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十八春(半生缘) >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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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多走了几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车行叫了一辆汽车走到虹桥路天色倒还没有黑透。下了车一揿铃依旧在铁门上开了一个方洞一个仆人露出半边脸来似乎还是上次那个人。世钧道:“我要见们太太。我姓沈我叫沈世钧。”那人顿了一顿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说着便把方洞关上了。世钧也知道这是阔人家的仆役应付来客的一种惯伎因为不确定主人见与不见所以先说着活动话。可是他心里还是很着急想着曼桢的姊姊也许倒是刚巧出去了。其实她姊夫要是在家见她姊夫也是一样刚才忘问一声。

    在门外等着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拨去门闩开了一扇侧门那仆人闪在一边说了声:请进来。汽车道走进去两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墙。在这傍晚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昏黑了天上倒还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钩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钧在楼窗下经过曼桢在楼上听见那脚步声皮鞋践踏在煤屑路上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异之点但是这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人穿疲鞋的仆人们都穿布鞋曼璐平常总穿绣花鞋祝鸿才穿的是那种粉底直贡呢鞋子。他们家也很少来客。这却是什么人呢?曼桢躺在床上竭力撑起半身很注意地向窗外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许是世钧来了。但是立刻又想着我真是疯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钧来救我听见脚步声音就以为是世钧。那皮鞋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又由近而远。曼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谁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这些时发热发得喉咙都哑了她总有好些天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所以自己还不大觉得。这时候一张开嘴自己都吃一惊这样哑着嗓子叫喊只听见喉咙管里发出一种沙沙之声罢了。

    房间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阿宝自从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没有再进来过一直是张妈照料着。张妈刚巧走开了一会到厨房里吃年糕去了。这还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佣人们也可以随时做着吃。张妈煮了一大碗年糕汤才呷了一口忽见阿宝鬼鬼祟祟地跑进来低声叫道:“张奶奶快上去!叫呢!”张妈忙放下碗来问道:太太叫我?话只当是曼桢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脚两步跑上楼去。阿宝跟在后面才走到楼梯脚下正遇见那男仆引着世钧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世钧从前在曼桢家里看见过阿宝的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倒很记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宝一时心虚怕他和她攀谈起来要是问起顾家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万一倒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她只把头低着装作不认识他径自上楼去了。

    那男仆把世钧引到客厅里去把电灯开了。这客厅非常大布置得也极华丽但是这地方好像不大有人来似的说话都有回声。热水汀烧得正旺世钧一坐下来便掏出手帕来擦汗。那男仆出去了一会又送茶进来搁在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世钧见是两杯茶再抬起眼来一看原来曼璐已经进来了从房间的另一头远远走来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旗袍袍叉里又露出水钻镶边的黑绸长裤踏在那藕灰丝绒大地毯上面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世钧觉得他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瘦两个眼眶都深深地陷了进去在灯影中看去两只眼睛简直陷成两个窟窿。脸上经过化妆自是红红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却使世钧想起红粉骷髅

    他从来没有和她这样的女人周旋过本来就有点慌张因站起身来向她深深地一点头没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来意道:“对不起来打搅祝太太——刚才我去找曼桢他们家都搬走了。他们现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曼璐只是笑着“嗯嗯”答应着因道:沈先生坐。喝点茶。禁向那纸包连看了两眼却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曼璐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另是一层银皮纸再把那银皮纸的小包打开来拿出一只红宝石戒指。世钧一看见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颤抖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递了过来笑道:“曼桢倒是料到的她说沈先生也许会来找我。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世钧想道:“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吗?”他机械地接了过来可是同时就又想着:“这戒指不是早已还了我了?当时还了我我当她的面就扔了字纸篓了怎么这时候倒又拿来还我?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假使非还我不可就是寄给我也行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要她姊姊亲手转交不是存心气我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难道一个人变了心就整个地人都变了。”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那么她现在不在上海了?我还是想当面跟她谈谈。”曼璐却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钧顿了一顿便红着脸问道:她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跟张慕瑾结婚了?然知道世钧对慕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说曼桢是嫁了慕瑾了因为这种谎话是很容易对穿的但是看这情形要是不这样说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着茶杯在杯沿上凝视着他因笑道:“既然知道也用不着我细说了。”世钧其实到她这儿来的时候也就没有存着多少希望但是听了这话依旧觉得轰然一声人都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有一会工夫他很仓促地站起来和她点了个头微笑道:对不起打搅这半天。着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会手一松滚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样厚自然是听不见声音。他弯下腰去拾了起来就很快地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闹了半天还把那戒指丢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话呢。曼璐这时候也站起来了世钧也没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种嘲笑的还是同情的神气同样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门外走去刚才那仆人倒已经把大门开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门口就回去了依旧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钧走得非常快那男仆也在后面紧紧跟着。不一会他已经出了园门在马路上走着了。那边呜呜地来了一辆汽车两边白光在前面开路。这虹桥路上并没有人行道只是一条沥青大道旁边却留出一条沙土铺的路专为在上面跑马。世钧避到那条骑马道上走着脚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一软一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街灯昏昏沉沉地照着人也有点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还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带回家去仔细看看就可以看见戒指上裹的绒线上面有血迹。那绒线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迹是红褐色的染在上面并看不出来但是那血液胶粘在绒线上绒线僵硬了细看是可以看出来的。他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像是侦探里的事在实际生活里大概是不会发生的。世钧一路走着老觉得那戒指在他裤袋里那颗红宝石就像一个燃烧的香烟头一样烫痛他的腿。他伸进手去把那戒指掏出来一看也没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医院里他父亲因为他出去了一天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推说遇见了熟人被他们拉着不放所以这时候才回来。他父亲见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着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医院里来探病坐得时间比较久啸桐说话说多了当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来。

    自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医院里一住两个月后来沈太太也到上海来了姨太太带着孩子们也来了就等着送终。啸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医院里。

    春天虹桥路祝家那一棵紫荆花也开花了紫郁郁的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曼桢的窗台上跳跳纵纵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它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竟飞进来了扑啦扑啦乱飞乱撞曼桢似乎对它也不怎样注意。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病已经好了但是她发现她有孕了。她现在总是这样呆呆的人整个地有点麻木。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脚背上很是温暖像是一只黄猫咕噜咕噜伏在她脚上。她因为和这世界完隔离了所以连这阳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亲切的意味。

    她现在倒是从来不哭了除了有时候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她要怎样怎样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像已经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诉说着她立刻两行眼泪挂下来了。

    十三

    啸桐的灵榇由水路运回南京世钧跟着船回来沈太太和姨太太则是分别乘火车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开展了许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习惯的过去她是因为丈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简直可以说是死在她的抱怀中。盖棺论定现在谁也没法把他抢走了。这使她心里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为家里地方狭窄把灵榇寄存在庙里循例开吊发丧忙过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是姨太太那边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边的小孩既多她预算中的一笔教育费又特别庞大还有她那母亲她说啸桐从前答应给她母亲养老送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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