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山海行（26）
张世昭心不在焉，尚师生却早已经兴奋难名。
身为一名高级武将，尚将军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甲胄、兵器、战马这些东西了……尤其是战马，相对于天下就只有伏龙英惊龙剑这些寥寥几个物件能有些不着调的大神通外，战马反而是最容易接收天地元气而发生异变的，所谓龙驹是真正能对武将起到质变提升作用的。
非只如此，他尚师生胯下本也是个龙驹，结果那市中龙驹如此轻易让自己坐骑畏怯，岂不是说见到真龙了吗？
就这样，其人既决心已定，便直接勒马，让人四下搜索……傍晚时分，关市又无坊门禁令，须臾片刻，便有人来报，说是西面客栈后院马厩里正有一匹长相怪异的斑点大马在发怒尥蹶子，客栈上下都无能为力。
尚师生大喜，赶紧下马邀请张世昭一起去看，而后者既然心不在焉，便也下面踩着湿漉漉的地面随之去了。
到了地方，周遭早已经灯火通明，那斑点龙驹果然非比寻常，只在马厩中嘶鸣发怒，周围寻常驴马便皆畏服，或膝软扑地，或抖如筛糠，甚至有几匹离得近又被拴住的驴马当场失禁，弄得骚气更重。
非只如此，认真看去，此马颔下隐隐有肉瘤垂下，宛若龙须。
此情此景，身为专业人士的尚师生简直心花怒放，他如何不晓得，自己遇到了生平难得一见的龙驹，却是忙不迭喝问与吩咐起来：“这是谁家的龙驹，居然这般糟蹋？快取二十斤精肉来，拿五十个鸡蛋裹好来喂！再备上一桶干净井水来饮马１
马厩外早就围成一团，一众亲卫与客栈管事的都在，而能在这龙囚关后面关市做客栈生意的，如何不晓得这位尚将军才是自己头顶的天，自然是忙成一团。
思来想去，若是想留下这马，就一个路子，也就是如那店家所言，报出姓名，告知家人与李十二郎他们，让月娘来接自己回东都，同时拿李清臣来堵这尚师生。
接着，张世昭走上前去，来到对方身前，见对方虽死，却栩栩如生，却居然鼻中微微一酸。
尚师生既出，客栈掌柜便拢手进来，低头来言：“秦二爷。”
“说不定是想投奔李枢呢１张世昭不以为然道。“这年头，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说好的。”
立塔，以压地气，以导地气，以合地气。
“不行的。”掌柜束手而对。“秦二爷，莫说这种寻常人根本用不了的兵器，便是那匹龙驹我也不敢要的，否则何至于今日才被人推过来？”
秦宝本能看向了双锏。
秦二郎沉默半晌，情知自己被逼入墙角，不能拖延，只能低声来问：“我欠了店家几多钱？”
“没有。”张世本忍不住冷笑道。“靖安台的人还要借着曹林的虎威来控制城池呢，如何敢发葬？怕是巴不得让人以为曹林还活着呢１
“一则，请名医替我查看调养身体；二则，我要出关回乡的，局势变化的太快，请尚将军给我留个他个人签署的通关文书；三则，请告知我外面的具体军政局势……”秦二郎一字一顿说完。“若是能答应，我便将我那爱马卖给他。”
尚师生听到对方口音，晓得确实是登州那边口音，也相信对方是要归乡，但却不信对方净街虎的身份。
说着，居然是扔下众人，直接披着白毛氅翻身上了马，然后顺着天街而去，众人看方向，应该是去靖安台的意思。
不说尚师生，只说张世昭，怎么说呢？眼下这些人，想见都可以见，想谈都可以谈，对他来说，如今的东都城哪里都是把手。
“张相公，司马二郎已经到了南门，要不要去见一见？”李十二郎上前询问。
而既然闻得屋内人哭泣，尚师生反而安静下来，很是等了一阵子，眼瞅着那斑点瘤子龙驹将肉蛋吃完，方才催促客栈掌柜进去。后者无奈，只能低头进去，拱手问好。
张世昭到底是张世昭，他与尚师生一起入城后，立即便惊动了许多人，一时间，上至南衙相公，下至市尝城门小吏，纷纷来迎，张世本更是以族弟的身份给将自己身上的白毛氅脱下，然后亲自给这位前相公披上，以作夜间避雨保暖。
“我去看看他。”张世昭正色道。
死了，是说曹林就僵硬的躺在廊下的一个摇椅上，已经没了气息，俨然生机完断绝；而说应该，则是说对方胸口伤口处，依然还有一团不大的辉光真气将小院映照的清楚，仿佛雨夜中一盏灯一样；至于说的确，则是说他张世昭到底亲自来到了对方身前，亲眼看到了一切，不是听传闻，不是猜测。
到了现在，到了大魏已经人人都知道会亡的地步，这座城市依然拥有百万以上的人口，上百个坊，多处各项仓储，数不清的物资和工匠，而且凭借着这座城可以天然控制住天下腹心之地，并可以轻易辐射到的周边数郡膏腴之地。
掌柜立即拱手告辞。
“也罢１秦二反而仰头来叹。“要我来卖爱马，非只银钱，还要三件事１
张世昭闻言淡漠的点点头，然后忽然出言：“你们都回去吧１
见到人来，秦二勉力收容：“那位尚将军这般逼迫吗？”
“说是秦二爷，见我时还用了假名字……”
无他，就在这个时候，那团宛若实质的真气，一直凝固在那里的真气球，忽然好像被风吹动一般，摇曳了起来。
“秦二爷请讲。”掌柜叹了口气，似乎是无奈，又似乎是释然。
张世昭如何会深劝，便只是胡乱颔首。
“何谈被我逼迫？”尚师生无语。“我都说了，我是好声好气去说的。”
“不敢称同列。”秦宝此时其实正在发病，只能躺在榻上靠在墙角咬牙来对。“我只是个净街虎，如今东都大乱，想要归乡路过此处罢了。”
“七八日吧。”张世本立即作答。“靖安台封住消息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日死的，只是七八日前那场大风雨，大家都说是大宗师去世的气象……”
他什么都做不了。
人一走，秦宝便垂头丧气，其实哪有什么思量？就眼下这个身体，人家不讲理，直接把马牵走了自己又如何呢？而便是讲理，自己也过不去店家这一关……说破大天去，自家母亲也从没教过自己住人家店、吃人家饭不给钱的道理。
最起码是修行的道路。
这还不算，要知道，这里是龙囚关的当道客栈，什么消息都不缺！
张长宣立即点头，这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黜龙帮劫持了队伍，宣称杀了自己亲爹，结果收尸的时候却没找到，他便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
“是。”客栈掌柜小心翼翼。
“司马正入东都，怎么都是一步妙棋，都是气势大涨，但我却觉得，他还有些被束缚住的感觉。”张世昭对自己儿子当然没有隐瞒必要。“而我的野心和生平夙愿，其实还在巫族那里……我拼了命都想把巫族给彻底抹平了！他司马正够得着吗？”
掌柜只是拱手。
张相公也没有理会，而是直接在家人的护送下匆匆折返。
然而，且不说李清臣的面子能不能拦住尚师生，也不说兵荒马乱把妻子唤出城，关键问题在于，若是唤了家里人与李清臣，岂不相当于就此回头？一旦回头，自己这辈子可还能再下定决心跟上去？！
伴随着肩胛骨剧烈的疼痛，本就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的秦宝迅速确定了一个信念——不能回去，回去就再也跟不上了！而且自己再不愿过那种挣扎犹疑的生活了！
这个时候，因为早有预料所以最让他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这就是天元之地，乱世争雄，谁都无法忽视这座城。
同样糊涂的还有在龙囚关内侧的秦宝，已经外敷内用了药，怀着许多心事躺下的秦二郎，忽然间，又觉得自己身体好像去了一层枷锁……伤还在，还是很疼，真气还是阻滞，但整个身体却像是减掉了什么负担一般。
稍待片刻，精肉裹鸡蛋便送到，尚师生亲自接过来拎到跟前，放在槽前，那斑点瘤子马张开大嘴便吃，撕扯血肉宛若咀嚼草料，看的周围人目瞪口呆，而尚师生更是喜上眉梢，愈发下定了决心，不管是谁，便是司马正躺在里面，这匹龙驹他都要定了。
尚师生点点头，别人或许不理解，他作为爱马之人如何不懂对方的挣扎，但这匹马他势在必得，便拱手而出。
张世昭没有吭声，而是盯住了眼前的尸体，具体来说，是盯住了尸体胸口上的那团辉光真气。
“是。”张世昭叹道。“曹林的心腹大将，靖安台出身却是一等一的阵前好手，我记得之前已经是都尉了，修为、官职，都算是勉强登堂入室了……没想到这般汉子居然也能被你逼着哭了。”
继而又恍惚生出一个念头，先是伤病潦倒至此，然后被迫卖掉爱马还钱，这难道是天意如此？是三辉四御设计着让自己受这份苦，以做惩罚？罚自己之前不能坚定行事？罚自己试图在这等乱世中敷衍逃避的罪责？
若是这般来言，自己此番出行之苦楚，怕是难上加难，却不知道将来还有什么要等着自己？
秦宝努力颔首：“要是这样，请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做决断，我现在脑袋有些昏沉。”
“没有。”张世昭依旧立在阴影中，纹丝不动。“没有，只是感慨现在年轻人爱面子罢了。”
而趁着这个空档，尚师生盯着这匹仍在发作的马，转瞬间却又改了主意，乃是决心要将自己原本坐骑送给司马正，然后自家来驯服这头斑点龙驹！
一时驯服不得也要留下来！
察觉到什么的，不只是李十二郎和张世昭，几乎是同一时刻，东都的南门门洞内，身披金甲的司马正身形在马上摇晃了一下，继而停了下来。
来到此处，入得院中，张世昭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老对手，却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对方的确应该死了。
“我马上要走了。”
闻得此言，那龙驹仿佛听懂了一般，却是奋力抬起前蹄，尚师生离得近，亲眼看见其颌下龙须也鼓胀发红，然后便是尽力一声嘶鸣。
尚师生自是以为对方在玩笑，便当场大笑，其余人中有第一次听到相公二字的，却多诧异来看张世昭。
然后，便是良久的沉默与纷乱的思绪。
“啊？”
李清臣等人在侧，也无言语，只是低头冒雨陪侍而已。
秦宝闭口不言。
“果然是东都同列吗？”
过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间，不远处的一个三层建筑上，有人奋力摇动火把，这才打破了沉默。
说着，竟是直接上前牵了那斑点瘤子兽，就要往外去。
“秦二爷。”客栈掌柜还在立在门口认真来言。“什么糟践人的话我就不说了，尚大将军真要强夺也不是我们生意人敢过问的，现在只问一句话，你既是东都过来的，又明显是个有着落的，那能不能报出名号来，或者赶快寻到几个亲眷、故旧，我这边就好跟尚大将军说一说，让他缓一缓？反正你这个样子，本就该唤人来接的……我说句实在话，秦二爷，便是没有尚大将军的事，我这边也不敢留伱了。”
“我只问你，若是人家不乐意，今日这马你就不要了吗？”张世昭嗤笑一声。
他明显感觉到，整个东都仿佛掀起了一股浪潮，然后卷动着整个向自己涌来，使得自己仿佛踩在了什么巨大的波浪之上。
“怎么觉得这斑点龙驹有些熟悉？”就在这时，张世昭在后面阴影中出言。“好像是东都哪位将军的……”
“阁下这身量与兵器，若说是王叔勇我也信的。”尚师生笑道，继而再度拱手。“我就直说了……外面的那匹龙驹，阁下能否割爱？”
“我知道自己口舌上不是相公对手。”尚师生想了一想，干脆以对。“也知道相公的意思，但我真不舍得这匹马，什么结果都是我自家找的……再说了，他既然哭泣，便是泄了气，我待会按照同僚身份给足钱财待遇便是。”
所以，他不得不接受外界风云变幻，不得不接受所有自己知道的人都在自己原本可触及的距离中拼上一切赌上自己命运的情况下以一种屈辱的姿态躺在这间小小的客栈客房中。
回到府中，府人都在等候，却被张大相公直接挥手散去，然后径直入堂，却又只让自家亲子张长宣一人留下。张世昭坐在堂上，张长宣立在堂下，父子二人相对妥当，借着外面的电闪雷鸣，张大相公出言惊人：
只不过，事到如今，人家不愿意说又如何呢？
“那敢问阁下姓名？”尚师生继续从容来问。
然而，死而复生的张世昭张相公扫视了一圈人后，却忽然想起一事：“曹林那厮死了许久？”
而张世昭也毫不犹豫，直接打马上了桥，然后往已经坍塌的黑塔而去，来到塔下，看了一看完塌掉的黑塔，方才下了马，按照李十二郎的指引往黑塔对面的小院而去。
有时候，天气好，他几乎只是黄昏或清晨发作一两个时辰，而有时候天气不好，比如发病的第一天和今日，那几乎是反而一整天只有区区几个时辰可以勉强冒着剧烈疼痛行动了。
“无论如何都是要的。”尚师生倒也实诚。“这真是生平未见的一匹龙驹！若是不能得，我宁可死了好。”
“张……张叔勇。”秦二随意捏了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清臣感觉地面摇晃了一下，但紧接着，这个轻微的感觉就被头顶的电闪雷鸣给遮蔽了。
“张相公有什么说法吗？”尚师生略微不解。
“那还不是逼迫？”张世昭依旧捻须嗤笑。“老尚，人家一个年轻人，又是这般出息，如今路上贫病交加……死了废了固然是死了废了，可若是一口气续过来，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尤其是乱世，将来人家占据了上风，指着今日夺马的事情记恨你，把你折腾一番，你难道能说人家小心眼吗？”
尚师生眼里只有这匹龙驹，见状赶紧去做安抚，但这龙驹明显是个有个性的，根本不做理会。尚师生又去拉拽，龙驹复又以蹄子顶住门槛，同时继续嘶鸣声不断。 <div class="contentad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