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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曲阿姨来了?您可是稀客。”郑娟端着脸盆从阳台走过来,她跟曲秀贞就见过一次,不过很清楚老太太人挺好,以前在酱油厂的时候对他男人不错。
曲秀贞冲她微微一笑:“洗衣服呢?”
“嗯呢。”郑娟答应一声,侧了侧身:“您进来啊,进来说。”
“不了,我这次来是拉他壮丁的。”
头白过半的老太太指指林跃。
“怎么地?我如果不来找你, 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去我家了?”
林跃说道:“怎么可能,我是想晚几天再去。”
“怕见人啊?干啥亏心事了?”
“哪有。”
“哪有还愣着干什么,跟我走吧,为了过来叫你,我还专门弄了辆车,我认识的年轻人里都没这待遇,也就你。”
林跃心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啊,我也就是看破不说破。
他没有答话,转身往屋里走。
“哎,你这是干什么?不给我面子啊?”曲秀贞以为他拒绝前往。
“我是去给你拿点南方特产,咱们这里买不到的。”
“跟我还这么客气,大老远的从南方带回来,给家里人和亲戚分一分多好。”
“他们都有。”
要说从南方往北方带东西这件事,在物流不发达的90年代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挺糟心的,但是对他来讲就是一碟小菜,一间客厅大小的随身空间, 能堆多少东西可想而知。
说话间他已经从储藏间拿了一个干货礼盒,一个海鲜礼盒出来。
“我今天中午不在家吃了,你跟聪聪玥玥随便做点吧。”
“好。”
想到郑娟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 曲秀贞就没喊她同往。
来到单元楼外,前方停了一辆大众牌轿车,俩人上车后林跃问了一個问题:“曲老太太,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我住的地方的。”
今天是正月初五,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六君子拜年环节, 乔春燕把自己回来的事告诉曲秀贞不稀奇,关键是乔春燕并不知道自己住哪儿,至于说去房产局查档案什么的,现在是春节假期,不办公,里面只有值班员。
“昨晚我碰到郝冬梅了,跟她聊起方才知道你从南方回来了,今天孙赶超、乔春燕那些人都去了,唯独不见你的身影,我就寻思出来找找吧,可是从哪儿入手呢,你猜我想起谁了。”
“想起谁了?”
“丁霞。”
林跃笑了起来:“曲老太太,可真有你的,居然能想到找她要我的地址。”
当年为了隐瞒龙悦大酒店是他的这件事,顺便给吴倩和于虹解决工作难题,他跟曲秀贞串通起来唱了一出儿双簧,所以她知道龙悦大酒店姓周,而他现在住的房子是丁建业管理的房地产公司开发的,丁霞是丁建业的侄女,当然知道他的家庭地址。
“也就是我, 这要换成老马, 指定找不到你。”说起这事儿她十分得意。
“是是是, 马叔没你聪明。”
“对了秉昆,说正事。”曲秀贞正色道:“我听郝冬梅说你跟伱爸闹得很不愉快?”
“……”
郝冬梅怎么会把家里的事对外人讲?
林跃稍做思考便明白过来,他那个大嫂八成是想让曲秀贞劝劝他,毕竟在他认识的人里,曲老太太的面子不小。
“我听郝冬梅的意思,你爸之所以挑你刺是因为他觉得你在外面不务正业,你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他?龙悦大酒店是你的吧?红星木材加工厂是你的吧?还有深圳那个龙头民企深成集团也是你的吧?”
“不是。”
“还想瞒我?你能跟我演双簧骗吴倩,就能跟那个什么港商李先荣演双簧骗孙赶超和肖国庆,还能跟周秉义的战友,就姓姚的那个骗你大哥和你大嫂。”
郝冬梅怎么什么都跟她说,关键是吧,这小老太太脑瓜太好使了。
“……”
“被我说中了吧?从你在酱油厂上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说厂里那些考上大学的人,吕川、唐向阳、蔡小明,哪个不是一有空就拿纸笔在那写写画画,唯独你,就没好好看过书,结果还就你考的好,以市第一省第二的成绩进了清华。”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哎呀,清华大学为了一点小事把你开除,那是他们的损失啊……嗨,那都过去了,咱不说这个,我问你,你到底咋想的啊?”
“再等等吧。”
“你是不是觉得事业重心在南方,就算告诉你爸,他对深成集团也没有概念,等你在东北的企业正式运营,生产出汽车来了再把实情告诉他?嗯,可以理解,对于你爸那样的人,口说的不算,看得见摸得着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
林跃的眼珠转得有些快,未想这小老太太不仅聪明,脑补力也是一绝,自己就是随口一说,看把她能的。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曲秀贞不疑有他,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在感慨他的用心良苦,还是在感慨周志刚的食古不化。
……
很快,车子在马守常家门口停下。
林跃和曲秀贞从车上下来,走进对面的二层小洋楼,没进客厅就听见乔春燕在那白话,说以前和于虹在大众浴池的旧事。
当一老一少走入他们的视野,茶几左右嗑瓜子吃水果侃大山的人愣住了。
林跃也有些意外,因为不只曹德宝、孙赶超、肖国庆再加上他们的媳妇儿,连吕川和唐向阳也来了。
看得出来,曹德宝有些尴尬。
吕川最先反应过来,起身打招呼:“秉昆,你来了。”
肖国庆说道:“我们还以为你连给曲老太太拜年都不来了呢。”
话里话外有股子怪罪的意思,嗯,这很肖国庆。
认真地想一想,肖国庆有这样的反应也能理解,毕竟初三的聚会他没去参加,有点儿怨气很正常,何况还有曹德宝呢,指不定又说啥坏话了,诸如“吕川第二”、“人家现在结交的都是HK富豪,TW款爷什么的,哪里还记得光字片的穷朋友”。
“呵……”
林跃并没有解释自己不参加聚会的原因。
曲秀贞也看出他们之间存在误解,但是现在不是做和事佬的时候:“秉昆,来,你先跟我来。”
她一面带着他往二楼走,一面招呼马守常下来陪吕川等人说话。
曹德宝看着走上楼梯的一老一少,边嗑瓜子边说道:“看见没有,待遇就是不一样啊,曲老太太亲自去请的,还叫了一台小轿车,咱们呢?两只脚外加一辆自行车,这叫什么?差距,地位的差距,实力的差距。”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乔春燕在下面踢了他一脚,虽然她也不满周秉昆拒绝给她介绍港商的事,但这里是马守常和曲秀贞的家,不是她的民丰六巷……哦不,过了这个年,再有几天她就不住那儿了,因为房子是她任职区妇联副主任时分的,现在下放到自负盈亏的普罗旺斯洗浴中心任副总经理,房子自然是要给人家腾出去的。
为了保住房子,她想了很多辙,不过都没用,花姐还把她呛了一顿,年前她找到周秉昆,想让他帮忙引荐一位想来东北投资的港商,如果买卖谈成的话,她就可以凭此功劳要求调离普罗旺斯洗浴中心了,只要能回到机关上班,房子也就无需腾空,还能打花姐的脸,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周秉昆拒绝了她。
“来来,吃一个苹果。”孙赶超把果盘端过去,用这个动作来堵曹德宝的嘴。
林跃被曲秀贞带到二楼,正赶上马守常往外面走,双方打了个招呼,干巴老头子丢下一句“你们谈,你们谈”就下去了,然后林跃见到了一脸谄媚迎出来的酱油厂厂长吴玉照。
果然如他所料,曲秀贞到家里找他是带着任务去的,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她在酱油厂当了好几年领导,吴玉照上门求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这不是酱油厂吴厂长吗?别来无恙。”林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呵,呵呵,挺好,挺好的……”这眼瞅着快60岁的老头子一脸尴尬。
当初老周家和老乔家干仗,李素华被碰了一下晕倒在地,林跃知道是曹德宝在背后拱火后直奔酱油厂,在出渣车间把人给揍了,吴玉照闻讯赶到冷嘲热讽,还说要叫人办他,再加上之前考上大学厂里不放人,后来是曲秀贞出面他才如愿去了清华,不客气地讲,俩人梁子结得挺深的。
“秉昆啊,你看你回来也不去酱油厂看看,出渣车间的工友们都很想你的,就说那常进步,别看他不会说话,可是心里有你啊,”
吴玉照硬着头皮跟他套近乎。
诚然,这很没面子,但现在的情况是被逼到绝路了,这个年酱油厂是怎么过来的?仓库里积压的产品亏本甩卖,再加上那些老旧设备当破铜烂铁卖给收废品的,这才攒足一个月的工资发下去,让工人们有米下锅,有肉过年,不然这个节骨眼儿跑区里讨债闹事,那他就等着挨处分吧。
简而言之,倘若不能找到解决办法,再有一两个月酱油厂指定完蛋。
“吴厂长,如果我没记错,当年是你要找保卫处的人办我吧,我胆子小,可不敢去酱油厂,万一给保卫处的人抓了,那不是完犊子了?”
曲秀贞在一边儿听得直挑眉,心说这家伙可真够损的,有六七年了把,还记仇呢,瞧这话说的,把吴玉照挤兑得脸都红了。
“当年……那不是……那不是……”
“那不是什么?”林跃说道:“当年求不到我,现在求到我就装孙子了?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吴玉照好歹是酱油厂厂长,平时都是他训别人,什么时候经过这个,顿时火冒三丈:“周秉昆,我就算要求,也是求李先荣拉酱油厂一把,跟你没有多少关系。曲大姐诚心实意把你请来这里,愿意帮你就帮,不愿意帮你就不帮,啰嗦什么。”
“呵呵,够硬气。”林跃说道:“你都把曲老太太搬出来压我了,那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给你面子,还能不给曲老太太面子吗?帮你联系李先荣是不是?没问题。”
吴玉照还以为周秉昆会再损他几句才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答应下来,给足曲秀贞面子,结果情况比想象的好很多,他稍微一转脑筋,认为自己懂了,合作谈成中间人有钱拿,不帮他联系李先荣的话一文钱都得不到,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曲秀贞在一边儿看得直摇头,酱油厂老吴不知道周秉昆才是金主,李先荣就是一个港资手套,他会贪那点钱?可笑至极。还有,答应帮酱油厂联系李先荣?答应帮忙是一回事,李先荣应不应又是另一回事,他这么说既给了她面子,又耍了吴玉照。
她是诚心要帮酱油厂度过难关,自然不能坐视吴玉照掉坑里去。
“老吴,如果我是你就认个错,服个软,当一回真孙子。”
吴玉照好歹干了这么多年厂长,人老了脑子有点糊涂不假,但是傻和蠢还沾不上,听完曲秀贞的话,意识到前面有坑,周秉昆这家伙十有八九在敷衍他。
“曲大姐,你……这不公平。”
曲秀贞知道他想说什么,在这件事上,她偏向周秉昆,对他的要求太苛刻。
一个快60的老人向一个小他20岁的青年道歉,这……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老吴,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作为酱油厂的领导,应该心意为工人谋福利,只要是对大伙儿有利,吃点亏受点屈算什么?这点觉悟你应该有吧。周秉昆呢,就是一个小市民,我不能拿对你、对厂干部的标准去要求他,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吧?”
吴玉照一脸尴尬地点点头。
林跃在心里吐槽一句姜还是老的辣,曲秀贞一句话就给酱油厂厂长顶墙角上了。
“对……对不起,以前是我错了,求你帮帮酱油厂。”吴玉照忍着羞耻感说道。
“这还差不多。”林跃看了曲秀贞一眼,见好就收:“行了,春节一过我就去联系李先荣,就算他对酱油厂没兴趣,还有其他港商呢。”
“那酱油厂的事我可就交给你了,办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曲秀贞指着他语带“威胁”说道。
林跃知道这是为了安抚吴玉照的情绪,不由感叹老太太手腕可以。
“行,不就是找承包商吗?我绑也要把人绑过来,您看成不成?”
“瞧你这嘚瑟劲儿。”
之后吴玉照在曲秀贞的授意下介绍一番酱油厂现在的情况,面临的困难,三人由二楼下来,回到一楼客厅。
马守常正在听吕川讲解当前社会形势,以及他对东北经济在改革过程中面临的实际困难的个人意见,吴倩、于虹和乔春燕嗑了一地瓜子皮,孙赶超、肖国庆、曹德宝仨人跟唐向阳六只眼瞪四只眼,憋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深入交流的共同话题。
林跃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曹德宝朝他们看过来,不由嘴角翘起,计上心头,准备整整这个天天在背后搞小动作的软饭男。
“吴厂长,就这点小事你还特意让曲老太太过去请我?告诉曹德宝让他跟我讲就好了嘛,半个多月前我们还在酱油厂外面的幺妹饭店照过面呢,他带一好看的小丫头儿,二十来岁,长得可水灵了,是你们公司新招的女工吧,要我说,这种跟客户谈生意的事就不该让年轻人参与,尤其是女孩子,饭桌上茶来酒往的,她们又拉不下脸,豁不出去,只能让领导为难,得亏遇到德宝这样的实诚人,敢于拼着得罪客户保护下属,这要换成那些心术不正的家伙,小丫头八成得被他们灌醉,这是要吃大亏的。”
这话讲得吴玉照一脸懵逼,他明明有交代曹德宝碰到周秉昆聊聊联系港商李先荣的事,还不是就提一嘴,少说也有三四回,那货竟然没说?这是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啊。
他知道周秉昆当着曹德宝媳妇儿的面说这句话有拱火的意思,但事情不假,曹德宝自从调到销售科任科长后,走哪儿都带着一个叫王玲的女工,半个多月前还到财务上以招待费的名义报了一笔账,备注里填得就是幺妹饭店。
“你是说王玲吧,对,那丫头我认识,前年职高毕业以后就进了酱油厂,半年前调到了销售科。”
吴玉照很上道,不管是出于讨好林跃的心思,还是要整治曹德宝的想法,俩人这一唱一和,对面乔春燕的脸已经没了人色,扭脸看向曹德宝,大叫他的名字:“曹德宝!是这样吗?”
曹德宝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的质问,都给周秉昆和吴玉照整怀疑人生了。
他确实有带王玲去幺妹饭店吃饭,确实为了她得罪了客户,俩人也确实发生了关系,问题是这件事周秉昆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吴玉照还给丫抬轿子,想撒谎糊弄都难。
“我……我……春燕儿,你听我说……”
“我不听!”乔春燕大吼一声,站起来就去抓曹德宝的脸。
“哎,哎,你别这样,大家都看着呢,别……别抓……啊……乔春燕,你来真的啊?”
曹德宝三护两护没有护住,给媳妇儿在脸上划了一道,用手一摸发现有血,整个人慌了,可他又不敢还手打人,毕竟理亏嘛,只能起身离开沙发往外面跑。
“春燕儿,春燕儿,你冷静一点儿。”
孙赶超劝了两句,可是乔春燕不为所动,抄起玄关墙角的扫帚在后面追。
她能不气吗?曹德宝作为上门女婿,这么多年来吃她的喝她的住她的,现在她不行了,连房子都要被收回去了,他不说共克时艰,还去沾花惹草,这能忍吗?当然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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