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学后,聂铠和陈世骐他们几个去学校边上的台球室打台球。
陈世骐是资深台球迷,用他的话说,每天不打上一杆,浑身都不舒服。
聂铠也很会玩,他俩棋逢对手,每天都要较量一局,累积一周,谁输得多谁请客。
肖洱照常坐十四路车回家,可这一天,她却没有在自家那一站下车,而是在下一站下了车。
一局台球大约要打半个小时。
差不多的时间以后,肖洱站在那个站台附近的报亭边,远远看见聂铠下了车。
时过黄昏,天边像被火灼红的晚霞渐渐退去。
肖洱不远不近地跟在聂铠身后。
他们之间还有不少下班放学的人,神色皆匆匆,谁都不会多注意谁多一秒。聂铠在主干道边走了几百米远,拐进一个岔路里。
肖洱知道那里有一个小区,叫做盛庭佳苑。
但她想知道的,还有更多。
随着他进了小区,身边的人陡然减少。可聂铠毫无察觉,步伐轻快。
聂铠家住得靠里,肖洱跟着他在楼栋之间穿梭,他步幅大,她必须加快步子才能保证自己不跟丢。
天色渐暗,远离车流穿梭的主干道后,四下里也越来越安静。
突然,肖洱听见书包里自己的手机震动的声音。
“呜——呜——呜——”
空旷的楼栋之间,震动声显得格外突兀。
前头的聂铠突然站住,回头张望。
后面什么人也没有,手机震动声也在一瞬间消失。
匆忙挂上电话躲进一旁楼栋里的肖洱皱眉看着手机,是阮唐打来的。
她不打算回过去。
让手机彻底静音后,肖洱探身往外看,聂铠的身影已经不见,他可能是又拐弯了。
她朝他方才行走的方向快步追去,可快要到达下一个转角时,面前人影一闪,她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
肖洱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鼻息间有淡淡的汗味和聂铠外衣上浅浅的茶香。
“肖洱,竟然在跟踪我?”
一个戏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肖洱,竟然在跟踪我。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尾随在自己身后的人会是肖洱。可在识破了她的把戏之后,聂铠并没有从她眼睛里看见慌张与无措。
相反的,看见肖洱望向自己的眼神,沉寂安宁,让他陡然生出一种是自己被当场抓包的疑惑来。
结果还是他先放软了语调,反倒有一些不知所措。
“……干嘛跟着我?”
肖洱早有准备,她的手伸进书包里,拿出一盒三七活血膏递过去。
聂铠愣怔。
肖洱淡声开口:“洗完澡后简单消毒创口,膏药直接外敷,一贴可以贴三天。”顿了顿,“使用期间,不要剧烈运动。”
聂铠不敢相信地辨别她的神情,说:“给我的?”
“嗯。”
“怎么,对我这么好……”
肖洱说:“我对没怎么好,这药只要十七块钱。”
她这么说,他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接过药膏后,眼看着肖洱转身就要走,终于还是忍不住扬声问她:“,怎么不在学校的时候给我?”
肖洱立直了身子,慢慢开口道:“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尤其是班主任。”
聂铠释然,这是非常正常的心理状态,女孩子大多害羞,不愿意在班里被别人指指点点,更不愿意被老师误认为“早”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聂铠心里升腾出一种秘密的欣喜,他觉察到她对自己隐秘的关心,尽管她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尽管她似乎不善表达感情,但他能感觉得到她的情意。
聂铠忍不住开口,真诚地说:“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还有,谢谢。”
肖洱没再接话,背着书包离开。
第二天午休,聂铠竟然乖乖趴在课桌上休息,陈世骐找他来打球也被他回绝了。
“我现在不能剧烈运动。”
少年说得理直气壮,脸上有神秘的笑意,看得陈世骐莫名其妙。
陈世骐还想追问下去,看见梦薇从另一组跑过来。
她今天格外漂亮,头发上系着颜色可爱的黄色蝴蝶结,噙了笑,背着手,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聂铠,猜猜我给带了什么?”
陈世骐想歪了,碰一碰聂铠的肩:“行啊,人缘不错啊。离生日还有一礼拜吧,这礼物
都送上门了!”
梦薇一愣,说:“聂铠,生日快到了呀?”
接着拿出藏在身后的云南白药膏,一边递给他一边说:“我还不知道就要过生日了,那作为补偿,到时候我再补给生日礼物好啦。”
聂铠没收她的东西,说:“我对云南白药过敏。”
梦薇讪讪地缩回手,说:“这样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嗨!多大点儿事!哎聂铠,不是说要在家办生日party吗,要不……”陈世骐一个劲地给聂铠使眼色,示意他邀请梦薇一起去。
只有男孩子的狂欢多不带劲,要是有像梦薇这样的美女在,一定会更有意思的。
“再说吧。”聂铠打了个呵欠,说,“我困了。”
这是逐客令。
梦薇有点委屈。她不笨,看得出来聂铠在刻意与她拉远距离,他甚至都不拿正眼看自己。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吧,梦薇想,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不客气。所以,聂铠用这种态度对待她的好意,一定是有原因的。
语文课,老师让大家分四人小组讨论文章的结构和传递的思想感情,然后回答问题。
教语文的老师姓奚,是一个拥有丰富教龄的老教师,和蔼慈祥,最喜欢和同学们互动。
阮唐和肖洱转过身去和后面俩人讨论。
文章名字叫《祝福》,主人公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祥林嫂。
杨成恭先说,他的答案中规中矩,从鲁迅先生创作文章的时代背景入手,挖掘祥林嫂为代表的受封建礼教残害的普罗大众。
然后是阮唐,她观点奇诡,想要挖掘祥林嫂她被送给贺家墺,被迫与贺老六成亲中的内情。她兴致勃勃地说:“们猜,祥林嫂和贺老六有没有可能先婚后?其实他们之间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爱情?”
……
杨成恭:“不想猜。”
聂铠:“下一个。”
肖洱:“我打算从配角入手,柳妈的善良,其实暴露出她的自私。”
她说:“我们不该忽略人性中自私的一面对别人的伤害。祥林嫂的悲剧可能更多地来自柳妈这样的人,祥林嫂沉重的精神压力,很大一部分源自于‘善良的’柳妈。”
杨成恭若有所思。
随后三个人一齐看向没发言的聂铠。
这时候奚老师在讲台上说时间到,请每个小组派选代表回答问题。
聂铠松了口气,他从小最讨厌的就是语文分析。他从本质上质疑这种考题存在的意义,作者想要表达什么思想感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就算是想让同学分析,为什么又要给出标准答案呢,他不能要求每一个学生都能揣测得出设置答案的人的思想感情吧。
“肖洱,们组推选谁?”
肖洱说:“聂铠。”
正胡思乱想的聂铠一个激灵:“啊?”
奚老师跟新学生打交道不多,也有兴趣听听看他的想法:“聂铠,来说说。”
聂铠拼命回忆刚才杨成恭和肖洱的答案,无果——他压根没怎么听。
只好硬着头皮一本正经地开口,把他记得最清楚的阮唐的答案抛出来:“这里面,可能有一个隐藏的感情线索……”
等到他在班同学惊诧的目光里把阮唐的话复述了一遍以后,奚老师温柔的眼中写满了:很好,这位同学,让我成功地记住了。
聂铠坐下的时候,阮唐斜着身子给他看自己的笔记本,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大拇指,用黑色马克笔写了一句话:聂铠,就是一个大写的不怕死啊。我敬是条汉子!
“聂铠同学,这个想法很超前啊,我还有一点细节想跟继续探讨一下,下了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奚老师说。
大家都忍着笑,知道聂铠这回摊上事儿了。奚老师虽然喜欢鼓励学生多问多想,其实本质上是个古板的老太太。谁要是与她的想法相悖,她会豪不吝啬地花大把时间帮矫正过来……
果然,在办公室被剥了一层精神外皮的聂铠回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肖洱算账。
“讨论的时候,只有没有发言。我给机会,有错吗。”
不等聂铠发难,肖洱就开口说。
“站起来,在我们三个的答案里挑选了最不靠谱的一个来作答,是自己的选择。现在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能怨怪别人吗。”
聂铠无言以对!
阮唐在一边吃吃地笑:“聂铠,该不会是想找小洱理论吧?她可是代表我们学校拿了省辩论赛冠军的那支团队的一辩手啊。”
聂铠愣了愣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蓦然一笑,雪白的牙齿整齐的排两排,没说什么就坐回座位去了。
阮唐被他笑得有点毛骨悚然,偷偷在肖洱耳边说:“他笑什么啊?怎么看上去还心情不错的样子!”
肖洱:“下节课老师要提问的,预习了吗?”
“啊啊啊啊!我忘了!”
打那以后,聂铠成了奚老师的重点“□□”对象,凡是奚老师的课,总要叫聂铠起来回答问题。
而聂铠随意惯了,骨子里就没有好学生乖巧的血液,即便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也不愿意好好回答。更何况,大多时候,他确实无从回答那些刁钻的问题。
“聂铠,来赏析一下,‘画在荷叶上’这个‘画’字。”
“这个字,他用得好,特别好。”
“好在哪里?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情感状态呢?”
“奚老师,题干没问这些。”
“聂铠,来评价一下王熙凤这个人物。”
“活泼开朗。”
“聂铠,怎么判断出文章表现了作者怀才不遇的……”
“从字里行间判断。”
……
聂铠给死气沉沉的语文课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每当奚老师点到他的名字,其他人的脸上就自动浮现出欢快的表情。
他和陈世骐他们不同,那些人属于哗众取宠,主动贡献自己的搞笑天赋来博大家一乐。
可聂铠浑身散发着“其实我真的不想回答问题老师不要再找我茬了”的气质,加上他长得好看,用阮唐的话就是,就算同样是耍宝,我也更愿意看帅哥耍。
总之,聂铠转到三班不过短短两个礼拜,已经迅速占据了三班日常的头版头条。
或许高中时期每一个班级都会有那么一个或几个“人物”,因为不惮老师权威,因为皮相姣好,或其他各种原因,致使他们的一举一动总叫人不能忽视,明里暗里都牵动着许多人的目光和心。
比如这周三是聂铠的生日,而他将于本周六在家里办一场生日party。
于是女生私底下讨论开了,聂铠会邀请哪些人去,会不会邀请女生。
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他只会邀请关系要好的男生朋友。因为就连最漂亮的梦薇也没能在聂铠那里讨得什么欢心,恐怕他是真的不喜欢和女生交往。
就在这个时候,聂铠却向肖洱主动发出了邀请。
那是周五放学后,学校统一安排各个班级进行大扫除,聂铠和肖洱都被分去擦玻璃。
聂铠是男生,个子高,站在窗台上擦比较高的那一扇窗玻璃。肖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拿着干抹布擦下面的玻璃。
“肖洱。”聂铠叫她。
肖洱停下手头的活,仰头看他。
聂铠在心里酝酿了两整天的话,可临到嘴边还是有一点磕巴。
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手里的抹布。
“我想问,这周六有没有时间……”
聂铠手中的抹布上满是灰尘污垢,被他这么一弄,灰尘簌簌直往下掉,刚好掉进正抬头的肖洱眼中。
肖洱躲闪不及,眼中一阵刺痛,立刻低了头后退一步。
聂铠吓了一跳,连忙丢开抹布,跳下来,站在肖洱身边手足无措:“没、没事吧?”
因为应激,肖洱的眼睛红通通的,流下一行眼泪。
聂铠心里一紧。
肖洱闭了闭眼,发现用处不大,眼睛里进了灰,一闭眼就有异物感。
她说:“带我去水房。”
陈世骐正扛着拖把路过,刚好看见这一幕,阴阳怪气地叫道:“聂铠!怎么把肖大班长弄哭了!”
这一声叫唤里的隐藏信息太精彩,不少人循声望过去。
聂铠正心急,一脚踹开陈世骐,拉着肖洱往水房走。
水房里有三个水龙头,都被人占着洗拖把。
“让开!”
他一声断喝,识趣的人一看这架势,乖乖让到了一边。
聂铠引着肖洱到一个水龙头前,紧盯着她接水洗眼睛。
“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肖洱满脸是水,闭着眼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手帕纸。聂铠夺过去给她抽出一张来,想给她擦,却被肖洱拦住。
“我自己来。没事。”
肖洱擦干眼睛边上沾到的水渍,眼底虽还有一些发红,但已经不难受了。
肖洱刚被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清澈透亮,聂铠的心一磕,突然就忘记自己应该跟她说些什么了。
越来越多的人进来洗拖把,肖洱于是往外走,聂铠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梦薇从刚刚一直在往水房的方向偷瞄,刚好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来。
肖洱眼圈红红的,没有什么表情。聂铠却好像很紧张,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然后,她听见肖洱对聂铠说:“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请来参加我的生日party,明天,在我家里。”聂铠的表情沮丧极了,声音也低下去。
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明天?家里没有大人吗。”肖洱问。
聂铠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如实回答:“只有同学,都是班里的。我妈妈那天回姥姥家,到晚上才会回来。”
“明天几点?”
“啊?”聂铠的眼睛在一瞬间亮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起,“早上九点!我去接。”
“不用了,快到的时候我给打电话。”
聂铠眼中的光更亮,马上就掏出手机。
“的手机号是多少……”
梦薇极力维持的平静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聂铠只邀请了一位女生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可是那个人,竟然是肖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