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沉默了好一会，起初面对这些莫须有的指控她真的很生气，可是生气又能怎么样呢？和罗瑶大吵一架？还是泪眼婆娑的解释？
似乎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多此一举，别人是否讨厌她无法控制，她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实习生，除了做好本分，她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自己。
安宁没有再说话，平静地看了罗瑶一眼，转身欲走。
可罗瑶却挡在她面前，声音带了几分尖锐的强势，“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还是都被我说中了？”
安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罗医生，我只是希望在面对病人做出诊断时不会这么武断，然后我没什么要解释的了，就这样吧。”
当她回到急诊室时，林开阳正在给一个病患做紧急抢救，气氛一时紧张到极致。
病床周围有好几个医务人员从旁协助林开阳，安宁进不去，一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状况。
小崔正在给一名病人量体温，安宁走了过去，“那边是怎么了？”
小崔回头冲她友好地一笑，然后面露同情地说：“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在医院东门那条街遭遇车祸，被路人送进来的，林医生他们正在给他急救。真是够倒霉的……”
安宁正要回话，就听到有护士说话声自帘子内侧传来，“林医生，病人的脉搏和心跳都停止了……”
她忍不住走了过去，从帘子的缝隙中看到林开阳正在给躺在床上的病人做心外压，他的额头上已经浸出细密的汗珠，口中反复呢喃着：“别放弃，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放弃。”
许久之后，他终于退开，淡淡道：“死亡时间，下午两点三十分。”
周围的医生护士逐渐散开，安宁才得以靠近，病床上的男人已经用白布遮住了头部，只露出额头和以上的部分。林开阳问身旁的护士，“通知家属了吗？”
“病人的手机被车子碾坏了，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有效证件，暂时无法确认身份。”
安宁又走近了一点，待看清病人的额头，她猛地一僵，上去翻开了那层白布……
林开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她的脸色很难看，用手轻轻触碰病人脸上的那道尚未完愈合的疤，“他叫杜飞扬，24岁，医院里应该可以调出他的病例。”
“怎么知道？”
“因为他脸上的伤口是我缝合的。”安宁的手上已经染了些血，声音有些低哑，“他今天应该是回来拆线的。”
林开阳抿了抿唇，伸手按住她微颤的肩，柔声道：“生死有命，别太难过了。”
小崔闻声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安宁，她小声安慰，“安医生，已经很厉害了，只见过一次面，还清楚的记得他的名字。”
安宁低下头，流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我不只记得他的名字，我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还记得他帮我解围。”
“以为老子是被吓大的啊！”
“安宁，我记住了，小心我投诉！”
“喂，那个男医生，我没有要投诉安医生的打算，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不至于这么骂她吧？人家一个小姑娘。”
林开阳轻叹一声，“许多事都是无法预料的，这也是们实习时必走的路。”
“我知道，我会振作起来的。”安宁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还要送个病人去检查，先走了。”
安宁走后，小崔用手指捅了捅林开阳，“林医生，看安医生她会不会有问题？我记得之前有个实习医生，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病人死亡，哭了一下午来着。”
林开阳一直目送安宁的背影消失，沉吟道：“不会吧？她看上去挺坚强的啊。”
“林医生，这就不懂了，我觉得吧，即使再坚强的医护人员在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时候都免不了会很难过的，我刚来那会也是难受的不行。”小崔壮着胆子拍了拍林开阳的肩，“就不要每次凶人家了嘛！”
林开阳看了眼她停在自己肩上的手，皱眉道：“我不凶她凶怎么样？个丫头片子还越管越宽了啊！还不快去给7床的病人打针！”
小崔立刻闪退，“遵命！”
……
下班时间到了，陈欢已经换好了衣服，回头看安宁还在忙，她轻手轻脚地从背后凑了上来，猛地叫了一声：“安宁！”
安宁整个人一惊，手中的一沓文件瞬时掉落在地。
陈欢只想吓吓她逗她玩，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好像身的神经都在紧绷着。陈欢马上蹲在地上帮安宁一起捡文件，抱歉道：“对不起啊，我逗的，害的文件都弄乱了……”
安宁抿唇一笑，“没关系，今晚我值夜，再整理回来就是了，很小的事。”
陈欢伸手摸了摸安宁的额头，关切问：“没事吧？怎么气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安宁笑着拉下她的手，“没有，我没事。”
陈欢把捡好的文件递给安宁，试探道：“听说之前负责的一个病人回来发生了意外……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安宁接文件的手一顿。
“陈欢，好了没？”柯帆站在门口，冲安宁点头示意，然后一脸宠溺地看着陈欢，“我订的晚上8点半的位子，可别迟到了。”
陈欢跑过去把他推了出去，“去外面等我一会，我还在和安宁说话呢。”
安宁也走了过来，笑着摇了摇头，“行了，快去吧，还说什么啊。”
“那真的没事？”陈欢不放心，再问：“确定不用我陪？”
“真的不用。”
待陈欢走后，安宁走到座位，把那些弄乱的资料部摊开，从新整理，她捡起一张病例，正要装回文件夹里，猛地扫到上面的名字---杜飞扬。
打开一看，是他第一次入院时的病例，上面还有她的字迹。安宁忽然感到鼻子发酸，眼眶不知怎么就泛起了湿意。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安宁要调整好心态，这是正常的，要冷静，这是成为医生必经的过程……
以前事情没发生时她一直都可以很冷静的面对死亡这件事，可为什么当事情一发生在自己面前就难受成这样？
杜飞扬24岁，他很年轻，笑起来时有点飞扬的得意，在镜子里看到脸上的伤口时，他也会因为害怕破相而流露出不自在的神色。他说话很冲，可是很讲义气，还在林医生骂她时帮她顶回去……
那么鲜活的一条生命，那么好的一个男孩就这样没了。她根本不敢想象当他的家人赶来医院时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安宁去休息室里倒了一杯水，试图用杯子上的热度温暖自己冰凉的手。
这时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何峥走了进来，看到安宁时他很开心，“安宁，好巧！我今天也值夜！”
安宁放下水杯，“是啊，好巧，我回去了。”
何峥猛地按住她的手，“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我之前已经和说的很清楚了，我没有躲。”安宁把手退了回来，“很抱歉，我现在真的没心情说这些，我先走了。”
她刚走到门边，何峥又跟了上来，“安宁，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外科的白医生？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感情这种事也应该有个先来后到吧，我可是在学校里就对……”
安宁不胜其烦地将他推开，“我没有喜欢的人，也不会喜欢，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再这样下去还有意思吗？只会让大家难堪而已。”
回想当年，安宁是以高考状元的分数进的医科大学，之后的成绩也一直稳居第一。直到第二年大考，她被第二名反超了，那个人就是何峥。
以前曾在图书馆遇到过，也一起讨论过病理习题。她一直把他当做强劲的竞争对手看待，从没深思过他对她是否有额外的感情。
安宁和何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里，她走得很快，何峥也紧紧跟着。直到她看到前方快要关闭的电梯，两步小跑挤了进去。
何峥追赶不及，只能眼看着银灰色的门在自己面前关上。
安宁长吁了一口气，她或许真的该跟何峥好好谈谈，但很显然不是在今天。这一天真是糟糕透了，早上被罗瑶冤枉指责，下午更是发生了实习以来最难过的事。
“请问去几楼？我帮按。”
安宁的思绪被打断，一抬头就看到对面推着车的女护士正在微笑着等待她回应。
对……她要去几楼？来不及深思，她笑了笑，“我去4楼，谢谢。”
护士伸手帮她按亮了4楼的按键，“不用客气。”
两个人在电梯里等了一会，安宁的4楼先到了，她冲护士点了点头，从电梯里走了出来。门口的表示牌上印着清晰的神经外科四个字，再往里走就是病房区。
周围很静，只有护士推车经过时车轮滚动发出的轻微声响。她为什么会选择来4楼？那是下意识做出的决定。
但既然已经来了……
她叫住了一名护士，礼貌性地笑了笑，“请问……白医生在吗？”
护士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用好奇的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找白医生有急事么？”
“没什么急事，如果他在忙就算了。”安宁往后退，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白医生已经走了。”
……
安宁没想到白信宇今天这么早就回家了，其实她也只不过是路过上来看看，也不是特意来找他的。
可虽然她在努力这么想，心里竟然还是不能抑制地涌上一阵小小的失落。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失落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很想见他的。她似乎又看到了眼前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在朝她招手了，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她看了眼时间，还没吃晚饭，下楼直接往餐厅走去。
随便要了点吃的，走到最角落的两人位子坐下。今天的汤是白萝卜汤，她看到碗里的白萝卜，忽然又想起那个人说的话。
“我喜欢吃带叶子的菜，绿色的，比如油菜、菠菜、白菜那些。我不喜欢吃萝卜，不管它是胡萝卜、白萝卜、青萝卜、还是水萝卜，总之所有萝卜和萝卜相关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吃。”
像这样的白萝卜汤，他一定很讨厌喝，他会用那种很迟疑的目光看着汤，就像汤里有毒那样的表情……
安宁想着觉得很好笑，然后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笑完又觉得很苦涩，他回去了。
她知道他没有义务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他们两个只是住在一起的室友而已啊。
面前的椅子忽然被一只手挪开，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男人坐了下来。把手中的袋子推到她面前，淡淡道：“萝卜汤很难喝对不对？”
安宁看着眼前的袋子，是他们住的公寓附近那家很好吃的烧卖。她缓缓抬眸，映入眼帘的是白信宇那张熟悉的俊脸，他用一只手托着腮，安静地看着她，一贯冷静的双眸竟然有些温暖的笑意。
“……不是回家了吗？”
其实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安宁就知道是他了，他的嗓音很沉，带点温柔的磁性，很好辨认。
“回家洗了个澡然后又回来了。”白信宇把袋子打开，拿出里面的盒子，“听说今晚值夜，所以给送点吃的来。”
安宁不说话了，她用筷子夹了一个烧卖，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很好吃。
一只手隔着桌子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脸上立刻传来他皮肤的温度，“乖，别哭。”
仅仅三个字，安宁觉得这一定是她听过最动听的话，她边吃边哭，样子一定很狼狈，可是为什么他一出现就可以轻松地把她的脆弱部引出来？
她随手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嗯，我不哭。”
白信宇轻叹一声，然后掏出纸巾，细心地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去，“安宁，我都知道了。今天的事。”
“嗯。”她模糊地应了一声，低头喝了口萝卜汤，然后大口大口地吃烧卖。
“那年我刚成为正式医生不久，在血液科，有个病患得了慢粒白血病，他喜欢唱歌，还很乐观。只不过他好像没有那么幸运，一直找不到匹配的骨髓。后来他的身体开始对传统的抗慢粒药物治疗无效，情况就那样一天天的恶化。我看着他的生命迹象在不停的减弱，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上。既不能治好他的病，也不能拖住死神的脚步。他过世那天我感到很绝望，那种绝望的心情一度让我难以自拔。”
安宁微怔，抬起头来看他，他描述时语气很轻，像是不太愿意提起，似乎过了很多年，提及到这段往事还是会难过。
“白医生……”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难过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很优秀，知道有多优秀吗？”
白信宇闻言失笑，“所以现在会反过来安慰我就代表没事了？”
安宁也跟着笑了，“嗯，我很好。”她站了起来，“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去做事了。”
白信宇也站了起来，“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安宁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声音竟然有些难以克制的哽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