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雪消雨霁。
肖洱起了个大早,问护士借了个拐杖,踱步去医院食堂吃早餐。
回来的时候,想着去看看阮唐,于是坐电梯多上了几层楼。
谁知刚出电梯,就听见一声暴喝。
“这个白眼狼!我儿子怎么会找上这样的女人,给我滚出去!”
声音有些耳熟。
肖洱站在走廊与电梯门口的过道间,看见一个面色疲惫的女人,拿着一张单子从声音传出的病房里走出来。
她从肖洱身边走过,急匆匆进了电梯。
没认出肖洱来。
可肖洱认识她,每次都是她来给阮唐开家长会——她是阮唐的妈妈。
刚刚那个怒喝声,是阮唐奶奶的。
肖洱微微敛了神色,没有直接进病房。
阮唐现在在哪里?
从以往阮唐的描述来看,她妈妈是一个很注重她的心理健康成长的女人。理论上,不会让女儿直面这样的不睦场面。
要么是支去食堂了,可是她刚刚一路过来,没有看见阮唐。
要么……
肖洱的目光落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指示牌上。
她挪去卫生间门口。
还没到,就听见低低的啜泣声。
肖洱再熟悉不过。
她没有进去,只是拄着拐杖站在外边,静静地等着。
没过一会儿,哭泣声渐渐小了,阮唐从里面慢吞吞地走出来。
她眼睛有一点肿,眼袋很重。
像是昨晚就没有睡好。
看见肖洱,她先是一愣,继而瘪了嘴巴,小跑两步黏过来,头往肖洱脖颈处直拱。
呜呜的哭声再一次响起。
“怎么了?”
阮唐哭得没法说出完整字句。
肖洱锁骨处一片冰凉,只好等着。
那小泪罐子好容易止歇了。肖洱也不再追问,只是说:“吃过早饭了吗?”
阮唐摇头。
肖洱带她去医院边上吃小笼灌汤包。
她知道阮唐最喜欢吃鲜虾灌汤包,把菜单推给她先点。
她肿肿的眼睛上下扫视,在28元一笼的灌汤包那一栏停了会,最后却选了最便宜的2元一碗的白粥。
肖洱心里有了点谱。
肖洱点了鲜虾灌汤包,她们各自付钱。店员端上来两人的餐食以后,肖洱突然皱眉。
“我忘了。”
“怎么了?”
“我身上有伤,不能吃这种发物。”她转头对店员说,“能退吗?”
店员露出为难的神色。
“算了。”
肖洱把汤包推给阮唐,把她面前的白粥端过来。
“我们换吧,看来我只能吃粥了。”
阮唐看着面前的汤包,小声说:“那我给钱。”
“不吃的话这包子也是浪费了。我还白吃一碗粥,谁给谁钱?”肖洱面不改色地说,“难道会收我那两块钱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
“当然不收。”
阮唐默默地埋头吃早餐。
已经吃饱了的肖洱,生生又咽下半碗粥,撑得有点难受。
“胃口不好啊?”
对面已经吃完了的阮唐心情明显好了一些,关切地问她。
“嗯,伤口疼。”
肖洱的手按着胃,不露痕迹地轻轻揉着:“现在说说吧,出了什么事?”
阮唐叹了口气。
她很少叹气,肖洱的记忆里,阮唐总是乐乐呵呵的。
有一点迷糊,却非常乐天。像个小傻瓜,相信童话故事,相信梦幻的白马王子这类故事。
可现在这个姑娘,居然叹起气来。
肖洱的心里起了涟漪。
“检查报告出来了,我奶奶得了很难治的肿瘤。”阮唐的头低垂着,“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昨天晚上我妈妈加班,来医院迟了,她就说我妈妈不关心她。说得很凶。”
“可是,我妈妈对她真的很好。肖洱,不知道,我妈妈她打两份工……每天改稿子改到很晚。就为了能让奶奶住好一点的病房,用好一点的药。”
她的脑袋垂得更低:“可今天早上,妈妈让我去打水,我在门外偷偷听到,医生跟我妈妈说,奶奶还要做化疗。做化疗,要很多钱,可家里已经没有钱了……我妈去跟奶奶商量,先把我爸爸名下的房子卖掉给她治病。奶奶不同意,竟然说……说我妈妈想要贪他们家的钱。”
“那,爸爸呢。”
阮唐咬着唇,很小声地说:“小洱,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的。”
她伸出手来,去握肖洱的手,深深吸了口气。
“我爸爸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而且,我也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孩子。”
“我妈妈,她不能生育,嫁给我爸爸以后,奶奶一直很不喜欢她。后来她和爸爸去孤儿院领养了我……给了我这个名字,给了我这个家。”
她说着,唇角扯动,挤出一个笑来。
“他们都是特别好的好人,对我很好很好的。只可惜,好人没有好报,我爸爸在我上六年级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那个时候,为了给爸爸治病,家里已经负债。现在好不容易靠着妈妈,一点一点挣钱还清,奶奶又病倒了。”
肖洱静静地听着,见阮唐说到这里停住,便轻声问:“做化疗的话,还差多少钱?”
“妈妈借了一些,可是不够。可能还差一两万吧。而且这只是个开始,以后肯定还会有其他花费的。只能把房子卖掉了……”
肖洱说:“治病要紧,先不急着卖房子。我明天拿两万块钱借给,好不好。”
阮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有那么多钱?”
肖洱从小到大的红包都是自己保管,她很少有用到的机会,这么攒下来,加上利息有小三万。
“我可以问我爸妈借。”肖洱这么告诉她。
阮唐点了点头,又担忧道:“叔叔阿姨会同意吗?”
“放心吧。”
阮唐隐约知道肖洱的家境,信任地摇了摇她的手,强调道:“我给写借条,一定会尽快还给的。”
肖洱嘴边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说:“行。不过……”
“怎么?”
“我不需要现在还,等工作过以后再说。”
“不行!那还要等六年!”
肖洱寸步不让:“阮唐,为了我的稳定收益,我要求获得一个像样的大学文凭。否则我对这笔钱回到我手里的可能性缺少信心。”
阮唐愣了:“我知道是为了我好。但,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这样欠……”
“那就加利息。”肖洱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现在我借两万给,到时候,按照银行利息还我相应数额。”
阮唐望着肖洱,突然笑了,眼泪也同时泛出来。
“小洱,对我真好。”
“傻不傻。”肖洱抽了几张纸巾给她擦,“多大的事,还没到头呢。”
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呢,不要哭啊,傻瓜。
“好奇怪,小洱,好像不管什么事,到了这里就都能迎刃而解。以后一定能成为特别厉害的人,真的!”
从包子店出来,阮唐和肖洱一起往医院走。
她心情舒畅不少,话也多起来。
“我觉得,一定是老天派给我的小天使。”
说着,在肖洱背上瞅了又瞅:“的翅膀呢?”
肖洱淡淡地搭腔:“落在家里了。”
阮唐傻兮兮地笑个不停:“小洱,原来还有讲冷笑话的天赋。”
******
回到医院才八点。
肖长业去上班了,给肖洱打了电话询问情况,接着说,今天晚上沈珺如就该回来了,她会来医院陪床。还让她自己在医院乖乖看书,不要着急。
这边刚放下电话,沈珺如掐着点似的,又打过来一通。
两人说的内容差不多,不外乎“自己看看书”之类的话。
家长的世界里,学生唯一需要做的,可能只有读书吧。
等她终于结束部通话,又有人造访了。
肖洱听见病房门被人轻叩三声。
“进来吧。”
有人推门而入。
肖洱看见来人,目光微愕。
是杨成恭。
他的手里拎着一篮水果,而且是那种医院边常见水果店包装好的一篮。
规规矩矩,有礼有节。
不像聂铠……肖洱下意识地看了床头柜上那个空奶茶杯一眼。
“听说被烫伤了,我来看看。”杨成恭说,“医生怎么说?有没有忌口或是需要注意的事情?”
听说?
杨成恭什么时候关心这种事情了?
“没什么大事,一点小伤。”肖洱对着杨成恭,也不自觉地客气起来。
杨成恭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肖洱抬眼看他。
杨成恭接着说:“如果担心因为这个耽误学习,我可以帮抄写笔记。”
“不会耽误课程,我明天会去上课。”
“的腿……”
“有人送我。”
杨成恭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最后却只是说:“那,就好。”
相对无言。
“我一会还有数学辅导课,先走了。”他从进来到现在,连坐都没坐,似乎是很匆忙的样子,说,“明天见。”
“再见。”
他走了,说了几句客套话,就留下一篮水果。
真是个怪人。肖洱暗想。
******
巧的是,前脚杨成恭刚走,后脚聂铠就脸色臭臭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提溜着一只保温桶,往床头一放,闷声说:“早安。”
听声音,似乎是感冒了。
肖洱见他套着一件敞怀的藏青色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白卫衣,脖子连着一大片锁骨都露在外头。
她说:“外面不冷么。”
闷声闷气的回答:“还好。”
“这是什么。”
“给带的早饭。”
肖洱:“……我不饿。”
“哦。”
少年闷不做声的,像霜打了的茄子。
这大早上的,事情真是一波接一波。
肖洱耐着性子问聂铠:“里头是什么?”
聂铠:“又不吃。”
肖洱说:“好吃的话,我就吃。”
聂铠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拧开保温桶。
一股粘稠的咸腻肉香飘了出来。
“这是我一大早起来,对着食谱,足足熬了……”少年带着一点骄矜的声音别别扭扭地传来。
肖洱被这股极其突然的猛烈味道一阵刺激,一时受不住,忽地弯腰,伏在床边,吐了出来。
聂铠:“……”
帮她收拾好屋里的污渍,少年的脸又黑了一层,把保温桶发配到墙角去了。
可回过身,看到面色泛白的肖洱难受地按着胃靠在床上,又心疼。
倒了温水递过去:“我不知道对那个味道过敏。”
不是过敏,是吃撑了……
肖洱吐得没力气说话,就着聂铠的手,喝了几口水。
她嘴里难受,指了指果篮:“帮我拿一个苹果。”
聂铠眼里的不爽更甚。
拿出了苹果,肖洱从抽屉取出水果刀来削。
“我来吧。”
他接过去,一声不响地对着垃圾篓削苹果。
于是……
肖洱眼睁睁看着鹅蛋大小的苹果,在他手里过了一圈,变成了鸡蛋大小。
惨不忍睹。
尽管是这样,肖洱还是分了一半给他。
到手的苹果又变成鹌鹑蛋大小了。
聂铠嫌弃地瞅两眼,一口塞进嘴里。
“有点酸。”
他评价道。
肖洱:“是有点酸。”
聂铠心里好受一点。
一番折腾,肖洱昏昏欲睡。
聂铠说:“我新创作了一首歌,听不听。”
肖洱:“唱吧。”
聂铠:“不问歌名吗?”
肖洱:“嗯?”
聂铠:“《钥匙》。”
他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保证好听。”
说完,调出一个手机软件,钢琴琴键跃然屏幕之上。他按了几下,手机发出流畅的钢琴音。
“条件简陋,效果不太好。”他说,“不过我能唱得很好听。”
他对待自己有把握的事物,总是自信而快乐。比如音乐,比如篮球。
可对待自己毫无把握的事物,却谨慎而敏感。
比如,肖洱。
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落进屋里。
少年坐在床边,修长灵巧的指尖轻点屏幕。
感冒后的他,一开口,更添几分魅惑的小鼻音。
曲调舒缓,温柔得像棉花糖在舌尖融化;意境空灵,干净得像深山里的清潭。
“在风的尽头
有一颗星球
沉默的
是上锁了
不肯赐予温柔的眼眸
……”
一曲终了,他微微侧头,骄傲的、灿烂的笑意在颊边僵硬。
床上的肖洱,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