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都市小说 > 兰亭笺纸桃花色 > 77 好风凭借力(上)
    午后的日光,一寸一寸地绕过飞檐,兀自徘徊。潺潺琴音流淌在每个廊角,渗进的碧绿的影里。

    君羽刚走到门前,便有两个俏生生的侍女跪下拦道:“夫人,您不能进去。”

    她一眼瞪过去,那两人立刻垂下头,恭敬地退到旁边。琉璃屏风后有层薄薄的幔子,透着人影若隐若现,是那种迷离的绿色。她走到幛子前,看着后面隐约腾起的烟雾,慢慢停下脚步。

    行云流水的曲调,一叠更远一叠,一调更高一调,跌宕起伏如乱石穿空,抛洒在天地间。随后又沉寂下来,像被什么冰封着,压得人喘不过气。不等她进去,那边羽调一收,琴音嘎然而止。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人,谢混揉着额角,头疼地道:“现在越来越不听话了。”

    君羽走到他跟前,半含酸的说:“我可真佩服呀,这双手怎么还敢动琴,不怕弄脏了弦吗?”

    谢混抬起手来看了看,手指苍白纤长而骨节微露,保养得十分精细。于是他满意地一笑,扬眉看她:“谁说杀人的手就不能动琴?我这双手干不干净,应该比谁都清楚。”

    望着他唇边暧昧的笑,君羽也不气,是连气也不能气。托起他的手来闻了闻,一股淡雅的清香扑鼻而入,虽然是最普通不过的瑞龙脑,如今闻起来却变了味儿。

    “自己不觉得,这手上有血腥味么?”

    谢混收了手,慢条斯理地说:“这跟脏不脏没有关系,有人一辈子不杀生,手也未必干净。琴也不会管是杀过人,还是沾过血,只要弹得出好曲子,就不算辜负它。”

    “好,就算说的对,可是杀人也有很多种方法,有必要一定那么残忍吗?”

    “原来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谢混轻笑一声,推开琴案站了起来,“那种人便是把他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再说他伤了,我替讨回来也是天经地义,有什么错?”

    君羽对他这种淡漠的生死观,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脱口道:“可是我不想这样,到底明不明白?”

    谢混将她的散发掠到耳后,凝起一抹柔和的笑:“这世上不杀人,总要被人所杀,人人都要戴着一张面具,才能活下去。心慈手软就是留给别人最大的把柄。”

    君羽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一阵扣门声,谢混抬头问:“什么事?”

    丫鬟急匆匆进来道:“姜公公带了懿旨来,说是太后设宴,宣公主进宫。”

    “知道了,先去看茶,公主随后就到。”谢混淡淡地道,拉过君羽把她按到镜台前,拿起梳子摆弄起来。

    “不去吗?”君羽盯着镜里的人问。

    谢混梳理着她的发,头也不抬道:“太后下旨,不能不去,我就不同了。更何况她要想见我,早就写在旨意上了,又怎会只有一个人。”

    君羽一想起太后,就觉得心情沉重:“我不想去。”

    “去吧。宴无好宴,去了当心着点,要学会避重就轻,别锋芒太露。”谢混取过簪子,熟练地插进绾紧的髻里,无可无不可地说,“至于我嘛,就推说身体不适,不便前往。”

    君羽点点头:“也好。”谢混低头,在她额上一吻:“早点回来,我等着。”

    出了乌衣巷,这是她继成婚后初次回宫,自然要隆重庄严些。姜佗候在车辇前,见她过来早喜的眉开眼笑:“公主当心点,奴才扶您。”君羽撩起皂纱帘子,想了想,又回头问他说:“今天又不是太后寿辰,为什么要设宴呢?”

    姜佗左右看看人,伏到她耳边说:“皇后娘娘有喜了,太后高兴地跟什么似的,宫里都乐翻了天。”

    君羽一愣,表情僵在脸上,勉强才挤出一丝微笑:“哦,那可真是好事。”坐在车里,听着辗转的车轮声辘辘滚过,她才放下纱帘,沉沉叹了口气。想不到王神爱终究是怀孕了,逃不出那红墙绿瓦的深宫。相比较之下,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能和所爱的人厮守在一起,不用面对一个庸俗龌龊的男人。

    城台外依然绿柳如初,碧色的枝桠在风中吹拂,天空晴朗无云,偶尔有一派鸿雁成群飞过,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意味着某种兆头,想起有句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的玉带桥上徐徐走来两个人,一样的盛妆高髻,打扮的十分华贵。走近以后,前头的宫装妃子摇着小扇,指了指她道:“呦,这不是公主嘛。”

    君羽这才看清是久未见面的胡贵嫔,现在已经升成了太嫔。旁边的不用说,就是升成太妃的陈淑媛。她虽然是司马德宗的生母,可是出身不高,不能尊为太后。按照辈分,君羽是小辈就行了一礼,陈淑媛连忙拉起她的手,说:“公主这些日子过的可还好?宫外的生活还适应么?”

    君羽一直觉得她性格和顺,还算好接触,于是笑道:“多谢娘娘关心,我过的很好。”

    旁边的胡贵嫔轻嗤一声,用扇子掩住嘴说:“哎,嫁了江左第一的美男子,怎么可能不好。哪像咱们成日守着座冷宫,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

    这话说的极轻佻放肆,陈淑媛连忙用眼神止住她,低声道:“太嫔,说话注意些分寸,毕竟是有身份的人。”

    胡贵嫔眉端一扬,瞥了瞥她们,摇着扇走了。君羽倒没怎么在意,明知她就是这种人,也不计较太多。反倒陈淑媛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赔笑道:“公主别往心里去,她这性格惯了。太后在西池设宴,不如一起去吧。”

    君羽点点头,也不想再给自己树敌,一路陪她走着,闲聊些琐事。原来她出嫁这段日子,宫里也没闲着。因为安帝司马德宗心智不,太后有意废了他,立琅琊王司马德文为帝。可朝中一些顽固派的大臣坚决拥护安帝,说什么国不可二主,几番拼死劝柬,才让太后打消了念头。王家人自然是想保安帝,这才让王神爱怀了龙种,指望能生个太子以后继位,由此可见皇储间的斗争有多厉害。

    过了玉带桥,就到了万寿山边的西池。远眺过去一片青碧,淹没在绿柳含烟中,粼粼的水纹泛着金光。池上停着艘画舫,透过淡金色的纱幔,依稀能瞧见人影晃动,飘出几缕悦耳的丝竹声响。

    想到国势一天天江河日下,他们却在这里笙歌作乐,醉生梦死地活着。君羽忍不住叹息,没来由得有些厌恶。

    侍女打开帘笼,将她们迎进去。满座的人齐齐回过头,目光微诧。长长的案几延伸到尽头,桌上摆满各种食盘果撰,清一色的金银器皿。经光折射,熔金般刺进眼里,君羽下意识抬袖一遮,想到太后就端坐在前头,立刻放下手。

    太后揭开茶盖,匀了匀,连眼皮都不抬。君羽挽裙跪下,恭敬地叩了头。等太后用丝绢沾完嘴,才慢腾腾地说:“平身吧。回宫一次也不容易,就别跪着了。”

    君羽知道她还在为成婚的事别扭,于是低下头也不多言。只听太后又问:“驸马呢?他怎么没陪一起来?”

    君羽顿了一下,说:“子混去北府营练兵,还没回来,儿臣接到旨意,来不及通知他。”事到临头,她才知道那个“身体不适”的理由有多假,能蒙骗过去才怪。

    太后果然没话说,停了停道:“新官上任是要辛苦些,可也不能把一人留在家里。这个谢混举止浪荡,哀家真还有点不放心。”

    君羽倒抽一口气,暗自佩服他有先见之明。勉强微笑说:“他是性格比较随意,不过对我很好。”

    “呀,也别常惯着他。谢家虽是高门望族,太过轻佻放纵总归不雅,平时也要多劝导着点儿。”

    她不敢多话,低下头道:“儿臣谨遵教诲。”

    陈淑媛笑着过来打圆场:“太后多虑了,臣妾早听说他们之间相敬如宾,十分让人羡慕呢。”旁边的君羽听了,不觉牵起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现在这种情形,倒是相敬如冰更合适。

    王神爱挽着她的手坐下,君羽不由自主低下头,目光被她隆起的肚腹吸引去。看这样子,至少有五个月身孕了。她如今身材略显臃肿,穿着一件宽松的衣裳,脸色苍白,眼皮也有点浮肿。

    君羽小心搀扶着她,担忧地问:“这样行么?我看气色很差,要不要请太医……”

    王神爱摇摇头,神色有些疲惫:“不用了,练之已经帮我开了药方,吃副药就好了。”

    席上也不敢交流太多,一直观察着太后的表情,好不容易熬完,已经到了傍晚日落。王神爱害喜很厉害,君羽就送她到徽音殿的寝宫,刚进门王神爱就开始呕吐,把吃的不多的食物都反了出来。君羽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床上,自己也没多少经验,只能端茶倒水,做些简单的工作。

    “这宫里的侍女都去哪了?怎么一个都没见到?”君羽有些纳闷问。

    王神爱勉强睁开眼,苦笑:“羽儿,也是宫里的人,难道不知道这里杀机四伏吗?自从有了身孕,我事事都要小心,连厨子都请的是王家的人,更何况那些来历不明的宫女。”

    “可是现在行动不便,也不能缺了服侍的人呀。”

    “唉,不知道,听说琅琊王的正妻褚灵媛也怀了身孕,却莫名其妙的滑了胎。我担心有人在暗地里做手脚,所以才辞退了她们。”

    君羽看着她现在的情景,重重叹了口气:“那……真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王神爱靠在她身上,淡淡地说:“不生下来又能怎么办,都已经是这样了。”

    “可是萧楷怎么办?他要是知道了,能原谅吗?”

    “萧楷……我已经很久想不起来这个人。不管怎样,这都是我自己挑的路,他怨也好不怨也罢,以后都与我无关了。”说着,她捂着小腹,剧烈咳嗽起来。

    冷汗浸湿了额发,一缕缕贴到苍白的脸上。君羽一边帮她拍着背,一边想原来怀孕这么艰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见她面无血色,一个人在这冷清清的宫里,君羽想了想,还是毅然决定留下来陪她。

    喂了些清淡的洗粥,王神爱的气色才有点缓和,仍是有气无力的,赖君羽用肩支撑着。撩起袖袍,只见她白皙的手臂上布满了淤伤,像是不久之前留下的。

    “这——”

    王神爱平静地说:“陛下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时常发起病来又咬又打,普通人根本拦不住,也不敢拦。我只怕哪天他又发起疯,会伤到腹里的孩子。”

    想起司马德宗那副痴傻的模样,君羽禁皱起眉:“那也不能由着他乱来,太后也不管么?”

    王神爱摇头道:“怎么管,太后一心想扶植琅琊王,要是能废,早就把陛下废掉了。现在朝中的大臣不同意,两派僵持不下,只能保持这个局面。”

    君羽又问:“那呢?希望那一边胜?”

    王神爱笑道:“我已经是皇后了,陛下若是被废,自然要跟他一起迁出宫去,他去哪我都要跟着。”她说着,抚了抚君羽的手,眼里满是羡慕,“不像,能挑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远离这块是非之地。”

    君羽脸色微变,心里是酸,是甜,还有一种莫名的怅惘,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王神爱看出她闷闷不乐,关切问道:“怎么,子混对不好吗?”

    君羽失神地盯着烛火,很久才说:“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或许,我真的从来就没有懂过他。”

    王神爱低叹一声,揽过她的肩膀:“年轻人总有些任性,别为了一时赌气,蒙蔽了自己的眼睛。有时候一旦分开了就是一辈子。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对的,如今想来,那些坚持的尊严有多可笑。说,如果我没有进宫,萧楷没有走,该多好……”

    一滴泪浑然落到手上,夹杂着些许寥落。君羽搂住早已哽咽的王神爱,两人在黑暗中寂寞地拥抱,像是能相互取暖。在这个爱与被爱,伤害与被伤害的世界里,总有些事情很无奈,譬如等待,譬如煎熬。原以为可以忘记一些人,一些事,其实回忆却是历久弥新,渐渐溶进骨血,想忘也忘不掉。

    那夜,君羽就躺在这个辉煌而冷清的宫室里,月光照在身边女子静谧的颊上,看了良久,才帮她擦去眼角蕴藏已久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