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卧病在床,肖洱已经瘦得脱了形,走过来的时候幽灵一般,谁也没注意到。
她皮肤极白,更衬得一双眸子黑沉沉的。
目光缓慢地在面前的一男一女身上游移,神情惨淡。
“姥姥叫们进去,该吃午饭了。”
她最后开了口,声音轻得犹如鸿毛。
沈珺如和肖长业同时感到了恐惧,他们仔细观察肖洱的神情,试图看出什么异常。
可是没有,她依旧安静寡言、冷淡疏远。
两人心里发毛:不知道肖洱是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更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
最后,只能心存侥幸地想,小洱应该——听不懂吧。
在成年人肖想的世界里,孩子总是单纯无知地像一张白纸。
可这个世界残酷,战乱之国,八岁的孩子已经可以举起武器保卫家园;偏远地区,十岁少年都能够扛起养家重任。
环境使然,人一旦获得一个契机,会成长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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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医院病房熄了灯,陪床的姥姥已经进入沉睡。
肖洱从床上坐起来。
她的身体极度缺水,数日的高烧将她整个人都掏干了。
以至于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从沈珺如打肖长业那一个耳光开始,肖洱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她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恨吗。
可是——恨谁呢?
肖洱只觉得荒凉。
她想起梦里那只船,她怀念起那只船来。
将近十天,肖洱没再梦见她的船。
因为早被大海吞没了。
连同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对未来所有的期许。
肖洱爬上飘窗,拉开窗户。
病房位于医院住院部的十三楼,高处夜寒,风正凛冽。
肖洱站在飘窗上,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她轻而单薄,摇摇欲坠。
夜幕下,长街两侧是星星点点的暖色灯光,间或夹杂着红与绿。
是交通信号灯。
肖洱凝视着某一处。
是医院大门外的人行横道。
她忽然想起2012年的圣诞夜,小马市的初雪。
人间夹在天地当中,风霜雨雪飘摇。
只有一个人,穿过灯火,朝她走来。
肖洱低头去看。
仿佛真的还能看见,少年乌黑的脑袋上落了雨雪,在灯下亮晶晶的闪着光。
他仰起头冲她笑了。
洁白的牙齿,一双清澈的眼,熠熠生辉。
肖洱扯了扯嘴角,手握着窗框,慢慢蹲下身子。
夜黑得像是没有明天,但总会有明天。
******
学校那边,沈珺如特地去了一趟,帮肖洱办了一个月的请假手续。
十月下旬,肖洱和姥姥坐上肖长业的车,去了璞塘的龙泉寺。
龙泉寺在半山腰,被一片青翠竹林环抱其中。
上山要走很多阶石阶,肖洱和姥姥都爬得吃力,一个是体虚,一个是年迈。
两人走走停停,终是赶在午饭前到了寺内。
很朴素的一座寺庙。
这是龙泉寺给肖洱的第一个印象。
龙泉寺因泉得名,始建于隋唐,鼎盛于明清。一千多年兴衰更迭,饱经战火。
千年古刹,如今早已式微,不若当年风貌。
只是山中还留有终年流水不枯的龙泉,位于龙谷之端,泉水酷似龙口垂涎而出,汇成涓涓细流,潺缓而下。
人们相信,有山有水的地方,是有灵性的。
只是何为灵性,没给出具体的说法。
姥姥拿着身份证去办理挂单手续,肖洱坐在寺内石凳上等候。
龙泉寺所没什么大名气,但在小马市还是很受欢迎的去处。
香客不少,也有游人。难得的是,都安静规矩。
穿僧袍的僧人和挂单的义工各司其职:洒扫庭院、引导游人、更香添火……
一方小天地间,一切的存在都自然得体,井井有条。
负责接待肖洱和姥姥的,是一位年轻的义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五官画在脸上似的,少棱角,极清淡。
她领着两人去住宿处——很简单明净的小房间,只两张单床,一张茶几。
茶几上挂一幅卷轴,两个大字:自在。
姥姥双手合十,说了一句:“感念。”
女人也不发一言,只轻轻颔首,转身离去了。
下午,两人用过斋堂的斋菜后,姥姥带肖洱去敬香还愿。
龙泉寺前,是一颗树龄逾百年的雀舌黄杨,两旁立宋、清碑刻各一块。
寺内供有观音佛像,肖洱从姥姥手里接过燃香,学着她的样子,俯低身体,供养诚心。
一切都很静谧、妥帖,无纷争、少杂念。
让人心生温柔。
有云游至此的修行者,寺内常住,在一旁翻阅经书。
看起来竟不足三十岁。
偶尔有进香之人向他寻求解惑,他便放下书,提点一二。
肖洱走过去。
她不言,他便也不问。
卿且自在。
“小师傅,为什么人们总说,众生皆苦。”
搁在经书上的手指微曲,神色从容的小师傅抬头望向肖洱。
他目色清明,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他说:“佛说四法印,诸行无常、有漏皆苦、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肖洱:“听上去很拗口。”
小师傅没再跟她说晦涩难懂的原文,他用白话,尽可能简明地同肖洱说众生皆苦之意。
佛家讲苦,是由众生自己的业感报应而来,众生的业感,是由无始的无明覆障而来。
众生由于无明之惑的烦恼,而造生死之业,由于生死之业,而感生死之苦,正在感受生死之苦的生死之间,又因生死而造无明之惑。
就这样,由惑造业,由业感苦,因苦生惑,惑业苦三者,连成一个生死之流的环状,头尾衔接周而复始,永无了期。
肖洱听得入神。
小师傅说了一通,问她:“明不明白。”
肖洱实话实说:“不明白。”
小师傅淡淡地笑:“那,是如何看这句话的。”
“因果循环,报应昭彰。”她低声说,“我的业障,大概很多吧。”
小师傅顿了顿,似是还想开解。
肖洱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她歉然一笑,拿了手机走到外头去接。
张雨茜打来的。
“喂。”
“肖洱,再不来,聂铠他就要死了。”
那一天,阅经的小师傅看见女孩子飞奔离去的身影,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距离白雅洁自尽,已有半月。
在医院期间,肖洱屏蔽了所有人的来电。这是今天她离开医院后接到的第一通电话。
她沿来时的路下山,站在公路上很久才拦了一辆的士。
“去哪?”
“太平路,麋鹿酒吧。”
见到肖洱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张雨茜有点不敢认。
什么样的人能在短短十几天,瘦成这幅德行?
张雨茜以为聂铠已经做到极致了,没想到分分钟又看见一个。
姑娘文化课基础不扎实,不知道使用形销骨立这样的词语。
所以她戳着肖洱的锁骨,眉头紧紧皱起:“扎手!”
“怎么搞的?”她问,“聂铠他家里出了事我倒是能理解,难道家里也……”
肖洱径直走进酒吧里去。
“哎!”
张雨茜有点抓狂。
“一个两个都拿我当空气,我存在感这么低吗?”
酒吧没有营业,里面空空荡荡。
肖洱的目光逡巡一圈,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沈辰。
她走过去。
沈辰身边,聂铠烂醉在角落里。
他似乎睡熟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身上搭着一件薄外套。
各种混在一起的酒味、烈性香烟的烟味,伴随着呕吐物的臭气,组成糜烂的气味,扑面袭来。
光线晦暗,肖洱抿着唇,瞬也不瞬地看着聂铠。
他身上真脏,穿着的衣服还是那天在海边她看见的那身。
下巴上是青色的胡茬,眼下的黑眼圈极重。
“好多天了。醉生,醒死。”沈辰说,“喝到吐,吐完了,接着喝。”
谁都没那么大本事,能坦然背负一条人命。
肖洱问:“没人管他?”
“手机响过,被他扔了。”
沈辰不知道肖洱清楚事情始末,他说:“他妈妈去世了,自杀的。闹得很不好看,上了报纸。他爸找到我爸,想托人把这事压下去,所以,我也算了解了内情。”
“他爸爸找了一个小三,那女人还怀了孕。有人告密给他爸,结果他爸气不过,把她关在屋子里殴打,逼问男方身份。后来他妈妈就……”
肖洱面无表情,像没听见沈辰的话。
她蹲下身,伸手去掏聂铠的裤兜,很快取出一把亮晶晶的钥匙来。
“帮个忙。”
“嗯?”
“帮我把他抬上出租车。”
“要带他去哪?”
“去他家。”
肖洱平静得不可思议,这让沈辰更加摸不透她。
他不确定地问:“肖洱,我能把聂铠放心交给吗。”
肖洱的动作顿了顿。
“不会像上次那样……”
上次,是哪一次?
还是说,每一次。
“不会。”肖洱摇摇头,“不会了。”
沈辰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肖洱。
可事到如今,他还能寄希望于谁?
沈辰帮着肖洱把聂铠弄上车,看见肖洱也坐进去。沈辰想了想,没再跟着。
这两人之间的纠葛他看不明白,但总归知道自己一个外人,很难插得上手。
“肖洱,们好好的啊。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张雨茜还是不放心,追着车喊了几嗓子。
“行了,就热心。”沈辰讽刺她,“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张雨茜抬脚踹他:“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肖洱怪怪的。”
“怎么怪。还以为她喜欢聂铠呢?屁嘞!她要是喜欢聂铠能在这种情况下,失踪这么多天?梦薇的学校在湖南,知道消息以后,都大老远从学校跑回来看他了。”
沈辰说着,摇头。
“搞不懂聂铠,放着梦薇不要,偏偏犯贱。跟一样,觍着脸倒贴王雨寒。”
“哎沈辰最近是不是皮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