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都市小说 > 芳草蓠蓠 > 10 出嫁
    已至傍晚,天色早早阴寒下来,淅淅沥沥,雨渐成帘。凌府大小物事均已筹备妥当,云夕房中便清净了不少,她静静坐在案前听那夜雨,虽早知尘埃落定,奈何心意终难平定。她低下头,在一方纸笺上细细写道:“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远华在旁将早已备好的几副药交予芳景,细细叮嘱了,回过头来看她写的辞笺,心下微叹,便取了云夕的蜜色棉织披风,替她围在肩上,道:“大小姐可愿陪我出去走走?”云夕颔首,两人便出了房门,在长廊中缓缓移步,看那廊前雨珠滴滴,绵绵尽落,廊下草叶摇摇,欲断欲坠。一时传来云织房中的抚琴声,云夕只觉得凄凉寂寥,心中酸苦难言。

    两人默然良久,远华方道:“大小姐明日便大喜了,若有未了之事,也该断了。”

    云夕不做声,半晌问道:“骆姐姐长我一岁,可尝有心爱之人?”

    远华心中忆起那遥远的往事,不禁苦笑:“不过多年前一厢情愿罢了。”

    云夕喃喃:“一厢情愿……”

    远华道:“求之不得,思之欲苦,不若就此放手。人生不过百年,若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自然圆满,如若不能,何妨退后一步,天高海阔,自有另寄闲情之处。”

    云夕不语,远华又笑道:“大小姐绮年玉貌,来日方长,我虽是女子,却也不见得定要将这一生都倚系在男子身上。人生苦短,若不能苦中作乐,岂不辜负这一生?”

    云夕见她面上一派明朗,不禁幽幽道:“我倒是挺羡慕骆姐姐……”

    远华苦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身家简陋,样貌平凡,不过是没人要的女子。今日一番话,虽是对说,实在我心中已对自己说过千遍万遍。”顿了顿,语声却逐渐坚定:“我所有的,不过是这一身岐黄之术,若侥幸能帮得世间少数圆满,此生也就无憾了。”

    云夕听她款款言来,只默默望着她,见她眼中熠熠闪烁,面上光芒四射,心中也不禁激动起来,只觉一阵轻松,连日来的忧愁烦闷,竟去了不少。

    正说间,芳景已过来相寻,埋怨道:“两个在这儿絮絮叨叨说什么呢,也不带上我,这天也够冷的,快别在这儿吹风了。”两人相视一笑,便随她进去了。

    回到房中,云夕便去寻那一方素娟,一时寻了出来,见那素娟上字迹依依,却又不禁想起当时情形。那日她正在皇后宫中相候,百无聊奈,便去寻了一本《王摩诘集》,看了几页,虽诗香满口,毕竟不甚喜欢,便欲撂开去另寻他书,朱恃却在这时进来,见她手中所持之书,眼中放出亮光来,笑道:“凌小姐也喜欢王摩诘的诗?”她只得小声言道:“也看得不甚多,倒更喜欢李义山的诗一些。”他便笑道:“王摩诘的诗作闲意萧散,纵情山水,极富诗情画意,我倒是很喜欢。”言罢,便吟道:“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她见他看向窗前案头,知他想要题字,却见案上笔墨俨俨,宣纸却已用完,灵机一动,便将自己一方素娟呈上去,他一笑,便提起笔来,将方才所吟之句,尽数题在那素娟上。她心中暗暗欢喜,待墨迹稍干,便收了起来。

    当日情景,犹在眼前,云夕缓缓闭了双目,心中一狠,将那素娟丢入屋角炭火盆中,那素娟边上卷了火星,冉冉烧成灰烬,她定定凝目注视,只觉心中万般思绪,皆尽付诸东流而去。

    南思羽这几日已开始在城南校场内练兵,这日傍晚却下起雨来,便将众官兵遣散了,径自纵马缓行。细雨纷纷,凉意微微,但见城中家家户户俱都闭了门户,街市上尽管人迹廖廖,但仍是一片清平安乐之象,他心中暗自升起一股豪意,但觉竭尽所能,也要保这太平盛世。正思量间,却见南琴携了雨具,正骑马匆匆而来,便笑道:“定是爹叫来的,这点小雨哪里就碍事了?”

    南琴笑道:“爹爹还嘱我告诉王爷不可太操劳,已在府中备了热酒好菜,王爷早回去罢。”

    思羽一笑,便调转马头,南琴跟在他身后,却见他并不回府,心中奇怪,只得跟上来。行了片刻,却见已到了凌太傅府前,王爷也不进去,只停了马,立在那院墙下,侧过脸去仰望那院中树木楼阁。

    南琴便也只得停下马来,只听太傅府中隐隐传来一阵琴声,他自小在王爷身边伺候,琴棋书画便也通晓,只听这琴声悠扬,带了清远之气,与一般所听之婉转妩媚的曲调不同,听来只觉心旷神怡。他凝神听了半晌,见王爷在马上立直了身子,脸上似乎笑意微微,心中纳闷,待要出声相问,又恐耽搁了听琴。不多会儿,那琴声渐渐止息,王爷便回身一笑,道:“走罢。”

    第二日五更时分,喜娘便来到云夕房中替她梳妆。先开了脸儿,匀匀抹上一层香粉,便将胭脂扑开来淡淡拍在面颊上,又细细描画了眉眼,另用一色胭脂点了双唇,将那一头乌丝高高盘起,插上各色珠钗花钿,戴上金步摇,方轻轻用一顶凤冠笼住。梳妆完毕,便又引她起身,换了礼服霞帔,凌夫人在旁见她妆成,更显得高贵端庄,艳丽无方,一时竟悲从中来,眼中泪珠滚滚。

    云夕反倒一笑,柔声道:“女儿今日出嫁,母亲怎么反而伤起心来?”凌夫人拭去泪水,只不言语。云织在旁强笑道:“娘定是舍不得姐姐……”凌夫人道:“这么好的女儿,一时送给别人,自然舍不得。再过一阵子,云织也嫁了,只剩下我和爹,这日子就越发不知如何过了。”一时房中俱都沉默下来。云夕面上看不出表情,定定坐在床沿上。过得良久,只听远远一阵鼓乐之声,喜娘便道:“来了。”云夕面上一白,缓缓立起身向凌夫人行了一礼,步出房门。

    凌允之、骆远华早在门前相候,云夕步出房门,见一顶凤轿已停在院中,便轻轻将远华手一握,随即放开,深深向凌允之行下礼去,允之忙上前扶住,心中百感交集,道:“去罢,今后好自为之。”云夕应了,抬头深深凝视着父亲,但觉从此一别,便似隔了万水千山,再难相见。云织赶上前,携了云夕的手道:“姐姐放心,我定央求爹爹许我去宫中探。”云夕点头,紧紧握住她双手,喜娘却已在旁催促,芳景含泪上前将一方红娟盖头罩在她头上,便扶了她转身上轿而去。

    凌夫人出了房门,立在凌允之身边,两人定定凝望云夕远去,凌夫人眼中又落下泪来,允之携了她的手,忽然叹道:“是我误了云夕终身……”

    云夕这一日只觉神思恍惚,犹如身在梦中,只如木偶般由人摆布,待得心思回转,发觉自己已坐在新房中,远处隐隐传来百鸟朝凤,龙凤成祥的喜乐声,房内红烛高烧,从红娟盖头望去,只觉触目之处,一片血也似的颜色,刺得她双目疼痛。新郎朱暄还未过来,她既无期待,便也不觉这时日漫长,只希望这一刻就此顿住,下一刻永远不要来临。

    四更时分,朱暄方醉意朦胧地来到房中,见她直直坐在床边,便上前揭了盖头,喜娘忙上前替她卸了妆,告退出去。朱暄慢慢走到她身前,托起她的下颌,见她卸妆后一张清丽无边的脸庞上,一丝娇羞的喜色也无,心中恼怒,不由冷笑道:“猜太子这会儿会怎么想?”

    云夕诧异地抬头看他,见他一脸自得骄横的神色,便别过头去不语。朱暄转身去拿桌上的酒盏,缓缓倒满了两杯,回转至她身边,唇边一抹阴沉的笑意:“对太子那点心思,别打量我不知道。不过今日我既喝了这交杯酒,就是我的人了……他的东西,早晚会到我这里来。”言罢,只觉心中一阵快慰,便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又去逼她喝另一杯。

    云夕悚然心惊,木然间,已被他灌了两口酒,他便哈哈大笑,掷了酒杯,伸手来解她衣带,见云夕并不反抗,心中却升起一股怒气,仿佛操演了许久,竟没了对手,胸中一阵烦躁,忽撇了她径自出了房门。

    云夕呆呆坐在床边,只听得寂静中响起耿耿梆声,竟已是五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