项不是死罪。要不是我们王爷在背后撑着,朝廷还能留们在这里妖言惑众?”

    道士怒道:“们到底想怎样?”

    女子拍拍手,即刻有几个壮汉抬了五大只紫檀箱出来,掀开盖里面码着满满的雪花白银。

    “区区五千万两银钱不成敬意,请大师务必笑纳,算我等捐了一份香火钱。等他日成了大事,我王愿再奉上五千万两黄金作酬礼,另为大师选万年吉地开辟道场,塑金身法像永享仙火。”

    孙泰被这明晃晃的东西压低了气势,缓和口气道:“们这是干什么,贫道身为出家人,何苦陷我于不义呢?”

    “我知道这等腌什物入不得大师法眼,可我们王爷除了银钱之外也没什么可供奉。”女子瞟他一眼笑道,“何况咱们已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大师现在想抽身出局,恐怕为时太晚吧?”

    她笑着瞥过脸,那双淡茶色的水剪瞳轻轻一扫,君羽立刻认了出来。

    冰雪为卿暖(中)

    王练之也察出不对,低声问:“是张贵人?”君羽点点头,脸色已近苍白。她眼里冒着火站起来,贸然就想上去,被谢混一把拽住:“回来!这样莽莽撞撞的,想去送死吗?”

    他口气肃厉,镇的君羽一愣,都忘了该怎么反驳。裴绍打圆场道:“都别争了,还是我去把他们引开。”

    说罢,他起身溜过去,从背后捂住小道的嘴,猛击后枕穴,放倒了几个。顺手抢了几把刀,隔空一抛,谢混和王练之扬手接住。“在这儿老实待着!”撂下这句话,两人躬身一闪,也都蹿了出去。不过眨眼的功夫,雪窟里就剩下君羽一个人。

    她知道他们身手不弱,可心里还是揣揣的,有些放心不下。

    眼看就要逼近目标,一个小道从裴绍掌里脱出来,张口就喊:“救命呐!”这声虽不大,却惊动了孙泰,他蓦然反应过来,拔腿就往营帐里钻。片刻之后,一声鸣镝乍响,人从四面八方,哗一下拥了上来,铁桶般围了个水泄不通。

    “糟了!”君羽一惊,眼看他们三个被困在中间,急的直冒冷汗。她心中疑惑,这明明是道士的法场,突然之间哪来这么多兵卒?难道是事先埋伏好的,以防他们来偷袭?

    喊杀震天,那些兵卒一看就是训练好的精锐,配合的十分默契,一旦有人倒下,后面的立刻补上,而且人数越拥越多,远远超出了意料之中。

    王练之在重围中奋力砍杀着,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在他分神的刹那,寒光一闪,利刀劈面而下,来不及躲避,眼看就要砍上他肩膀,谢混顺势接住那一刀,厉喝道:“还愣着干吗?”

    王练之缓过神,闪过腰间突刺,一记平挥,扫起地上纷纷雪霰。他用余光扫去,刀剑如林的血雨腥飞之中,谢混一人一刀,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他的动作并不算太快,出手却拿捏的狠稳,迅疾如风雷,连周围的气流都被激得振荡起来。

    君羽看的眼花缭乱,目光都不知道该跟谁走。混乱中,一袭杂灰银鼠皮大氅在中间流窜,她眼尖立刻跟了过去。越追越远,嘶杀声也渐渐变的模糊,追到悬崖边的空地上,人影消失了。

    放眼远去,苍莽连绵望不见尽头。君羽向前迈一步,积雪滚落悬崖,脚下是飘渺纵横的云海,一眼望不见底。

    奇怪?人哪去了?她撑着腰,站在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突然耳根一凉,刀已经架上了脖子。张贵人站在她身后,吃吃笑道:“一个黄毛丫头就想抓我,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君羽挣扎了两下,还想反抗,刀已经切进了脖后的肌肤,一股辛辣的暖流,疼的她直抽冷气。背后的人说:“我劝最好老实点,这刀可没长眼睛,现在跟着我走,敢出一点声我就要了的命!”

    君羽不敢乱动,只好让张贵人胁迫着她,朝不远处的马车靠近。

    这危急的关头,那边三个人都杀红了眼,不停重复着劈斩的姿势,身边的敌人一层层倒下,像砍瓜切菜般容易。敌兵却越上越多,使他们陷入了一个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的窘境。

    刀光剑影中,王练之朝君羽藏身的地方望了一眼,雪窟后哪还有半个人影。他吓的打了一个激灵,生怕她有什么闪失。然而身陷重围,别说出去找人,就是想脱开身都难。

    谢混缠斗了一阵,侧身靠着他的背问:“出什么事了?”

    王练之挥手扛住一刀,艰难地说:“公主失踪了。”

    “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她!”谢混丢下句话,闪电般冲入战阵核心,直劈开了一条血路。刀风疾旋而起,他单薄的衣衫被豁开一道,直露出里面白皙如的胸口。破空的寒光起处,触及的敌兵人仰马翻。

    一路势如破竹,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几个尾随的小兵也被他干掉了。谢混在原地略站了站,发现只有一条通往山顶的路,他二话不说,立刻奔了过去。

    一路上满都是凌乱的脚印,深深浅浅,似乎走的十分艰难。他沿着这些线索,一直追到悬崖边,脚印却消失了。正纳闷间,突然听见背后有嘶鸣的声音。他蓦然回首,只见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而来。

    “驾!”张贵人甩开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掉头就要朝山下奔。刹那之间,君羽的身影从车窗里一闪而过,被谢混捕个正着。他来不及多想,追上去一把拽住缰绳,将马头硬生生拉了回来。

    “啪!”马鞭迎头挥下,他来不及躲闪,脸上顿时多了一道殷红的鞭痕。张贵人恶狠狠地喊:“滚开!”

    “谢混——”君羽跌跌撞撞地从车厢里爬出来。那一鞭像抽到她心上了般,疼的连呼吸都失去了控制。她的眼睛在谢混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雕刻般精致的五官,轮廓棱角分明,是一种绝对不同于女子的美貌。纵然是在这样的血污、汗迹之下,他的英秀仍然不减分毫。

    可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就算这张脸毁了,他也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男子。

    张贵人的鞭子接二连三的落下,谢混被抽的皮开肉绽,到处都是血痕,他虽说功夫不弱,毕竟是赤手空拳,拉扯缰绳又被马牵制着,一点都不能放松。

    张贵人抛开鞭子,从腰里拔出匕首,照准他的手背扎了下去。那一刀扎的极狠,将他整个手背都钉在了马鞍上,一阵火辣剧痛,冷汗顺着英挺的额角滑下来,他不堪忍受的闭上眼。

    君羽彻底急了,扑过去在她臂上狠咬一口,张贵人反手抽了她一个耳光,两人在车里扭打起来。谢混一咬牙,将匕首拔下来,鲜血喷溅,瞬间遮住了视线。他用肩头蹭去脸上血迹,脚下猛踢马踝。

    那马受惊狂嘶,扬起前蹄,疯也似地朝悬崖边奔去。由于力量太大,谢混被甩飞出去,远远摔在地上。眼看着那辆马车冲下悬崖,他翻身追过去,只抓住车尾的后辕。

    马已经掉下去了,只留了半截车厢高高扬着,倒立在悬崖边。车里的人顺着惯性,往低处滑,君羽和张贵人各攀住一个角,吊悬在半空中。

    谢混手上受伤,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加上一个车厢两个女人的重量,他根本承受不住。僵持了片刻,车厢开始往下滑,崖边的积雪簌簌滚落。张贵人眼看抓不住,吓得尖声惊叫,君羽还是不忍心见死不救,伸手捉住了她一点衣角。

    张贵人不停的说:“我不想死,求求不要松手!”君羽点点头,使劲力地拽住她,可是那点衣角哪能承载一个人的重量,只听“咝”地一声响,张贵人在惊呼中坠入崖底的深渊。

    “啊——”

    君羽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惊的连嘴巴都合不上。咯噔一声,车厢又往下滑了几分。谢混探出半个身子,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淋淋漓漓地往下滴血。他说:“把手给我!”

    君羽盯着那只手,血一滴一滴地砸到脸上,流到嘴里有些许腥甜与咸涩,已经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泪。

    见她不动,谢混又催促了一遍:“快,把手给我!”

    来不及多想,她咬着牙把手递过去,拼命地向上够。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两只手碰来碰去,就是够不到一起。谢混也急了,索性松开另外一只手,让自己也滑下去几分。这会距离缩短,他勉强能抓住君羽的指尖,然而整个身体已经倒悬在空中,仅凭着一只脚勾住地面的枯树根。

    天地逆转,墨发在空中凌乱飞扬,晶莹雪屑随着汗水,从下巴到鼻梁再到额头,淌成一条挺拔的直线。她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轮廓,清雅而俊逸。

    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就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不可以,她凭什么为了自己的私心,毁掉一个这么年轻的生命。

    如果非要一个人死,她宁愿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换这个人一生一世的幸福。是傻也好,是蠢也罢,只要他能活着,好好地活着,她都认了。

    如果上天再重来一次,她宁愿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那样就不用辗转反侧,为了一次惊艳,而轻易动摇心神。

    可是,没有如果,在毫无预兆的那天,他悄然走进,笑着掀开这一场宿命的罗幕,像场精心预演的闹剧,不偏不倚恰合时宜。直到时光沉寂,她愈渐深陷其中,终于无法自拔。

    这大概就是爱吧,没有道理也不明所以。

    放手吧,还有什么舍不得,今后会有一个和他赌书泼茶、举岸齐眉的女子,只可惜那个人永远不会是她。而她只能把那些未能启齿的话埋进肚里,永远不能吐露半分。

    明明只有一刹那,却仿佛长的有一世纪。

    君羽笑了笑,再抬起头时,眼底已没有了犹豫。她平静地说:“放手吧,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得死。”

    谢混仍旧坚持着,不肯松开:“说什么傻话,要死,一起死!”

    君羽却铁了心,冲他大声吼道:“我是公主,我命令现在就放手!”

    谢混也不禁拧起浓眉,不甘示弱道:“闭嘴,现在我说了算!”

    沉默对峙,两人都是脸色苍白、眼神倔强,如同两只呜咽受伤的兽。

    然而时间却不等人,车厢每分每秒都在往下滑着,像只即将干空的沙漏。谢混终于不耐烦了,脚下一松,彻底抓住君羽的手,将她一把拦腰抱住。

    没有了支撑,车厢轰隆隆往下冲去,君羽吓的面色苍白:“疯了,这是干吗?”

    谢混勾起桀骜而浅淡的笑意,低声说:“既然活不成,就陪一起死吧!”

    世界急速颠倒,风声呼啸而过,他们仰面倒下,贯穿云海朝悬崖深处坠落。

    冰雪为卿暖(下)

    阴风呜咽,在耳畔凄厉的盘旋。她睁开眼,头里像有一百把刀在搅,痛的混沌窒息。

    如刀的风刮在脸上,已经不觉得疼,她努力张开嘴,却发现嗓子发不出声。整个身体已经冻僵了,连动一动手指头,都没有力气使唤。

    冷,彻骨的寒冷,君羽抬起沉重的眼皮,周围白茫茫的,除了一片大雪什么都看不见。从悬崖摔下来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脱离了所有束缚,终于可以乘着风,换回一段属于自己的路程。

    可天意就是这样弄人,她被半山的一棵松树拦腰劫住,还是捡回一条命来。那么另外一个人呢?他在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死恐怕也要送掉半条命。

    不远的松树上积雪被压塌了大半,簌簌滚着,枝头挂着一条撕裂的白布,上面隐血斑斑,在风里无力地飘荡。她清楚记得,在掉下悬崖的瞬间,他们两人同时被那棵松树挂住,她还未反应过来,谢混就已经掏出匕刃,割裂了衣裾。

    看到那片飘荡的白布,君羽只觉胸口一堵,心突然就不跳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死了。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么害怕。她在心底不停安慰自己,不,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老天在开玩笑。

    他不能死,他怎么能死?她还有那么多话,没来得及给他说,这半年来的每日每夜,都过的异常艰难,好不容易熬到出宫,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一句话,这个人怎么就死了?

    喀嘣,松树经不住重量,终于折断了。君羽径自向下跌落,重重栽到雪窝里。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耗尽身的力气。

    谢混,谢混,谢混!

    她脑中空白如也,部填满了这个名字。只有这两个字,才有力量支撑她走下去。一个人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该去哪。终于走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鼻腔里酸痛难忍,直辣的人都能掉出泪来。

    失魂落魄地坐了会儿,脸上突然有点温热,伸手摸去,才知道自己哭了很久。她慌乱擦净,手臂无意间一滑,忽然触到一团软软的衣物。那个人被掩埋着,只凸出成形的雪包,不仔细看真分辨不出来。

    君羽咬牙用力一扳,将他掀翻过来。拨开脸上的乱发,连眉毛都结满了冰。她喜急而泣,温热的泪滑出眼眶,砸到他苍白的唇上。男子蹙起眉,一连串白气从鼻口溢出。原来还有呼吸。

    “谢混!怎么样?”君羽拨开厚厚的雪,将他费力地推起来。

    “咳咳……”谢混醒过来,立刻开始剧烈地咳嗽。他满身是伤,衣裳被刮的到处是口子,破的已经褴褛不堪。衣上血迹斑驳,只能从没污脏的地方勉强认出料子原有的白色。

    他勉强点了点头,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已经没力气说话。

    “先别说话,再坚持一下。”君羽环顾四周,发现附近有一个山洞,于是扶起他朝那边挪去。谢混虽不算魁梧,到底身量颇高,还是有些分量,刚走两步,她便被压的喘息都困难。

    刚拖到洞口,君羽就已经大汗淋漓,累的差点虚脱。洞里阴潮,光线又十分昏暗,她拣了一块相对干燥的石板,将貂氅脱下来,平铺到上边。然后扶谢混坐下,让他靠着石钟乳,稍微休息片刻。

    君羽安顿好后,站起来说:“在这等一下,我去看附近有没有火石。”

    她刚转过身,就被一只虚弱的手拉住,谢混皱着眉头:“咳咳……冰天雪地的,哪来的火石,我随身带了一个火折子,应该能用得上。”

    君羽眼光一亮:“那还不拿出来?”

    谢混苦笑道:“我现在身上下,恐怕也只有这一张嘴还能动,手脚都不听使唤了。火折子在这儿,麻烦来取一下。”

    君羽顺着他的视线,一直落到他的胯部,脸蓦地烧红了。然而也顾不得许多,一咬牙把手伸进去,在腰间探了探,摸到一团土制的纸卷。这里似乎来过人,她在角落里找到一堆枯叶,钻热后用力一吹就燃了起来。

    温暖的火光自黑暗中升起,照亮了这处背风的山洞。

    她收起火折子,对身后的人说:“这里太冷了,要不要也烤烤火?”

    谢混合着眼,靠在石壁上,冰霜化成水,沿着发梢缓缓滴落。他摇了摇头:“不行,冻僵的人经火一烤,就彻底废了。我这双手还有用,留着弹琴也是好的。”

    君羽扑哧一笑,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耍嘴皮子。

    她拍拍手上的土,起身走过去,挨着他身边坐下。抓起那双冻僵的手,不由分说地捂到自己掌心里。谢混一怔,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

    君羽抬头看他一眼,又握紧了几分,故意没好气的说:“如果还想要这双手,就最好别动,现在由我说了算!”

    她低下头,轻柔地呵着暖气,他的手细腻而秀致,指尖和掌心都磨了一层薄茧,明显是常年握弓拉弦才有的特征。手背上那一刀血口,已经贯穿了整个掌心,看起来狰狞可怖,让人不敢想像当初受伤的时候,忍受了何等的痛苦。照这情形下去以后结了痂,也会留下疤痕,就算用最好的貂油,只怕也恢复不到原来的光滑。

    “还疼吗?”她轻轻吹着气,生怕触到伤口。

    谢混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盯着她的侧脸,缄默了一刻,才淡淡地说:“不疼。”

    “撒谎!都成这样了,还想瞒我。”君羽瞪他一眼,低下头继续揉搓。火光映亮了眉眼,依仗居高临下的优势,他的目光很自然落到她脸上。此刻她神情专注,呈出隐隐的倔强。松绾的结缳上,两缕细发长长垂在耳寂,却有种异样的温柔。

    谢混心里微动,多年冷漠的孤傲,在这一刻也悄然融化。被这双掌心握着,突然有种很安心的感觉,而那种感觉,他却从来不曾体会过。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思开始被她俘虏?是初见时,她豪放地饮下那杯加了五石散的烈酒?还是水牢底,她从漩涡中绝望地伸出手?抑或是兰亭里,她风清云淡的笑容?那时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天他会为了她,在暴风雪中追出几十里,悬崖边生死一线的时候,还是放不开手。

    可是,她已和桓玄定婚,也是王练之在乎的心上人,他怎么跟自己最好的兄弟去争?

    不,永远不能,有些话烂到肚里一辈子也不能说,因为一说就错。宁愿退回到最初,就当彼此陌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筋脉灵活疏通,手指也渐渐有了知觉。他漫不经心地从君羽掌心抽离,靠着石壁,闭上眼叹息。只要她在身边,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早该斩断了结,以免终有一天无法自拔。

    巫山不是云(上)

    那一点微小的动作,还是让君羽觉察到了。她张着空无的双手,有点不知所措。是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没人知道,他也会有所顾忌。毕竟彼此都有了婚约,就算她再心有不甘,也该顾虑到其他人的感受。

    她向后略退了退,低下头斟酌良久,才沉吟道:“我,有句话想问……”

    谢混闻言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四目交接,刹那间连呼吸都为之停顿。

    君羽窘迫地别开脸,耳根已经微微发烫。谢混扬起眉,审视着她欲语还休的模样,索然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吞吞吐吐的。”

    君羽心想:终其一生他也不明白我的心思,既然早已无望,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念及至此,安然迎上他逼来的目光,她咬着唇问:“什么时候成亲?”

    谢混一震,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沉默有顷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敷衍式地答道:“快了吧,总不过一年半载。”

    君羽的脸色蓦地苍白,顾作平静地问:“那喜欢她么?”

    谢混一时被逼的哑口无言,匆匆别过眼,不愿自先输了底气。“有什么喜不喜欢,父母之命,只是不想违逆罢了。何况是谁不一样,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分别。”

    君羽点点头,心中交杂着庆幸与失望,分不清是何种滋味。这样的人,光鲜外壳裹着一颗冷漠坚硬的心,就算耗尽所有热情,也未必能赢得他的半分怜悯。可是即便如此,也是好的,至少他的心不属于任何人,任谁也夺不走。

    火光温柔的摇曳,天已经黑透了,四周的气氛恬静而平和,连风雪的呼啸也变得遥远。她静静地坐在地上,希望洞外的雪永远不要停,就让这一夜凝成永恒。

    “呢,今后有什么打算?”谢混见她心不在焉,突然问。

    君羽原本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忽被打断,抬头不经意间正与他目光相触。心底微微一震,甚至都舍不得挪开视线。她只好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看,以免贪的更深。

    “我也不知道,张贵人一死,最后的线索也断了,再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等明天雪停了,就想办法找路回宫去,继续过我的日子。”

    谢混静默了一刻,盯着火苗说:“一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会稽王老谋深算,绝不是他的对手。我劝先放一放,等过了这个风头,搜集好罪证,再跟他斗也不迟。”

    君羽黯然垂下头,似乎有些丧气:“嗯,这次的事已让我尝到教训,以后不会冒失了。太皇太后下旨,已经决定派我去招降,大约下月就会动身,跟桓玄一起去京口,所以留在建康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谢混闻言一怔,脱口问道:“要走?什么时候回来……”话音未落,他就开始后悔没沉住气。这样把持不住,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失态。

    幸好君羽只顾着低头,并没有注意太多。她长叹了一声说:“不知道,看这场仗能打多久。如果要打半年,我就等半年,要打一年,我就等一年。要是三年五年都回不来,看来想报仇,怕也没什么指望了。”

    火光明暖,投在她脸上有一抹嫣然。谢混的手悄然抬起,在空中停留片刻,即将触到她肩膀的时候,又骤然握成了拳,犹豫着重新落回身侧。

    “公主不必太担心,据我所知王恭此次起兵,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眼下虽然大权旁落,那些人多少还是有点顾虑,不敢轻易造次。只要朝廷杀一两个替罪羊,这场仗就打不起来。”

    君羽盯着前方,眼神迷惘:“其实谁赢谁输,我都不是真的在乎。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平静的地方,不被任何人打扰。可偏偏连这么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谢混顿了一下:“桓玄,毕竟是世家子弟,还算有些胸襟,等成了亲,他应该会好生照顾。先皇在天有灵,也该安心了。”一股酸涩堵上胸口,说出这种违心的话,连他自己都难以信服。

    谢混匆匆地取过火上烤干的貂氅,趁君羽还没反应,就已经不容抗拒地盖在她肩上。此刻再多的话,都无从说起,既然天亮后就是从此陌路,不如现在安下心来,照顾她最后一夜。

    君羽抬起头,秀澈的眸内如水波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无从开口。眼前的身体不动声色地靠近,闻着他温热的气息,她快要窒息了,恍惚是活在梦里,生怕梦醒了,一切都转瞬成空。

    “子混……”君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脑中嗡嗡作响,心跳却如此真实。她蓦然抓住他纤瘦的手,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谢混身躯微震,像烫住了般迅速抽离,然而那双手却死死地锢住,一刻都不肯放松。

    “公主,请放开臣的手。”他淡淡说了句,目光始终不着痕迹。

    “不!”君羽终是忍不住,当某种感情超出了界限,撕裂所有不敢承认的禁忌。凛凛的火光,映着晶莹的明眸,她与他沉默对视,面目从容,没有半分退让的怯意。

    男子峻秀的容颜,兀自在暧昧的光线里微微闪烁。这个瞬间,谢混竟有一丝把持不住的动摇。屏息静气,他挣开腕上的手,硬生生从她掌中抽里。

    一滴泪从君羽颊边愀然滑落,滴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慢慢变凉。

    “能不能入朝做官,不管是中书令还是接手北府军,任何一个官职都可以,只要说,我就一定帮争取……”

    “不用了。”谢混蓦地打断,疾步走洞口前,“微臣素来胸无大志,并不想搅进朝堂之争。公主这样强人所难,到底是为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见君羽平静地说:“因为我喜欢。”

    风声怒号,在黑夜里肆虐呼啸。谢混停住脚步,尚来不及转身,君羽突然从背后抱住他。震惊、悸动,所有的思想刹那间陷入停顿。

    谢混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般僵住,连喉咙都变得窒息。“——”

    君羽抱着他的腰,将脸贴到他背上,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那天从兰亭出来,知道有婚约后,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放弃。可是没用,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憧憧火光映在墙上,托出两个重叠的人影。她幽幽的声音透过胸腔,在耳边清晰地萦绕:“不过不用担心,我这么做只想明白的告诉,也不想骗自己。等天亮以后,从这里出去,还是的谢混,我还是我的公主,从此两不亏欠,就当从来不相识。”

    谢混闭了闭眼,分明感到心里有种痛翻江倒海。环在腰上的手,勒的那么紧,仿佛三生三世都不愿松开。他低叹一声,嗓音清冷如冰:“是说真的?”

    许久不见回应,背后的人近乎哽咽,默然点了点头。

    从这里出去,天涯陌路两不相欠。君羽何尝不明白,自己有多不舍。因他是高山仰止的谢混,那样凌驾于浮云之上的人儿,近在咫尺也远隔天涯,若乾坤日月是那不可企及的妩媚,就算真有可堪匹配的女子,那个人也绝不会是她。

    究竟是原本殊途,还是太过年轻,不懂得缘浅命如沙的道理。倘若没来得及付出感情,不能算是被辜负,今生的相遇为何又是上天注定的劫数?

    谢混静默片刻,呼吸变的急促,胸口起伏不定,压抑许久的思绪像潮水一样汹涌。他猛然转过身,凝视着君羽微红的双眼,将她狠狠抵到墙上。

    下一秒,他就粗暴喘息着,霸道地压上了她的唇。君羽反抗了一下,徒劳挣扎,她的手腕被死死扣住,愈加不容反抗的亲吻。身后的石壁冰冷刺骨,却抵不上这一刻如火的焦灼。

    他的吻轻柔有力,舌尖灵巧地撬开她的唇,贪婪辗转不依不饶,混有龙涎香的独特味道融进齿间,那唇瓣像两片饱受蹂躏的蔷薇,正被他毫不怜惜地摧毁。

    什么婚约、什么王练之、什么桓玄?将一切都统统抛到脑后,此刻她只属于他一个人,谁都别想夺走。

    君羽垂下手,忽然很绝望地哭了,像个孩子般颤栗地抽泣。明明不能再心动,然而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像是对他的嘴唇有了依赖,渐渐堕落其中。倘若能这样一直沉沦下去,即便是万丈深渊火海刀山又有何妨?她闭上眼,放任自己他舌间轻轻颤栗,逐渐忘乎所以。

    这种热烈的回应,似乎刺激了谢混。他忍不住俯首,一遍遍吮亲着她脸上的滚烫的泪。那种暖暖的液体,有一种让人沦陷的欲望,

    从脸颊一直吻到耳根,像是燎原的烈火,蔓延到她纤细的锁骨。君羽忽然身体一僵,感觉有只手已经探进了衣衫内,谢混伏在她耳边喘息道:“这样……可满意?”

    “公主——”

    “子混——”

    此时天色微亮,呼啸一夜的风已经停歇,雪地里传来隐隐的呼喊声。

    “练之。”君羽蓦然警觉,挣扎着脱出他的怀抱。谢混却不肯放松,反而加重了臂上的力量,一边低声说:“别管他们。”一边开始熟练地解她的衣带。

    显然明白他要干什么,她努力想推开借衣的手,声音已带了哭腔:“我求求,别这样……”

    谢混充耳不闻,纤长的手指来回折腾始终不曾停下动作。他不敢肯定此时放手,以后还有没有勇气继续,如果现在饶了她,此去经年,还有没有机会交集。

    “公主——”

    “子混——”

    一阵阵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在洞口外盘旋。君羽又羞又愧,扭摆着极力不肯配合。焦躁的心情陡然激起谢混一丝怒意,他毫不怜悯地强按住她,伸手探入衣襟猛地朝下一撕,清脆的裂帛声响,她颈下大片的肌肤立刻暴露出来。

    “放开我!”君羽终于忍无可忍,狠命推开他,慌乱地裹住身体。谢混骤然松手,眼里的灼热一点点褪散,理智也开始克制思绪。他深深吐息,看着她站起身,快步跑到洞口,忽然又回过头来。

    君羽望着他,眼里滚动着灼热的荧光:“我虽然喜欢,但还不至于放弃自尊,如果以为这样就算弥补,未免太轻贱我了!”

    她反手在脸上粗鲁地一抹,转身奔出洞去。谢混缓慢地收拢手心,只攥到一小片撕裂的衣裾,犹带着体温留下的暖意。

    远远的风中传来她的声音:“本宫在这里!”

    巫山不是云(中)

    风雪刮在脸上,刀割般的锐疼。洞外的几个人听见动静,立刻奔了过来。

    “公主,没事吧?”王练之抢在最前面,这一天一夜,他几乎没怎么合眼,风尘仆仆的人也憔悴不少。君羽略退了退,抽出手将散发别到耳后,低下头道:“我没事,连累们费心了。”

    裴绍气喘吁吁地追来,将她上下打晾了一番,眼里多了几分好奇:“这衣裳……”

    君羽慌忙掩住前襟,耳郭都烧成了透明的嫣红:“哦……我追张贵人的时候,从悬崖上掉下来,衣服被刮破了。”她说着心虚地别过头,生怕被人发现什么。

    裴绍挑了挑眉毛,眼里还有几分怀疑,故意问:“子混呢?公主可曾见到他?”

    “不必担心,我在这。”清冷的声音响起,众人遁目望去,谢混不紧不慢地从山洞里走出来,一身貂氅盖在身上,露出颈肩清峭的线条,面上雪净如常,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平淡。

    他走到君羽身后,停下脚步,目光在她脸上迂回一瞟,若无其事地转开。王练之的视线落到他们之间,呆了一呆,心里突然生出不安稳的情绪。这一天一夜,他们都在一起,虽然说不出哪不对,可总是怪怪的有点别扭。

    君羽向旁边避开两步,故意躲着谢混,她奔到崖边大口喘着粗气,俯瞰着一望无际地旷野,朔风凛凛,满地白雪皑皑,苍莽连绵至天地尽头。

    到底该怎么办?她现在满脑子都很乱,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是满路荆棘,要不是先前犹豫不决,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那个人就在身后,可是她没有勇气回头,思绪纷杂如织,像团乱麻般剪不断理还乱。真想从这里纵身跳下去,再不用管这些是非纠缠。

    远处传来马嘶声,侧耳听去竟像几千匹马放任纵驰。片刻不到,那马群就从远处一线锡

    灰中伏现出来,转眼成了破闸的潮水,滚滚席卷而至。

    队伍奔到百步开外,为首的黑衣男子一控缰绳,拨转马头急急刹住。他身后的百余扈随纷勒马,也隔着十来丈停下来。那人掀去头顶的风帽,雪屑拍打在脸上,露出刚毅的线条。

    无须看的太清,也知道来的人是桓玄。

    桓玄翻身下马,将钢鞭丢给随从,踏着及膝的厚雪,一步一步朝崖边走来。君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脚跟忽然一软,雪块伴着泥浆簌簌滑落,滚下山崖。众人脸色微变,提心吊胆地望着她。谢混和王练之都迈出几步,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紧张。

    “别过来——”君羽转身大喊,刺耳的风啸盖过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渺。

    桓玄收住脚,在离她不远处的雪地停下,单膝跪倒:“臣等迎驾来迟,请公主回宫!”

    君羽遥望着他,已恢复了先前的警惕:“怎么知道本宫在这儿?”

    桓玄垂下头,盯着前方的积雪回答:“公主私自出宫,太皇太后降旨,派臣亲自来迎您回去!”说着掏出腰里所藏的狴犴金牌,亮给她看。

    “我如果不回去呢?”君羽冷冷道。

    桓玄微怔,拔出腰间的佩剑,反手扎进雪窝里:“那臣就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您回心转意。”他单膝跪到地上,雪水淹湿了大半截裤管,脸上却浑然不觉,带着决绝般的坚毅。

    僵持许久,君羽终于叹了口气,认输道:“好,我跟回去。”

    她平静地从悬崖边退转身,慢慢走过去,桓玄见状立刻迎上来相扶,被君羽轻巧地躲开。她皱了皱眉,眼里似有说不出的厌恶:“不用了,本宫自己会走。”

    “是。”桓玄只好忿然收手,恭谨地退到一边,生怕她跑了般,始终追随在左右,保持着不到半步的距离。

    迎着鹅毛大雪,君羽在刺骨烈风中走着,雪絮纷纷扬扬从天降落,像道无形屏障,为眼前蒙上一层迷惘。望着前方漫天风雪中伫立的人,她只觉胸口一窒,刹那连呼吸都成了难事。

    谢混就站在百步之外,远远看着她迎面走来。烈风吹着他墨缎般的长发,劲瘦身躯挺的笔直。君羽踟躇着垂下头,每迈出一步,都仿佛拖着千斤的重量。短短一段距离,却像隔了万水千山,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冰冷的岩洞里,那个绝望的瞬间,她拥着他的背不肯放。可也仅是片刻的温暖,就像壁上融化的雪水,泯灭的无声无息,什么都留不下。从今往后就是互不相干,即便再见,也是形同陌路,那么何不忘的彻底一点,还有什么好留?

    念及至此,君羽闭了闭眼,再抬头时已没有了犹豫。她加快脚步,漠然从他身边越过,神情陌生冷淡。刹那交错而过,就在擦身的一瞬间,有只冰凉的手捉住了她的右腕。

    那只手的劲道并不大,却有股坚定不移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谢混略一扭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寒彻如冰。君羽被迫停下脚步,隐忍着不肯回首,她倔强地盯着前方,身子默然不动,双肩却在风中控制不住地瑟瑟而抖。

    无语对峙,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被拉的格外悠长。空中不停有雪落下,细白的雪屑急如骤雨,拍在脸上化为一粒粒纤细的水珠,迅速悄无痕迹。她坚持站着,看他何时放手。

    “放肆!”桓玄怒然走来,转而锵啷一声拔剑出鞘,抵到他胸口前。

    众人猝不急防,甚至来不及阻拦,凛冽剑风擦着寒光破喉而来。谢混稳然不动,淡墨画就的眉目略抬了抬,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王练之急忙过来拉扯:“子混,这是干什么?”

    谢混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冷冷哼了一声。

    这种轻蔑的态度让桓玄极为恼火,他提剑刺进一寸,咬牙切齿地说:“姓谢的,不要得寸进尺,实话告诉,我早就看不耐烦了!”

    “哦,听这话的意思,桓大人对谢某是积怨已久?”谢混斜过视线,笑意里有公然的挑衅,“那可太巧了,我看大人您也不怎么顺眼。这动不动就拿剑指着别人,恐怕有失您未来‘驸马’的身份。”

    经他这么一损,桓玄顿时脸色铁青:“看来,今天非逼我动手不可了?”

    谢混扬眉审视,唇边泛起饶有兴致的冷笑:“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都给我住手!”君羽猛地挣开,她不知那里来那么大的劲,竟然一下子从谢混手中滑脱,她踉跄了一下,竭尽部的气力喊道:“有本事就去战场上拼去,在这里逞强,算什么能耐?”

    周围一片死寂,都被她的话给震愣了。君羽定定看了几秒,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许久她将视线从谢混脸上移开,转头吩咐:“给我一匹马!”

    桓玄呆了片刻,盯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瞳,似乎没听懂。

    “还愣着干吗?”她抬脚在他膝盖上狠狠一踢,转身抢过铁鞭,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这刻的姿势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流畅矫健。马匹长嘶一声,焦躁不安地扬起前踢。

    “公主——”王练之紧追几步,突然收住脚,眼里有难以掩饰的眷。

    纷纷雪屑好似散粉碎玉碾转成灰,在风中散扬开来,簌簌飘落而飞。这一刻连天地都已被封冻凝固。君羽握紧缰绳,侧头看了看王练之,又与他身后的人相视片刻,闪烁的双眸顷刻潮湿。

    暗淡的流云急速后退,四周响起千军万马的嘶鸣。雪地里的三个人静静站着,从不同角度凝望着马上的女子,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却是一样的爱恨纠葛。

    她闭上眼,仓促地背转身,朝着他们都无法看见的方向,抬袖擦干脸上的痕迹。狂风吹乱发丝,在空中搅成纠缠的弧线,她再不犹豫,双腿夹紧马腹,迎空抽了记响鞭,对身后陈列的大军高喊:“回宫!”

    众将齐声应喏.先是掉转马头离开,断后的步兵急忙尾随上,她的身影夹杂在人潮之中,像

    是乌沉沉的闷雷滚滚北去.天光顺着大军远离缓缓亮开,视野蓦然空旷起来。

    桓玄狠狠地回头,仰手一抛,长剑扎进雪地里,兀自泛着冷蓝的寒光。他径直走过去,在谢混身边停了一下,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听着,今日之辱我会永远记住,他日加倍奉还,君羽是我的女人,最好不要有非分之想,否则我让痛苦一生一世!”

    谢混转过头,静视着他眼中异忽寻常的幽妒火光,忽而展颜一笑,唇角牵起优雅的弧度:“好,咱们拭目以待。”

    巫山不是云(下)

    君羽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愈安宫请罪。

    从偏殿角门进去,绕过一幅丈二碧玉插屏,便到了愈安宫的暖阁。此时天色昏沉,阁里掌着八角黄绢灯,塌褥靠垫也用了一色明黄,抬眼望去金碧辉煌。外面风雪交加,这寝殿里却温暖如昼,四壁悬着通天彻地的纱幔,薄烟从锁衔金兽连环熏炉里袅袅扩散开来,淡雅熏香氤氲满室。

    太皇太后端坐在东面矮塌上,黄缎锦袍上绣满鸾凤纹样,手里捻着串玛瑙串珠。王神爱与胡贵嫔各坐在塌的两边,见她进来,齐齐抬起头。

    这种阵势前,君羽难免有点怯场,她屏息走过去,跪下行了一礼。

    太皇太后闭着眼,神态静如古佛:“去哪了?”

    没赦平身,君羽也不敢妄动,她考虑了良久,如实答道:“回太后,儿臣去了梅花山。”

    “梅花山?”太皇太后皱眉,睁开眼问,“那里有什么吸引的地方,让一个堂堂的公主不顾礼法,在外头抛头露面,竟敢彻夜不归。是不是哀家不下旨让桓玄去,还不打算回来?今儿不给哀家个说法,就休想出这宫门半步!”

    “我……”君羽咬了咬下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干什么去了?”

    “太后息怒。”王神爱过来解围,“臣妾听说梅花山上近日有个道坛,名曰五斗米。教里的天师叫孙泰,会玄门法术未卜先知,公主去那儿大概也是为宫中祈祷吧。”说着朝君羽努努嘴,示意她自己说。

    君羽当即领会,支吾道:“唔……我前段日子老做噩梦,心里不塌实,皇后建议我去请柱香,说是驱驱晦气,我听说梅花山上的道士很灵,又怕太后您不答应,所以就自作主张去了……”

    太后略挑眉梢,斜眼一瞟:“皇后,是这么回事吗?”

    王神爱深垂螓首,低声答:“回太后的话,公主是曾与臣妾说过宫中有秽物作祟。”

    话音刚落,就听背后有笑声。胡贵嫔掩住嘴笑道:“真是稀罕,公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居然也怕起鬼神。臣妾倒听过一句老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公主这样惶惶不了终日的,可是隐瞒了什么实情?”

    君羽微微一笑:“太后明鉴,有没有秽物作祟我不知道,可这宫中有‘鬼’倒是不假。”

    “罢了!”太皇太后把脸一沉,喝止住她,“皇宫乃天子之地,万民景仰所归。这种乱力怪神的谣言,以后休要再提。巫蛊之事历来是宫中的大忌,君羽擅自出去,就算不是私逃也触及了宫规。心浮气燥,守孝期间屡屡犯错,哀家要是不治的罪,难平众怒……”

    “太后!”王神爱立即屈膝跪下,极力帮她求情,“公主年少无知,请您念在先皇的份上饶她这一回。下月鸡鸣寺祈福,太后年事已高,不如让公主代您前去,一则理应杜除邪秽顺应天道,二则也可以代功赎过,岂不更好?”

    沉默半晌,太皇太后轻呷一口蜜茶,合盖道:“唉,既然这样,哀家就罚在明堂面壁一个月,将《华严经》抄三千遍,对着菩萨好好思过。下月祈福之前,没有哀家的旨意谁也不准放出来。”

    “是。”君羽磕头谢恩,俯下身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释怀了很多。

    也许,在这个时候,需要的也仅是一个人静一静。

    此时,乌衣巷内沉寂如死,气氛闷得人有些发慌。一双皂靴在眼前踱来踱去,步履缓缓浊重,拖在灯下深长的暗影。

    那双脚徒然一滞,穿绛紫便袍的男人回过头来,沉声问:“刚才说什么?”

    灯影肃杀,白衣公子跪在地上,露出背部清峭的线条。他仰起下颌,微微踌躇着说:“孩儿不想成亲。”

    话还未落音,四周已经引起一阵骚动。童仆侍婢们交头接耳,相互窃窃私语。裹着鼠锦披肩的女子快步走过来,髻上的簪子纷摇乱晃。她横身挡在老者面前,回头拼命使眼色:“三哥别气,年轻人心高气傲,说一两句糊涂话,过阵子就好了,哪能跟他当真。子混,还不过来认错?”

    跪着的公子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僵持了数久,男人挥手推开谢道韫,疾步走过来,沙哑着嗓子问:“再说一遍。”

    谢混抬起头,乌沉沉的眸中映着灯影,一字一字,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成亲。”

    啪!脆声乍起,他的面孔被掴得偏到一边,黯白的脸颊上浮起五道指痕。

    谢琰喘息着,声音低沉的以近嘶哑:“我谢氏一门清誉,怎么生出这个不肖子?这等背信弃义的话,也说的出口?想退婚,除非我死了,否则门都没有!”

    谢混仰起那张淡漠的脸,依旧慢条斯理地说:“爹您尽可以的发泄,但话我摆到前头,不管是谁家的女儿,我谢混都不会娶。”

    “那袁家怎么办?让我怎么跟袁山松交代?这亲事订了二十年,凭一句话就想毁了?说出去,让外人怎么看咱们谢家?”

    “哼,一桩没影的婚事就能挽回谢家的脸面?若真是这样,我倒宁愿从来不姓谢。”他唇角微挑,说出的每个字都咄咄逼人,带着不肯妥协的微蔑。

    谢琰怒极反笑,一甩团锦袍子的衣袖:“好,好。翅膀硬了,本事大了,连祖宗都敢不认了。要是真有天大的本事,去年先帝赐官,为什么不收?整日不学无术,只顾着吃喝玩乐,靠着祖辈糟蹋银子,还敢有脸说不姓谢?”说完气的命令左右下人,“去,把家法拿来,老夫今天打死这个孽障,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婢女们都耸着脑袋,谁也不敢吭声,只是拿肘撞着互相推委。这些小丫头平日暗慕谢混,私底下撞见都羞的满面潮红,哪还舍得见他挨打。

    谢琰见没人肯动,越发气的面色铁青,转过身,亲自去取墙上御赐的宝剑,拔鞘气冲冲地过来。谢道韫见状立刻扑到谢混跟前,用身子挡住他:“三哥,有话好说,这动刀动枪的成何体统?”

    “问问他,眼里哪还有体统?上次公然顶撞先帝,这次又藐视家法,这种目无君父的东西,留着还有何用?”

    “住手……咳咳……”庭外传来一阵咳嗽声,谢玄扶着门进来,兴许是走的太急,披着的裘衣已然滑落,落在门槛外瑟瑟吹拂。他紧走几步,犹带着外边的风寒,那张端方阔长的脸双颧凹陷,已经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

    “三哥,咱们家虽说风光荣耀,到底已经不比从前,自从我辞了军职,身子一直不见好转,怕也熬不了几天了。子混毕竟是一脉单传,流着叔父的骨血,由他掌领北府兵的军权,我也放心。等过段日子,我就向朝廷上书,先给他一个军职。至于和袁家的婚事,不如先放一放,我去托王珣给袁山松说和,看怎么样?”

    谢琰微微一愣,赤红的双目看着前方,过了半晌方转眼,看向一直跪在地上的谢混。从侧面望去他双膝跪地,唇紧紧地抿着,眼中神情复杂,虽看不透在想些什么,却有种说不出的冷漠清峭。

    谢琰蹲下去,单手握住他的领襟,俯身看着他:“孽障,如果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就实话告诉我,不要袁家的女儿,是不是自己早就有了主意?”

    谢混略扯了一下嘴角,眼神明澈如坚冰,缓缓答道:“不错,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说完就听啪的一声,谢琰扬手又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

    “啊——”婢女们吓得失声惊叫,都筛糠似得打了哆嗦。别说是她们,就连谢道韫这数十年来,也没见过他们父子发生这种直面冲突。

    谢琰猛地怂开他,喘着粗气说:“畜生,给我牢牢记着,这巴掌是欠袁家的!”

    淡玉色的颊上一记鲜红的掌痕,火辣辣地疼。血像条小蛇般,蜿蜒地从嘴角钻出来,沿着他峻俏的下颌,缓缓淌到喉结上,仿佛是一抹胭脂滑过白皙洁玉。谢混抹干血迹,再抬头时已浮起意态轻慢的笑。

    “呵,一巴掌抵一辈子,孩儿多谢父亲成。”

    像是终于达到了目的般,他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低头行了一礼。也不等谢琰发话,就自行向门外走去。经过谢玄身边时,他忽又停下脚步,略迟疑了一下说:“叔父,退婚的事就劳烦您了,北府兵的军职我会接手,等到旨意降下来,我就立刻去赴任。”

    谢玄露出一丝惊疑,随即笑着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叔父信,但愿不要辜负了为叔的期望。”

    从门里刚出来,迎面的风拍在脸上,凛凛酷寒中,夹杂了一丝微熏的暖意。雪已经停了,皑皑地堆在庭里的松枝头,压的几乎承受不住。冰水无声消融,露出苍绿色的一点松针。

    回想那一夜在山洞里,冰封的天地,不觉已经过了半月的时光。他闭上眼,至尽还记得那夜篝火的温度,有个声音在背后幽幽地说:“我喜欢,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

    群山蜿蜒环抱,苍穹在头顶栩栩展开,宛如一卷倾世名画波澜壮阔,放眼扫去一片苍茫碧草,青色连绵。巍峨旌旗在风中猎猎招摇,隐见上面绣“晋”的墨金大字,旗后一排人马浩浩荡荡,皆身穿羽林甲胄,头盔上插一束红缨。

    旧历三月十五,正是每年皇家祈福的日子。

    车轮缓慢,鎏金飞角的宫辇从眼前滚滚碾过。天青色的缂金缎帘子撩起一角来,里面的人探出头,盛妆潋滟,神色略有些疲惫。

    道路两旁拥着人山人海的观潮,争相笑着竞睹,推我赶,夹杂着小孩子嚷闹的哭声。人群中只有一个女子是安静的,喧闹中反而显得异常惹眼。她的眉心描着一朵花钿,杏眼水眸衬着唇上嫣红的胭脂。

    君羽扭过头,正视着那个女子的脸,总觉得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那女子望着她,只微微一笑,车辇重又向前行去。

    “公主,看什么呢?”侍女也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瞧去,并没有察觉到特别之处。

    “没什么。”君羽放下窗帘,隐隐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到了鸡鸣寺,塔刹巍峨高耸。寺里的主持听说鸾驾到了,早命沙弥们清扫理尘,惟恐招待不周。晋朝崇尚佛法,武帝开始就养了一班僧尼,在建康大兴土木,营造了许多寺院台阁。鸡鸣寺在西晋的基础上大加修缮,风景幽雅依山傍水,香火一直很旺盛。

    君羽随着指引,迈步进了正殿。方丈捻着墨檀念珠,率众沙弥在门口相迎,见她进来,低头诵了一声佛号。

    入门供着弥勒菩萨.背面是护法韦陀菩萨,。君羽这些天抄颂佛经,凝望着端方肃穆的圣像,也悔悟了不少。聆听着咒唱梵音,她突然问:“大师,您看我可有慧根?”

    方丈捻着长须,笑道:“公主龙章凤貌,自有浑然天成的灵气。”

    “那如果皈依佛门呢?”

    “这……”方丈讪讪笑着,不知如何回答她,“公主说笑了,您尘缘未断自然不可能出家。”

    君羽闻言一笑,心想:是啊,我这种六根不净的人,一辈子也做不到心如止水。

    祈福也是按部就班,从别人手里接过香,恭敬地插上,叩头跪拜,再叩头再跪拜。等一切礼毕,殿里开始转法轮,上百名僧人诵念经文。君羽觉得没必要再打扰,就一个人出去,沿着层层台阶,上了鸡鸣寺的高塔。

    倚在扶栏上,早春的风犹带寒意,吹得她身上的衣衫瑟瑟抖动。寺里的樱花开的绚烂,正是春寒始盛的季节,芬芳媚朵簇堆在枝头,压的花枝垂下赧首。风一荡,吹花落雪,淡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不知不觉沾了满头。

    君羽想起以前读杜牧的《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时候还在现代上学,每天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平淡,却是无忧无虑。可是一只玉佩就改变了她所有的生活轨迹。这短短一年,看惯了生死别离,回想起从前,不禁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公主好兴致,在这里登高望景,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清甜的声音,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君羽蓦然回头,不由愣住。一只纤纤素手扶着塔梯,轻轻款款地走上来。女子提起红缎罗裙,水袖下露出一串虾须镯,随着手腕的起伏泠泠作响。

    “这位姑娘,是……”君羽皱眉问,打量了片刻,突然想起来她就是那个额间描花钿的女子。

    女子凭栏站定,淡粉花瓣落到肩头,沾衣欲湿。她眺望着满院的花海,扬唇笑了笑:“哦,公主大概还不认识我,民女姓袁名叫锦衣。”

    锦衣,人如其名,漂亮的像匹花团锦绣的丝织品。君羽心里咯噔一声,没来由紧张起来。“姑娘,也是来这里祈福的?”

    “不错,我求菩萨开开眼,把我的夫君还给我。”袁锦衣转过脸,直直的盯着君羽。那尖俏的脸不过盈掌大小,浓长的睫毛一瞬不瞬,美得近乎肃杀,尤其她笑起来,总让人觉得不安。

    君羽被逼的别开视线,犹豫道:“姑娘不必担心,缘分这东西,是的终归是的,别人也未必抢得走。”

    “是吗?”袁锦一挑眉梢,弹指抚去肩上的落花,冷冷地笑了,“我可不这么认为。倘若跟抢的人位高权重,什么都有,还会这样说吗?”

    君羽胸口未窒,隔了许久,才勉强说:“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东西不公平,不是付出了,就一定能得到。与其辛苦争夺,不如退一步,早些看开点才好。”

    袁锦衣刻意瞟了她一眼,肆无忌惮地笑了:“抢了别人的东西,反让别人退出,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美事?想不到堂堂大晋朝的公主,除了蛮横跋扈,连头脑都这么简单,真是蠢的教人可怜。”

    “……”君羽顿时哑然,冷冷盯着她艳丽的面孔问,“到底想说什么?”

    “怎么,生气了?”袁锦衣勾起唇角,笑里含了饱满的恨意,“公主既然有胆量抢别人的东西,还受不住这一句话吗?”

    “我不懂的意思,本宫还有事,告辞了。”

    君羽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转身欲走。袁锦衣横身挡在面前,漫不经心地走近,她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却,转变成激愤的神情,君羽被逼的步步后退,腰脊突然一痛,已经抵住了身后的栏杆。

    此时寺院里寂静无人,所有的侍卫都被禀退了,只有满树的樱花澎湃如海,像水波一样在风里起伏,极其凄艳亮烈。这样春深似海的时节里,却让人感觉不到分毫的暖意。君羽踉跄移动,退到不可再退的死角,袁锦衣一脚踩住她繁长的裙摆,眼里腾起森然的幽光。

    “到底想干什么?”君羽扳住身后的白玉栏杆,仍是隐忍不发。

    袁锦衣乌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别害怕,是公主,我能把怎么样呢。只要答应我一桩条件,我就立刻放了。”

    “什么条件,说。”君羽镇静地问。

    袁锦衣蓦然俯到她耳边,悄声道:“其实也不难,我要离开谢混,永远不许再缠着他。”

    君羽浑身一颤,霎时面色惨白。她仰起脸,从颤抖的唇间吐出字句:“万一我不答应呢?”

    袁锦衣微微一怔,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捏住君羽的下巴,反手从髻里拔下根簪子,用簪尖对准她的脸颊,轻轻划着说:“没有万一,现在别无选择。啧啧,多美的一张脸蛋呀,要是就这么毁了,子混该多心疼。倘若现在反悔,失去的只是一个人,如若不然,这根簪子下去,可就再也迷惑不了男人了。”

    君羽深吐气息,望着眼前浓艳到极致的面孔,平静地说:“不敢。”

    她话音未落,突然感到巨大的冲力袭来,仰面倾了下去,半截腰身都倒仰在护栏外。袁锦衣揪着她的衣领,居高临下地说:“实话告诉,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出去。大不了咱们一命抵一命,谁也不吃亏。已经贵为公主了,王孙贵胄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为什么偏偏跟我抢子混,说说呀!”

    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起来,君羽闭着眼,任由她疯狂地推搡,始终缄默不语。其实略想一想,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理由来责罪她的。

    袁锦衣依旧固执地抓着她,压抑许久的泪憋在眼眶里,终于倾泄而出:“知不知道,我从小就想嫁给他,这一生除了他,我什么都不想要。可是,自从这个狐狸精一出现,什么都变了,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毁了我所有的一切!”

    君羽睁开眼,世界急速颠倒,她艰难喘息着,漠然说:“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和抢,们成亲的事,我也绝不会打扰。至于信不信,由自己做主。”

    “司马君羽,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想狡辩?”袁锦衣陡然尖叫着,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了几分,“知不知王珣前几天来袁府,告诉我父亲谢家要退婚,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子混说他心里已经有人了,以至险些被逐出谢家,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他对念念不忘,教教我呀……”

    君羽望着泣不成声的女子,逐渐变了神色,眼中露出迷惘:“怎知道,他所说的人就一定是我?”

    袁锦衣唇边挂着泪,冷笑道:“子混平日孤高冷傲,极少与女子接触。梅花山上,他为了,连命都可以不要,这还不够明白吗?”

    她自顾自地说着,不曾注意到君羽愈发惨白的脸色:“既然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夺走。是谢混先违背承诺的,那么我杀了他心爱的女人,也不该算过分。”

    君羽艰难地苦笑:“以为……杀了我就有用么?”

    “是没用,但至少杀了,比杀所有人都更能让他感到愧疚和痛苦!”她咬牙切齿地笑,眸中凝聚出一丝冷寒厉色。

    寒波不溯流(中)

    “值得吗?”

    “还敢问我值不值得?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他。”袁锦衣忽地放声而笑,直笑的泪流满面,她眼睛盯着塔下,低低地说,“我已经给谢家投了信笺,他马上就会到,我要让们后悔一辈子。”

    微风在黄昏中荡着,妖冶的樱花一浪袭着一浪,仿佛是炽烈澎湃的云海。君羽仰面朝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馥的香气呛得人鼻腔发软。

    “司马君羽,记住,一切不会尽如意。”袁锦衣诡异地笑着,突然一把拨开她,朝白玉阑干外翻了出去。君羽惊呼一声,试图去拉住她,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看那单薄的身躯如同苇叶飘落,带着最快的速度,仿佛是一道亮丽的闪电垂直劈下,在落英如雨中轰然崩塌。

    “砰”地一声,尘土飞溅,砸开满地落花。一脉细血蜿蜒流出,沿着裙底氤氲开来,她像躺在鲜红锦缎上,横陈在白衣公子脚边。她伸出一只血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角,艰难地张了张嘴。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谢混蓦地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君羽呆呆地站在塔顶上,俯视着他冰雪般的容颜,突然有种彻骨的寒意。她的气息卡在喉咙里,只听到自己紊乱的急促呼吸,却什么都无法出口。

    而袁锦衣最后望了她一眼,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安然睡去。人群缓缓聚拢,先是袁山松问讯赶来,扑在女儿的躯体上呼天抢地,被侍卫硬行驾走了。

    接着有人来拖运尸首,女子曼秀的乌发在脚下蜿蜒而过,拖出长长一匹朱砂红。这样明暖的季节,投在日影里却有些血腥。

    君羽扶着楼梯,一阶阶走下塔。侍女们迎过来,对她恭恭敬敬地说话,礼貌周,却是异常地生疏。她们也隐约听到有关公主与这个陌生女子的传闻,在她们眼里,即便袁锦衣不是君羽杀的,也是她逼死了她。

    然而君羽什么都想管了,懵头懵脑地走着,从塔上下来,仿佛像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咒唱的佛经在耳边飘忽不定,一阵一阵,萦绕不去。人来人去,在身边匆匆游晃。慌乱中有一个小沙弥与她擦身掠过,将她撞了个趔趄。沙弥手里拎的桶滚到地上,水哗啦一下淌出来,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浅红。

    像被这束灼烈的光烫住,君羽愣了一刹,闻着空气中浓重的腥味,脑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司马君羽,记住,一切不会尽如意。

    袁锦衣何其的聪明,她要让她愧疚一辈子,这比杀了她都来得痛快,于是她的目的达到了。谁又能与死人抗衡?

    淡青色的薄雾弥漫在空中,依依杨柳如烟行。三四月里野桃花开的正疯茂,隔着雾看去一大蔟嫣红。

    君羽低着头,也没防备太多,走着走着忽然撞到一团白影,两人几乎撞到了一起。男子的身形极高,几乎遮没了头顶的阳光。闻到他衣襟上熟悉的淡香,君羽霍然抬头,慌乱地迎上他的目光。

    谢混悠然望着她,神态从容不迫,此刻他乌发披散,身上的衣衫白地近乎耀眼,即便在这个时候依然是绝好的风姿。

    君羽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觉得伪装的镇定就要溃散。她转身就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现在说什么,怎么说,既然一切的解释都显得苍白虚伪,不如什么都不说。

    刚走几步,就听谢混平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想知道,她临死前给我说了什么?”

    君羽停下脚步,犹豫着没有回头:“她说……是我把她从塔上推下来的,对不对?”

    身后没有声音,安静的不置可否。

    果然是这样。仰起视线,微刺的光穿过瞳内的虹膜,有一点点酸涩。君羽长吁口气,累的仿佛虚脱了般,默然朝前走去。

    “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谢混折下一枝桃花,凑到鼻端嗅了嗅。

    “不错,是我杀了袁锦衣,她的死我脱不了干系。”君羽坦然转回身,眼里静的没有一丝波动,“要是想替她报仇,就尽管来吧,反正死到手里,我也无话可说。”

    “好,既然这么想死,我成。“谢混揉揉鼻子,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对着阳光晃了晃,寒光乍起即灭。薄如秋水的刃上潋滟宛转,映着一双同样冰凉的的眼,直透出凛凛的幽蓝。

    那一刻,君羽分明感到了杀机,前所未有的杀机。她不由打了个哆嗦,暗中后悔高估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袁锦衣不惜以死换她一条命,就是摸准了谢混的脾气,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也绝对狠的下心肠,说到做到。

    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近,君羽脸色骤变,浑身不可自抑地颤抖。若不是相同的容貌,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谢混就是曾经在山洞里拥她热烈激吻的那个人。

    想到那一晚的抵死缠绵,心里突然像有把刀,无声的插进去,痛的几欲窒息。她早该想到的,飞饿扑火的爱上这种人,是多蠢的决定,明明看见火舌张狂,却还要义无返顾扑上去。

    一切不会尽如意。原来因果报应,来的如此及时。

    这么想着,谢混已经从阴暗处漫步行到眼前,目光阴郁:“害怕了?要是后悔的话,现在就逃,或许还来得及。”

    君羽微微一愣,晃了晃身体,站稳了缓缓笑道:“为什么要逃?以的身手,我能逃的了吗?”

    谢混眉尖微挑,眼里露出几分赞许。他漫不经心地走近,猛地捉住她手腕,一把拉到怀里。君羽被他箍的动弹不得,只能瞪大眼睛,胸口剧烈起起伏。

    谢混一手用拇指推开刀鞘,将匕尖对准她的下颚,轻轻抬了起来。君羽垂下眼帘,感觉心快跳出了嗓子眼。冰凉匕首贴在脖颈上,只要稍稍朝内一切,她这条命就完了。

    合上眼,静静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奢求他的谅解,既然所有的误会就是上天注定的劫数,那么任凭真相被隔绝在咫尺之外,永远也进不来。

    这短短一瞬,漫长的犹如永无尽头的黑夜。

    时间倏忽倒流,想起那夜他炽热缠绕的舌尖,在她颈间放肆的游移,混着龙涎香淡淡的味道,一寸一寸,不依不饶。可仅仅是几个月过去,居然就替代成了冰冷的匕首,真是莫大的讽刺。

    分明显感到怀里人的恐惧,谢混却不着急,纤秀白皙的手握着刀柄,在她咽喉部位上下移动,每滑过一分,都清晰地察觉到肌肤在微微颤栗。

    温热的鼻息喷薄在脖间,像是指尖轻柔地抚摩,撩拨着心底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经。

    君羽的身体已经绷到了极限,也不知是不是害怕的缘故,连唇齿都在打颤。她扬起脸,正对上谢混乌黑的眸子,那双眼睛冰冷绝艳,比女子还美上几分。像是深邃的漩涡,让人不由自主沦陷在那片浓郁的黑里。

    君羽拔开视线,斩钉截铁地说:“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吧!”

    一滴泪悄然滑出眼角,缓缓淌过脸庞。谢混手指一动,阴鸷的光闪过双眼,带着凌厉风声,毫不犹豫地割了下去。

    手起刀落,一缕青丝飘然割断,晃晃悠悠坠到肩头。

    君羽分明感到脖根的寒凉,却感觉不到疼痛。疑惑地睁开眼,只见谢混逸态闲疏地握着刀,正在吹刃上的发丝,他看了半天,随后两指一转,将匕首收回鞘中。

    “吹刃断发,果然是把好刀。”

    “……”君羽气愤地瞪着他,突然有种被戏弄的觉悟。

    谢混眼波一斜,笑意在棱角分明的唇边绽开。他伸手勾住她的下巴,低声呢喃道:“想死,没那么容易,这世上我一天不准死,就得活一天,懂吗?”

    寒波不溯流(下)

    君羽望着他,疑惑地问:“不相信袁锦衣是我杀的?”

    谢混捡起她肩上的断发,握在手里捋了捋,收到袖中说:“当我是傻子么?塔顶的围栏足有半人高,们两个身量相当,一个把另个推下去,恐怕没那么容易。再说她威逼公主在先,就算活着,按律也是灭九族的大罪,袁家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反不如死了干净。”

    “可她毕竟是因为才……”

    “那又如何?”谢混截断她的话,面上蓄着漠寒的冷意,“我早说过,没有心思怜惜别人的命。当年与袁家定亲,原本就是出于一相情愿,他们何曾顾虑过我的感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管她是怎么死的,都是自己的抉择,与旁人有何关系?”

    眼见君羽变了脸色,他伸手慢条斯理地抬起了她的下颌,问:“怎么了?不高兴?”

    纯白的袖口下,手指冰凉得几乎没什么温度,君羽缓缓张开眼,眼前的谢混笑意更浓。她偏过头,一把打掉他的手,后脊上森然冒出一股透凉寒意。

    “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先是羊咸断指,现在袁锦衣又送了一命,怎么还能无动于衷?”

    她说着挣脱开,连退数步,不慎踩到繁复迤逦的长裙,险些就要绊倒。身体摇摇欲坠,谢混伸手将她拦腰揽住,但因用力过大,两人都歪倒在草地上。

    风一吹,满树的桃花纷摇陨落,如纸般绡薄盈飞。滚在一堆落花中,浓烈的馥郁萦绕在四面八方,分不清是花香还是他身上的味道。君羽被压得喘不上来气,头枕在草地上,身下的泥土松软如毯,湿漉漉的露水透过叠衣,层层渗透,有微凉的触寒。

    谢混看见她皱眉的样子,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俊秀已极的容貌在金粉色的日光下,更有一种耀眼的邪魅。平时总是见他喜怒无常脸上惯着严霜,这一笑似冰层乍裂,荡起满池春水,在君羽心底投下淡淡涟漪。

    她突然感到颊上有点痒,伸手想去挠,被谢混一把摁住。

    “别动,脸上有虫子。”

    君羽被他一唬,当即吓得毛骨悚然,也不敢乱动:“在哪呀?快帮我拿掉!”

    “害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别乱动!不然就钻到耳朵里了。”

    “啊,到底在哪呀?拿掉了没有?”

    谢混强忍住笑意,在她耳边轻轻吹着气。君羽颤动着睫毛,感到温痒的触觉,正犹豫着要不要睁眼。忽然脸上一阵冰凉,什么东西覆盖住了双眼。她用眼角的余光往外看,能透过白皙的手背瞧见朦胧重影。

    “到底捉到了没?”君羽忍不住催问。温暖泼洒下来,在春日午后,微熏的阳光烘的人骨头发酥,连风也染了一丝淡淡的花香。

    “别急,马上就捉到了。”谢混蒙着她的眼睛,声音中带了一丝暧昧的笑意。他俯下身,张唇噙去她嘴上的花瓣,君羽惊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立刻停下来,用略带研究的目光,观察着她的表情。

    等了许久,她似乎并没有厌恶,只是害羞地微红了脸。

    于是谢混放心地又重吻了下去。她的舌尖带有少女自然的清甜,吐气如兰。温柔辗转,轻柔细致,吻到恣意动情处,唇瓣上沾染了涎水,经光折射仿佛是透明的水晶。

    彼此挨的这么近,君羽恍惚能听见他的心跳,贴着自己的心跳。屏气凝神,连呼吸都变的小心翼翼。在他刻意的挑拨下,渐渐犹豫着笨拙地回应。

    直到快要窒息时,他才放开手,抬头调整呼吸的频率。君羽紧张地睁开眼,双唇已经被揉成了淡淡地樱红色。

    谢混勉强止住笑意,故意正色道:“好了,虫子拿掉了。”

    “骗我!”君羽羞恼地推开他,撑身就要坐起来。谢混接住她迎面挥来的拳头,笑着告饶道:“公主大人息怒,微臣罪该万死,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不知您能否饶了微臣这一条薄命?”

    君羽被他整的哭笑不得,背过身去,故意生气地说:“还知道罪该万死?既然明知袁锦衣不是我杀了,还敢拿刀指着我?”

    谢混微微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若非如此,微臣怎么有理由来见,怎么知道对微臣有多死心塌地。话又说回来,就算真拿刀对着,我又怎能舍得下去手?”

    “花言巧语。”君羽狠狠瞪一眼,把手横到他颈间做了个抹脖子的架势,“再敢欺骗本宫,小心的脑袋!”

    谢混捉住她的手,苍白唇瓣在指尖浅浅一吻,慢条斯理地说:“微臣是该死,可是局外人看来,定会认为公主争风吃醋未果,以至逼死情敌。反正臣现在已是孤寡一人,要怎样赔偿我呢?”

    君羽尴尬地抽回手,耳根都烧成了嫣红:“大不了一命抵一命,我赔的袁锦衣就是了。”

    “怎么赔,又不能替代她?”谢混笑意更浓,嘴唇覆在她耳边轻声道,“除非,当了‘谢夫人’,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一马。这笔买卖如何,很划算罢?”

    君羽刚想开口,他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威逼利诱:“若不答应也行,反正以我谢混的世家身份和‘江左第一’的名头,想找个夫人估计也不算太难。只要我发句话,上门求亲的女子恐怕能绕着建康城围三个圈,到时候我若娶了别人,可莫要后悔。”

    “敢!”君羽脱口而出,恍然发现说错话,只好硬着头皮说,“这辈子除了我,不许再碰别的女人,想都不准想,否则……”

    “否则怎样?”谢混旋即挑高了眉峰,嘴角噙笑,颇有玩味地望着她。

    “否则……否则我就宰了!”君羽恶狠狠地推倒他,翻身压在谢混身上,在他唇边飞快啄了一口,带着几分霸道咬牙切齿地说,“既然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夺走。”

    谢混微微一怔,揉着被咬疼的嘴唇说:“那臣岂不是公主的‘禁脔’了?”他这样说着,弧度优雅地上扬,勾画起一抹狷狂而妩媚的微笑。

    君羽不经意地瞥过一眼,不禁心中怦怦乱跳,然而想到自己婚约在身,眼中的灼热又渐渐冷淡下来。索然推开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什么用呢,即便在这里赌咒发誓,转眼还不得忘得风清云淡,她自己都是皇权操纵下的傀儡,又如何能给别人一个完整的承诺。

    “怎么?生气了?”谢混撑身坐起来,强行扳过她的腰肩,君羽欲拨开他的手,却被他轻柔有力地攥住。纤瘦的手指筋络分明,带着微凉的烫度,指尖相抵,像困顿已久的决心,有团火焰般慢慢地沸腾,让君羽有些瑟缩。

    “子混,有些事情天命不可违,不管是桓玄还是袁锦衣,都已经注定了我们的劫数。就算没有他们,宫墙内外有多少艰难险阻。眼下袁锦衣已经死了,这件事毕竟是因我而起,袁山松怎会善罢甘休?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可是毕竟身为世家子弟,回去又该如何交代?”

    “公主这是在担心我吗?”谢混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声音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手上的力道骤然收紧,似要连她的骨头都想捏碎,面上盈着浅笑,满不在乎地说,“如何交代那是我的事,只要告诉我,愿不愿和我一辈子在一起?”

    君羽只觉心中怦地一跳,茫然顿了顿,才摇头道:“不,不行……”

    “为什么?我配不上?”谢混抚弄着她的耳垂,声音温柔如水。

    “不,不是……”

    “那么就是,心里装着别人,容不下我?”

    君羽仓皇地摇头,咬着唇说:“不是,都不是……”

    “那是什么,是不想?不愿?还是不敢?”温柔的气息包围过来,他的声音像毒药般要命,带着勾魂摄魄的魅力,一步步诱导。

    君羽慌了神,忍不住面红心跳:“什么都不是,反正就是不行!”

    “哦?公主既然不准臣娶别的女子,又不愿和臣成亲,这可让人左右为难啊。看来臣得使些非常手段了……”他故作苦恼地皱眉,猛地拗住她的身子,不动声色按到膝盖上,眼看就要压下来。

    君羽惊恐地无以复加,慌忙道:“这个人脾气古怪,身边又那么多女人,袁姑娘前车之鉴在先,我怎么敢再重蹈她的覆辙?”

    谢混停住动作,嘴角旋即牵起晦暗莫测的笑意:“这可以理解为,在吃醋么?”

    君羽横他一眼,不服气道:“好不要脸,我君臣有别,本公主犯的着吗?”

    谢混审视着君羽微烫的脸颊,伸手拧住她的下巴,轻描淡写地说:“也不用急着嘴硬,反正迟早是我的人。既有心同情袁锦衣,是想让我真的眷于她,还是专宠一个人?”

    “…………”君羽气的接不上话。

    “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们女人的心思还当真奇怪,明明心里想一套,嘴上却不敢说。这般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又是何苦?不如大方承认了,愿不愿意做我的女人?”

    这般坦率到直白的问话,却让君羽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她何尝没在心里纠结过千百遍,只是爱的太深,又不容他拒绝,才将那些未能启齿的话埋进肚里,从不敢轻易吐露半分。

    倘若今生仅这一次机会,即便只是空许的允诺,也好过一无所有吧?

    答应?还是舍弃?抓住?还是错过?

    期盼已久的结局就在眼前,心里像是开了一朵莫名的花,脉搏心跳霎时失衡,卷进这巨大的兴奋漩涡里无法自拔。

    君羽颤动着睫毛,脑中剧烈斗争着,抬眼看去,谢混已经收敛了笑容,琉璃似的明眸一瞬不瞬,在清朗地日光下闪着惊心动魄的光泽,竟令她几乎不忍逼视。

    微闭上双眼,君羽终于狠心点了点头。

    谢混怔了一刻,嘴角旋即上扬,带着满足的笑意,轻轻将她拥入怀里。

    禁脔:比喻珍美的、独自占有而不容别人分享、染指的东西。

    旋乾定转坤(上)

    静静依偎片刻,君羽伸手环住他的腰,闻着淡淡缱绻衣香,仿佛在云端飘荡,这身这手都不是自己的。她暗自嘲讽:“我就这么没用?这么割舍不下?”悄然仰起头,那双秋水目半阖半张,隽长的浓睫落上晶莹光影,恍惚世间的钟灵毓秀都归于其身。

    这个人如果一生都在自己手里,该多好。如果连骨头都碎在自己手里,该多好。

    冷不妨冒出这个念头,连君羽自己都吓了一跳,谢混原本惬意地闭着眼,感到怀里人有异动,不禁懒懒地问:“不舒服吗?”

    君羽摇摇头,使尽力掰开肩上的手,撑身坐起来:“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谢混越过她的头顶,无意间瞥了一眼,发现树林里隐藏的人影。那小宦官原本是出来寻公主,没想到撞见这种尴尬场景,当即吓得瑟瑟缩缩。谢混与他的目光一撞,并无躲闪,反而揽过君羽的腰,在她额上猝不及防地落下一吻,刻意演给他看。

    那宫人险些魂飞魄散,脚下一个趔趄,仰面绊倒,连滚带爬地跑了。君羽听见动静,心里也惊的厉害,急忙推开他。谢混钳制住她的手腕扭到背后,附耳低语道:“怕什么?就算天下的人知道我们在一起,又有何妨?”

    他手劲奇大,君羽心中又乱又急,费尽力去挣脱。慌乱之间,谢混的手无意识触到她的腕,却被一件温凉的物体隔开,翠碧色的玉镯,剔透无暇地浓绿,在袖口下浮光晃动。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谢混握住她腕上的镯子,悄然褪下来,不露声色地藏到背后。君羽的心思都在四周,也没注意太多,等挣脱开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凝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谢混才收敛笑容,恢复到原先的冷峻。他将玉镯凑到鼻前嗅了嗅,突然说:“出来吧,偷看别人的私事,可不是什么君子作为。”

    只听沙沙响动,从树林里走出一个身姿颀长的男子,朱色锦袍上绣着四爪虬龙,光华内敛,面容清朗坚毅,隐含着一抹戏谑的讽笑。

    “久闻江左第一美人生性淡泊,不爱女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谢混转过身,目光洞穿眼前的树叶,直落到司马元显的脸上。“公子过奖了,不是太上岂能忘情,在下也不过是一介俗人而已。”

    “我看未必吧。君羽这丫头关在深宫里,打小就没见过几个正经男人,以的心计,勾一勾指头还不是手到擒来。有了她这张金牌,既可以加官进爵,又可以保们谢家衣食无忧,顺带着给桓玄个下马威。这一箭三雕,谢公子,好高明的手段呀。”

    谢混悠然浅笑,纷乱挑花落在胜雪的白衣上,一派谪仙风采。他低头抚弄着手指,漫不经心道:“我想做的事情,从来只要结果,不问手段。们司马父子争权夺利,又何尝不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拨开碍眼的树枝,司马元显笑着走过来:“我不同,我每日都和权贵打交道,入眼的皆是阴谋骗局。而足不出户,却对朝野之事了如指掌,千般都在算计之中,真是让人佩服。先帝赏个中书令,都不接,怕是嫌官小吧?”

    “那等清贵的官职,还是留给别人,于我也是浪费。”谢混拂去身上花瓣,郑重地盯着他问,“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桓玄那边已经操练水军了,不出半月粮秣囤齐,就要往京口进发,不趁着眼下这个时机,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司马元显莞尔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说:“我们没急,反倒耐不住性子了。是怕君羽跟他去了京口,竹篮打水一场空吧?放心,美人迟早是的,桓玄他抢不走。我只是好奇,君羽怎么会去梅花山,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谢混冷笑道:“们明目张胆的弑君,天底下有几个人看不出端倪。太皇太后也未必蒙在鼓里,只是不肯追究罢了。只有她一个人不死心,想替先帝报仇,可惜力量悬殊,与们只是以卵击石,这个傻丫头。”

    “难怪我问萧以轩要起居录,他说不在手里,该不是被君羽拿到了?”

    司马元显恍然顿悟,挥拳砸到树干上,震的桃叶纷纷摇落。谢混一把叩住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别人怎样我不管,但们休想动她,否则我让北府兵踏平整个会稽王府,也再所不惜。”

    司马元显几乎听见自己腕骨的格格声响,似欲碎裂。他忽地一扯嘴角,露出邪谑冷笑:“谢混,不会真对她动情了吧?”

    盯着他鹰隼般的眸子,谢混眼中平静如水,惊不起一丝波澜。然而那貌似恬淡的目光之下,到底掩盖了多少凶险波涛,却没人看的穿。

    “是又怎么样,我不但要得到她的心,还要得到她的人,要她完完整整只属于我一个。所以桓玄这个绊脚石,无论如何都得除掉。”

    拿刀威逼也好,不着痕迹地引诱也好,从头到尾都是他精心设下的套局,为的是一步步引君入瓮,让她自投罗网,心甘情愿被他据为己有。

    司马元显瞧见他腕上莹绿的玉镯,分明是女子饰物,艳光婉转甚至有几分眼熟。细想之下,不由恍然挑高了眉峰:“们……呵,等君羽有一天知道了,这样不择手段的算计她,恐怕就没那么好哄了。被这种人喜欢上,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谢混掏出袖里藏的一卷断发,淡淡笑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日后自会补偿她。太后那边,就烦多美言几句。整垮了桓玄,对对我都有好处,果真如此顺利,即便逆天而动,这局死棋也要给它扳赢过来。”

    “这放心,人我都安排好了,等时机一到就立刻动手。若不放心,我们击掌为盟如何?”

    谢混淡笑不语,伸出手来与他右掌相击,“啪”地一声极为响亮,两人展颜笑了起来。

    望着他冰雪剔透的面容,司马元显暗自在心里起誓:此人日后绝不能留。

    君羽回宫后,立刻去愈安宫给太皇太后复命。白天鸡鸣寺里发生的一切,早都疯传进宫里。太监宫女们窃窃私语,纷纷揣测议论。有的更是描述的绘声绘色,说公主礼佛烧香,被一个艳装女子劫持到塔顶,扭打的时候,那女子不谨失足掉下来。更有人说,根本是公主嫉妒人家美貌,将那女子推下去纭纭。

    这些风言风语,太皇太后也略有耳闻,于是拣了一个伶俐的小宦官,传唤过来审讯:“哀家问话,要如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仔细的脑袋!”

    那宦官听说被点中,早吓得两腿发软,扑通跪下磕头:“太后尽管发问,奴才一定如实禀报。”

    “好。哀家问,今天公主在寺里祈福时,可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小宦官立刻答道:“回太后,公主一直谨慎行事,生怕行差踏错,按照方丈的指示,不管颂经还是礼佛,都是亲历亲为,连上香都不假他人之手。”

    太后点点头:“那祈完福呢?她去哪了?”

    小宦官目光一颤,略有些踟躇地说:“后……后来,公主去了塔顶,不知为何竟和一个陌生女子争执起来,奴才就听见怦的一声,那女子就从塔上跌下来摔死了……”

    “无缘无辜那女子为何纠缠君羽?”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只听说那女子是吴郡太守袁山松的女儿。”

    “袁山松的女儿?”太后听的越发糊涂,不禁蹙眉问身边内侍,“哀家没记错的话,可是和谢家定亲的那个?”那内侍垂下眉眼,恭谨答道:“回太后,上次付宴时袁太守确实亲口证实过此事。”

    太后听完默思片刻,又开始旁敲侧击地问:“公主身为天潢贵胄,一向知娴礼法,处事大体,怎会平白无辜地与人起争执。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这里造谣诽谤,来人!将他拖下去立刻仗毙!”

    小宦官吓得魂不附体,跪着爬过去磕头:“太后饶命,奴才没有说半句瞎话,事发时公主确实与那女子同在一起,不止奴才看见,连鸡鸣寺的和尚都可以出来指证。而且据知情的人说……”

    “说什么?”太后横眉催问。

    “说那女子之所以纠缠公主,是因为与谢家公子有关,加上不久前,谢家不知什么原因硬要与袁氏退婚,闹得满城风雨,多亏有王珣大人出面擀旋,才没闹出乱子。今日事发后,公主一度失踪,后来奴才发现……她与名俊俏男子在一起,举止暧昧,而那男子的模样恰好像……袁家小姐的未婚夫婿谢混。”

    “胡闹!”太后猛拍桌案,差点震碎了茶碗。她霍然站起来,紧走几步问,“看的可曾真切?这件事关系着公主清誉,如半点疏忽,一百个脑袋都担待不起。”

    “太后明鉴,奴才说的句句属实,谢家公子生成那等样貌,有多少人明里暗里都盯着他看,奴才又怎会认错……”

    正说着,殿外突然有人高喝:“晋陵公主到!”

    太后猛挑眉梢,给伏在地下的人使眼色:“先退下,暗地里查着,一有消息就立来回报哀家。”那宦官隐到帏帐后,悄没声的溜走了。

    他前脚刚走,君羽后脚就跟了进来。太后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在塌上,低头啜饮。见她进来,才不疾不徐地吹着浮茶说:“累了一天,辛苦啦。”

    君羽行完礼,观察着她的脸色道“多谢太后挂念,这是儿臣分内之事,哪里还敢怨言。”

    太后合上茶盖,似笑非笑地问:“听说今天有一个女子坠塔身亡,有没有惊吓住?”

    君羽心里咯噔一声,很快调匀了呼吸:“当时儿臣确实在场,不过处理的及时,也没受什么影响。”

    “那就好,哀家还当被劫持了,担心的要命。既然平安无恙,这件事就算了。京口那边传来消息,王恭这逆贼越发猖狂,朝廷必须派人去清剿。刚好桓玄的水师已经操练好,就等着出船的日子。哀家看后天就是个吉时,就带上圣旨,跟他一同去招降。”

    听到这话,君羽的脸当下就白了:“这么快?”

    “怎么,不高兴?”看出她脸色变化,太后故意笑着问,“难道是建康城里有什么让留的,舍不得走?”

    “不……不是,这个决定太快了,儿臣还没反省过来。”君羽心虚地低下头。

    太后扬唇冷笑:“没反省过来,就慢慢反省。回去早点准备,等后天天一亮,就立刻出发。”

    旋乾定转坤(中)

    回到章含殿已是戌时三刻,天已经黑透了。烛火明明灭灭,无声地燃着,在这黯淡的天色里有点寥落。君羽靠在窗边坐了一会,连累的心思都没有,望着窗外的天空由蓝变紫,一点点黑透。

    这些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让她连停下来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孝武帝的疑案也因线索中断,暂时搁置下来。可她一直没有死心,总觉得这件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在等一个适当的时机,攒足证据,然后一举告发。

    她知道自己的势力太过薄弱,所面对的敌人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这件事成则矣,不成就是欺君罔上的大罪,绝不可掉以轻心。然而照当下情形看,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供她犹豫。如果去了京口,这件案子就等于石沉大海,想再平反可就难了。

    现在虽然拿到了起居录,也有芜菁这一个人证,可是信服力还不够。必须抢在临行之前,找到一个通晓内幕的证人,才能有几分胜算。

    思来想去,只有细竹是贯穿始终的线人,于是决定先从她下手。

    翌日天刚蒙蒙亮,君羽就带着心腹侍女岚兮,去了琼华苑。

    几月不见,这里依然歌舞升平,院外的梨花开的潋滟如锦,依稀有歌伎咿咿呀呀的唱着,和着萧管笙簧漾出淡淡醉意。

    卫娘依旧拿着荆条走来走去,看见谁敢偷懒,就毫不客气地抽一下。君羽进来后,将四周观察了一遍,发现舞姬里并没有细竹的影子。她立即有种不祥的预感,心想该不会被灭口了吧?

    正胡乱猜测着,卫娘笑着迎上来:“公主驾临琼华苑,老身有礼了。”

    君羽止住她说:“免礼罢,本宫近日新学了支西域舞,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想请教一下细竹姑娘。”

    “这个……”卫娘面露尴尬,“细竹最近身体不适,恐怕教不成舞了。”

    “她得的是什么病?严不严重?”

    “人……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医治起来比较麻烦。”卫娘迟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她这里出了点问题,得的是疯病。”

    “疯了?”君羽惊讶地跟岚兮对视一眼,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随后,她们被领到一个小小的柴房外,推开木栅门,呛人的灰尘扑鼻而来,墙角到处挂着蛛丝。一个衣裳褴褛的女子蜷在稻草垛里,头发枯黄蓬乱,脸颊和双唇都毫无血色。

    当门被推开的一刹那,那女子下意识扭过头,吓得惊声尖叫。君羽停住脚步,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她隆起的肚腹上。

    卫娘在一边忿忿地解释:“造孽呀!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也不知被哪个男人弄大了肚子,死也不肯说,真是天生的贱骨头!”

    细竹缓缓转过头,大睁的眼睛无神而空洞,不时啃着指头傻笑。曾经娇艳动人的脸庞,已经憔悴不堪。君羽微微一颤,像粒寒冷的冰珠滴在心上,脑中立时浮现出,司马元显那张轻佻而可恶的嘴脸。

    她蹲下身,和颜悦色地问:“细竹,还认识我么?”

    细竹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傻呵呵地笑道:“这衣裳好漂亮,在哪买的?”

    一听这话,君羽心里立刻凉透了半截,稳定心神后,已预料到最坏的结局,她继续问了几个问题,细竹都东拉西扯,答的乱七八糟。无奈之下,君羽只好暂时放弃,起身吩咐岚兮:“把她先带回章含殿,随后派人去请御医王练之,就说本宫有事找他商量。”

    疯了。君羽自然有心理准备,不会天真的认为司马道子父子会放过任何一个销毁证据的机会。可这个结局未免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留下活口,却跟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

    将细竹带回去后,先给她梳洗沐浴,换了套干净衣裳,然后喂点稀粥,安顿在细柳曾住的卧房里。君羽守在塌前,忽听外头报:“御医王大人到。”

    她起站起身,对拎药箱的男子微笑:“练之,来了。”

    王练之听说她要去京口,早就想进宫,一听传唤,连便服都没换,就匆匆赶了过来。“公主急着召臣,究竟什么事情?”

    君羽拉过他的手,一直拽到塌前,指着熟睡中人说:“先别问那么多了,看看她的病如何,能不能治?”

    感到她掌心柔暖的温度,王练之身体一颤,不自然地放开手,心里生出微妙的触动。不过那点变化,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掩盖过去,面上始终平静如常。掀开被子,他两指搭在细竹腕脉上,静静感受片刻,又揭开眼皮看了一会儿,叹息说:“是谁告诉公主,她有病的?”

    君羽愣了一下:“是说,她没有疯?”

    王练之点头道:“据脉象来看,她除了受一些皮外伤和有四个月身孕以外,没有任何问题。”

    事态越发的扑朔迷离,但如果她只是装疯的话,就还有一线转机。

    等细竹从睡梦中醒来,正对上一双审视的眸子。君羽盯着她的眼睛说:“好的胆子,居然敢欺骗本宫。说,是谁让装疯卖傻的?”

    细竹目光躲闪,推开她就想跑,被王练之伸臂堵住去路。他摊开针砭包裹,亮出一排细密银针,取了一根说:“既然不肯招供,我只好把当疯子治了。”

    细竹见逃脱无望,扑通跪到地下,哭着说:“公主饶命,奴婢不是有意欺骗您,实在是万不得已啊……”说着,拼命磕了几个响头。

    君羽看她怀有身孕,于心不忍,便叹了口气说:“起来罢,上次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是我原谅一次,不等于我会容忍第二次。说,是不是司马元显安插在宫里的奸细?”

    细竹低下头,犹豫了很久,才含着泪说:“我……我确实是会稽王培养的线人,从小潜进琼华苑,就是为了给他们通风报信,将宫里的秘事泄露出去。可我真的是被逼的,如果我不干,他们就会杀了我!”

    “所以,细柳就是这么死的?”

    细竹低头,咬住发颤的嘴唇:“是……我妹妹不肯合作,就被灭口了。公主,求您救救我,因为我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如今又有了身孕,如果不装疯,他们一定会杀了我……”

    君羽冷冷盯着她问:“是不是司马元显指使给张贵人罂子粟,毒死了先帝?”

    “是……事发后我很害怕,尤其是张贵人死了以后,天天梦到冤魂来索命,他威逼我说如果敢泄露半句,我和肚里的孩子都不能活。这些伤,都是他打的……”她说着挽起袖子,展示给外人看,从双腕一直蔓延到肩头,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伤。那些血红疤痕、瘀青斑块,有的是鞭挞、有的是杖刑,甚至还有烙铁烫过的痕迹。

    这些斑斑烙印,饶是见惯血腥场面的王练之,都不忍看下去。实在不敢想象,将那些酷刑是怎么施加到一个弱女子身上,而她又是怎样挺过来的。

    “公主,求您救救我,不然我只有死路一条……”细竹说着,已经泪雨滂沱。

    君羽扶起她说:“唯今之计,能帮的人只有自己。我明天就去向太后禀明一切,到时候,必须出来指证!”

    细竹哭着点头,答应道:“只要公主吩咐,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好。有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君羽替她擦干泪,转头吩咐岚兮,“去收拾一下床铺,今晚就让她跟芜菁将就一夜。”

    安顿好一切,君羽总算松了口气,想到明天就能揭发会稽王父子的阴谋,替孝武帝报仇雪恨,她就感到热血沸腾,浑身都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送王练之出宫,依旧是沿着柳堤小桥,徐徐走向东华门。一路上君羽都闷不做声,思考着明天的说辞。王练之看出她心不在焉,挑开话题道:“臣听说,公主明日就要出发了?”

    提到这事,君羽心中的喜悦扫去一空,垂下头闷闷地“唔”了声。

    这态度已是再明显不过,王练之也懒得绕弯子,径直问她:“公主既然无意于桓玄,为何要答应他的婚事?”

    君羽轻叹一声,也供认不讳道:“猜的没错,是我一时鲁莽,才造成现在这个无法挽回的尴尬局面。要怨,也只能怨我自己。”她语调疏淡和缓,有种早已认命的无奈。

    固然心有不甘,可她毕竟利用着晋陵公主的身体,就要肩负起一个公主的责任,无论情愿与否,都要坦然去承担,无可逃避也无可退缩。

    柳絮飘飞如雪,翩然在空中跌荡,带着几分无奈,坠落进尘埃里。王练之望着这满眼新绿,却有种四季过尽的缱绻。他捡起一片柳叶说:“古人昔日送别,都要在灞桥折柳。可惜这‘柳’,到底不是‘留’。公主既然要走,就把这片叶子带上,无论天涯海角,就当练之一直跟在身边。”

    君羽伸手去接,结果一阵风吹来,将他掌心的柳叶卷上天,转眼就消失了踪影。她惋惜地望着空无的蓝天,王练之摇头道:“原来缘分这东西,真是强求不来。”

    君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过是一片叶子而已,以后无论在哪,只要看见柳树,我都会想起,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患难知己。”

    “患难知己……”王练之默念一遍,越发觉得这四个字有多可笑,于是低头凝视着她问,“我们之间,只能做朋友么?”

    君羽闻眼诧异抬头,迎上他深沉如水的目光,扑哧笑道:“不做朋友做什么?”

    这句戏谑式的笑意,点燃王练之心中的愠怒,他突然盯着她的眼睛,鼓起勇气说:“除了朋友,还有很多关系,比如说……夫妻。”

    吐出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果如他预料的那样,君羽瞬间愣住,眼中波澜起伏如潮跌宕。僵持片刻,她茫然无措地推开他,踉跄倒退几步。王练之追上去,大力握住她的双肩,直欲把骨头捏碎:“公主,我是认真的,从水牢救萧楷时,我就已经认定了……不,不,还要更早,在烟雨楼偷跑出宫那时,在大殿上扮舞姬跳舞时,甚至,在初见那天,我为号脉时……”

    君羽在他激烈的告白声中,逐渐安静下来,半晌后才勉强微笑,惭愧地对他说:“练之,对不起,可是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王练之颓然松手,眼里的灼热一点点褪散,最终如影幻灭。他勾起唇角,颤声问道:“公……公主喜欢的人,可是子混?”

    君羽避开他的视线,默然颔首。刹那间王练之觉得几欲窒息,像冬日止水般,被这句结局凝成了冰。他眼底的痛霎时满溢,一点点,如滴落在宣纸上的墨,逐渐在心中扩散侵染,却近乎不着痕迹。

    为什么是他。多年的挚交、盟友、兄弟,没有血缘却斩不断的千丝万缕,是这世上唯一那个,他连恨都不能恨的人。

    黯然收起悲伤,王练之平静地吐了口气,胸里的郁结消散不少。仰望着清练如洗的天空,他低声说:“其实我早知道,爱他之深,否则也不会得那种病。子混俊逸儒雅,世间有几个女子不动心。只是太过脱俗的人,心性难测。公主,可要当心了!”

    君羽一振,勉强掬起笑容:“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反正我就快成亲了。他是什么样的人,跟我都没有关系。时候不早,就此告辞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淡柳含烟中,王练之一手猛撑住树,突如其来的眩晕令他几乎无力站稳。掏出怀里的一块玉佩,只有拇指大小,玉上光华潋滟雕有龙纹。

    他将玉攥在掌心里,缓缓收拢五指,唇边溢出一丝快慰的笑。此时君羽还不知道,她丢失的那块玉佩,就在王练之手里。

    旋乾定转坤(下)

    窗纸上的天光微微亮了,打开箱奁盖子,从里面取出那本厚厚的起居录。她信手翻开捻金锻面的封皮。厚白宣纸上用朱批端端正正写满隶书,漂亮方遒。

    君羽闭目,默默祷告一遍,啪地合上奁盖,缓缓睁开双眼。

    “公主,陛下的旨意到了,请您去式乾殿饯行——”

    “知道了。”她在催促声中,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坦然而笑,眼里多了几分从容坚定。

    式乾殿上百官伫立,正是早朝述职的时候。选在这个场合告发,应该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君羽暗自想着,目光越过帝位上穿着墨金衮服的人,一直落到珠帘后,盛装肃穆的太后脸上。

    太后亦看着她款款走近,每一眼都带着挑剔,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单从这眼神就可以断定,晋陵公主不受太后喜爱,甚至是积怨颇深,想取得她的信任恐怕很难。

    众人见太后神情如此肃穆也隐隐觉的奇怪,都不敢出声,原本就安静的大殿,一下子变的更鸦雀无声。

    一道道目光射来,君羽严妆下的额头也渗出了薄薄的湿汗。她今日特地穿着考究,就是不想给人留下把柄。云髻高绾,斜插上一支金簪,玄朱色的裙裾匍匐在地上,隆重而沉静。她走的极轻缓,裙福微动,迤俪如红波的披帛拖过众人眼前,艳丽似榴花吐火。

    桓玄就站在不远处,一双眼睛只静静地凝视着君羽,仿佛她此刻的惊艳,已点燃了他眼底最原始的欲望。君羽避开他灼辣的目光,一直走到会稽王身边,才放缓脚步,略停了停。

    扭过头,她双睫交错,若有若无地扫视一眼,唇边带着淡淡笑意。会稽王漠然别过眼,似乎端着王爷架子有几分不屑。而他身后的司马元显,却扯了下嘴角,回敬了一个诡秘莫测的阴笑。笑容里暗藏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寓意。

    君羽心中一凛,目光对视的瞬间,仿佛看见了淬毒匕首上那一刃寒光。她不由挺直了腰脊,不愿在敌手面前先输了底气。

    牙关咯咯微咬,定定看了一瞬,她就收回视线,将饱满的恨意暂时隐藏下去。

    走到大殿尽头,君羽径直跪下,对着前方行叩拜大礼。许久不见回应,帝座上的司马德宗两眼迟缓,不赦平身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嘿嘿傻笑。

    “咳咳……”太后尴尬地咳嗽一声,暗中掐下他大腿。

    “啊——”司马得宗立刻喊了出来,痛的呲呀咧嘴。大臣们强忍着笑,一个个表情比哭还难看,司马元显撇撇嘴,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

    “呃,陛下有旨,赐平身。”太后只好暂行权利,待她起来后又说,“君羽,这次招降就由来执行,切不可松弛懈怠,辜负了陛下与哀家的厚望。桓玄,公主金玉之体,一定要保护周,万不可让她有任何闪失,明白了吗?”

    桓玄单膝跪下道:“臣领旨,定会守护公主安危。”

    “好。”太后满意地点头,微笑道:“等们班师回朝,就请陛下亲自为们住持婚仪,也圆了哀家的一桩心事。”

    桓玄大喜过望,低头抱拳说:“臣,多谢太后成,誓死不辱使命。”

    君羽张了张唇,喉咙里像有什么堵着,却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太后看出她表情牵强,故意冷笑着问:“公主,对哀家的决定有什么成见吗?”

    “儿臣不敢。”君羽立刻垂下头说。

    太后从鼻里哼了声,珠帘后的脸色僵若寒霜,冷冰冰道:“时候也不早了,陛下有旨请公主与桓驸马上路。”

    无奈之下,君羽只好叩头谢恩。内侍宦官将圣旨呈到她眼前,所有人都屏气等待,她却一直犹豫着不接。

    “公主,接旨呀!”太监干举着托盘,头上直冒冷汗。

    君羽郑重地磕头,正视着帘幕后的人说:“太后,儿臣在走之前,想请您查清一桩案子,否则我是不会接圣旨的。”

    “哦,这是在威胁哀家?”珠帘的声音已隐含了怒意。

    “不敢,儿臣人微言轻,只想替天下人讨一个公道。而且这桩案子,也与太后您有关。”

    太后高扬起眉梢,示意她继续说。君羽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缓缓道:“想必您还记得,去年九月先帝在帝辰殿梦魇身亡。我怀疑,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而是被人蓄意谋害而死!”

    话音一出,满朝百官哗然迭起,众人面面相觑,相互窃窃私论。会稽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背影。反倒是司马元显表情轻松,抱着双肘,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开口问她:“无凭无据,让哀家怎么能信服?”

    君羽不疾不徐地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举在手里说:“这本就是先皇的起居录,上面记载了他生前的一举一动,至于详细的程度,不用我说大家也都清楚。”

    “何以证明,这本起居录就是真的?”

    “尚书台历来掌管此事,您若不信,可以问尚书阁的萧大人。”君羽目光一瞬,队伍里的萧以轩立刻站出来,尴尬地说:“回太后,这本册子确实是臣拿给公主的。”

    “好大的胆子!”太后拍案而起,厉声喝道,“没有陛下的圣旨,居然敢擅自挪动国库密档,来人,把他拖下去……”

    “慢着!”君羽挡在萧以轩前面说,“此事皆因我而起,跟萧大人无关,等查清了案子,我自愿甘受处罚。”

    其他大臣也出来纷纷劝柬,太后无奈只好挥了挥手,示意侍卫撤下。

    君羽继续说:“这本起居录虽然是真的,却有问题。在最后一页上,有明显修改的笔触,也就是说上面的记录是假的。事发当日,陛下曾招我去帝辰殿,后来我殿外遇见了张贵人,不到半个时辰父皇就暴毙了。但有一点想不通的是,起居录上写着侍寝的人却是胡贵嫔,而且上面的字迹明显有人改过。不久张贵人在式乾殿自尽,如果不是畏罪,她什么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