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都市小说 > 兰亭笺纸桃花色 > 73 宠辱何为惊(下)
    远山叠嶂如峦,一只鹳鹤飞过,惊起点点涟漪。

    冰层咔嚓碎裂,洪水倾涌出来,恍若是压制很久的浪潮,一寸寸撞击着脆弱的薄冰,又像是喉间支离破碎的呻吟,决堤后缓缓跌荡。

    “驾——”人喊马嘶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纵腾在山道上。

    马队浩浩荡荡,在岔路口会聚停住,远远看见一个黑影飞驰而来。王练之的眼光一亮,心也跟着揪紧了。那一人一马疾速狂奔,风呼呼地直灌进他的鼻口和胸膛,象是呼啸澎湃的海潮冲在身上,两侧的山川江水飞逝而过,被瞬间甩在身后。

    那人提缰奔到他跟前,并不下马,王练之迎过去,艰难地唤了声:“子混。”

    谢混掀开顶上的风帽,露出一头飞扬的墨发,在夜色中凌乱飘荡。他来不及点头,开口就问:“她现在人在哪里?”

    王练之硬着头皮说:“听沿路上的百姓说,孙恩把船开到海盐。结果船翻了,人死了一大半。我在路上抓了一个伤兵,据说看见孙恩胁迫着一个女子,向江陵方向逃走了。”

    他撮了个响指,立刻有侍卫押着一个人过来。谢混扬鞭一甩,套住那人的脖子,将他硬生生拎了起来:“说!他们到底去哪了?!”

    那人被勒的眼珠暴凸,吐着舌头说:“我…我也不清楚…只听他们好象议论着……要去投靠江陵内史……”

    “桓玄?”众人异口同声的叫出这个名字,都不由愣住。谢混拨转马头,扬空中抽了一记响鞭。王练之冲到他身边,攥住他的胳膊,摇头道:“不行,咱们只有五千骑,去了只能送死。”

    谢混甩开他,又被他一把攥住。“再等等,朝廷的援兵马上就到了。”

    一片惊声中,王练之忽然觉得胸口“嗖”的一凉,风已经从耳边掠了过去。等他再回头看时,谢混已经向江陵方向奔去。

    “咱们走!”王练之一咬牙,也再不犹豫地追了过去,他身后尾随着数千骑的奔流。

    地牢里天光微弱。

    一切都天昏地暗了,君羽紧紧咬着自己的唇,眉峰高挑,克制住口中微不可闻的呼喊。他额间的汗水在晃动,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脸上,鼻息缓重喷薄,像灼热的烙铁,烫在每一寸肌肤上。

    记忆如洪流翻腾吞噬,桓玄透过她的瞳孔看见自己痛苦汗湿的表情,那双黝暗的眼里,有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初次见面的那天,观鹤台上暮色深沉,他拉过她划破的指头,放到唇间轻轻吮吸着,血涌到舌里,是那么咸涩寡淡的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要这样横眉冷对,如果这是一场战役,他早已输的彻头彻尾。

    如此冰冷的身体,连呼吸都已冻结。

    君羽茫然睁着眼,思绪漂浮,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那夜月华如水,她握住他的手说:“子混,说现在是不是太安逸了?

    他嗤笑着,揉乱了她一头散发。耳边恍惚有呜咽声,如风过檐角,仿佛有人抚弄着长长的洞箫,悠然吹奏。她蹑脚走过去,趴在背后,猛地一抽他手里的萧……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这一切都是假的么?

    还是退浪的潮汐,振翅的飞鸟,夏日一吹即散的蒲公英,都只是浮光掠影,眨眼之间了无踪迹?

    桓玄突然感到身下的女子一僵,整个人都弓起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不自觉的放手,君羽转身剧烈呕吐起来。

    他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所措。“……就这么厌恶我?”

    君羽好不容易止住,擦了擦嘴角说:“这就是想要的?好,我不反抗,但是为什么要撕碎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好感?”

    桓玄刹那周身变凉,像是掉进冰窖里,彻骨的寒意。张了张唇,正要说什么,地牢外突然噪声大起,几个侍卫提着灯笼急急跑进来,使劲拍打着牢门喊:“将军,不好了!”

    桓玄立刻披衣起来,边走边问:“谁让们进来的?”

    那些侍卫透过牢门的栅栏,偷偷朝里边瞥了一眼,不由惊出了满身冷汗。桓玄随手指了一个人,简短命令道:“说,怎么回事?”

    那人伏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句,桓玄当即回头看一眼,阴沉着脸快步离开。

    等到人都走了,君羽才拢上松散的衣襟,感觉体内有一种奇异的动向,像是涟漪在轻轻荡漾。幸好这个奇怪的反应,才阻止了事态的发生。她喘了口气,看着天窗外的月光,一时有点失神。身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她想桓玄又回来了,也懒得理睬他。

    “公主。”微弱的呼唤,听来有些耳熟。君羽诧异地回过头,不由脱口而出:“陶先生?”

    葛衣男子从怀里掏出钥匙,两下打开门,解了她身上的手铐脚镣。

    “怎么有这的钥匙?那些守卫呢?”

    陶渊明将铁镣抛到一边,解释道:“放心,人我已经打发走了。我如今在桓玄手下当属吏,正巧掌管着他的杂务。听说公主被他囚禁在这里,就偷跑过来看看。”

    卸掉镣铐的手脚,有深深的淤紫痕迹,有些地方还擦破了皮。陶渊明撕下点布,替她潦草包扎了一下,无意中注意到她耳后的烙疤,不由微微一震:“他们……居然给用刑!趁现在没人,赶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君羽想走,又怕连累他,于是犹豫着问:“那放了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陶渊明摇头说:“这个桓玄果然心狠毒辣,不是长久追随之人。即便不放走,我也不打算再当这个属吏了,辞官回家也乐得清闲。”

    君羽被他的洒脱引得一笑,心想:都说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看来是真的。

    “先生,放弃仕途吧,官场的黑暗不适合,或许隐居更好,。”

    陶渊明微愣,诧异地问:“公主怎知道我以后会隐居,为什么陶某的心思,比我自己还了解?”

    君羽跟他解释不清,只好随便编个理由:“那是因为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陶渊明重复一边,觉得深有涵义,“公主学识渊博,这句话陶某虽没听过,确是至理名言,多谢受教了。”

    “先别说那么多,逃出去要紧。”君羽拉过他的手,急匆匆从侧门溜了出去。

    桓玄出了地牢,直奔营垒大帐。方才走到营门外,就看见几盏火亮的灯笼高挑着,有人拉长了嗓子喊:“们是何人?胆敢擅闯军营?”

    他抬脚就要过去,被随从拉住他的胳膊。“将军,他们来了足有五千骑,不好正面冲突啊!”

    “来了更好。”桓玄不屑地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径直步出帐去。松明火把蔓延在黑夜里,烧得狼烟滚滚。从浓雾中看去,数千骑的人马黑压压地攒动,叫喊声、嘶鸣声响彻云霄。

    两军阵前,凝黑如铁幕的队伍中有一个影子很是惹眼。那男子没有披甲胄,周身只裹了一件极阔大的狐裘,貂绒风帽遮去了面孔。

    那张脸被火把耀的模糊不清,一双眼睛却陷在了阴影里,朦胧如月,他略略抬了抬眼,目中闪清冷的光,那确实很忧郁很动人的。

    “他怎么还不死?”桓玄心里又泛起一阵极度的憎恶,恨不得现在就拿刀,把这张脸砍得粉碎。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镇定些,可是胸臆中辛酸苦辣的滋味一并冲出来,像是有团火在燃烧,堵的他喉咙发痛。

    如果不是这个人,现在的一切,会不会是另一种局面?

    想起她空茫的眼底,居然能看到这张雪砌冰雕的面容,他就有种极深的怨妒。这些妒日复一日累积起来,变成噬骨的恨,压垮了他多年隐藏下来的镇静。

    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攥起来,他都能听到自己骨骼“格格”的裂响。桓玄深吸一口气,才平缓地开口:“谢公子大驾光临,鄙某有失远迎了。”

    谢混一提缰绳,幽幽走了过来:“人呢?”

    桓玄与他对视良久,故意高声问:“什么人?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

    谢混直盯着他,火光映的眼里犀利如刀,许久吐出五个字:“明知故问。”

    王练之拍马过来,从马背上撂下来一个人,丢到他脚下说:“孙恩胁迫着公主逃到江陵,把他们藏到哪了?”

    “哈哈……”桓玄爆出一阵大笑,直笑的撑不起腰,“们当我这什么地方?这是军营,不是窝藏女人的青楼!们弄丢了人,凭什么找我来要?”

    话音刚落,那剑锋就悬在了他的喉上,微微颤动,一股寒意直透肌肤。桓玄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倨傲淡漠的眼睛,谢混面无表情的说:“我不想跟废话,交还是不交?”

    桓玄推开脖子上的剑,嘴角噙着笑:“看来咱们之间,是该有个了断了。”他伸手向背后一摊,厉喝道,“拿刀来!”

    随从被他吓得一震,慌忙从腰里解下配刀,颤颤放到他掌心里。桓玄握住刀柄,猛地翻腕疾挥,夹着风声向谢混扫去,这一招平白无奇,只是锐利中透着峥峥杀气,果然是下过些苦功的。

    谢混躲过突刺,翻身仰在马鞍上,回肘一记暴劈。只听马声狂嘶,击的尘土飞溅。桓玄毫不为他的虚招所动,寻隙插空,已然穿透了他的剑势,逼得马连退几步。

    “好!”这招先势夺人打的漂亮,引得桓玄的手下一阵哄闹,连连替他叫好。

    谢混身子猛转,在刀影中旋风般腾空跃起,桓玄一刀没击到,正好砍中了马踝,那马立刻惊叫着狂嘶,前蹄被削断大半。谢混在血雾中飞出数丈,蜻蜓点水般捷速轻飘。桓玄追过去,一前一后,如影随形。

    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桓玄冷笑着说:“不错,她在我手里,猜我用什么法子能留住她?”

    “找死!”谢混挑起眉峰,修长手指摁住腰间刀鞘。刷,一声长吟在他胸上划开一道血口。桓玄继续笑着说:“姓谢的,这是欠我的。”

    “喀——”刀剑相逼,压到一处激起耀眼的火光,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耳膜都快被轰鸣震碎。光影中桓玄一斩,刀刃擦着谢混耳根呼啸而过,割下一缕头发来。谢混扬手扔掉狐裘,宽大的白袍猎猎浮动,借着风势,衣带招摇如飞。那一眼的惊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悄悄闪过,陶渊明躲在大树后,向外探了探。君羽扯着他的衣角,小声问:“外面在干什么?我好象听见乱糟糟的?”

    陶渊明赶忙捂住她的嘴:“嘘——像是来了队兵马,找桓玄来算帐的。公主在这里等着,我去牵马,千万别出声!”

    君羽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靠着树喘了口气。想到立刻就能逃出去,她就精神十足,可是出去了以后该怎么办?去会稽王家找谢道韫,还是回建康的乌衣巷?其实去哪她也只想见一个人,现在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谢混身在何处?

    从江陵坐船南下,就算到会稽也要半个月,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算来距离上一次离别,已经过了三个多月,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劫难,回想东山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仿佛是前世的事情了。其实早该习惯的,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像以往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平淡无奇。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恍惚听见有人在吹萧,低韵婉转,随风迂回散尽……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声响,像是金属撞在了一起。

    君羽好奇地探出头,望见外面人山人海,将视线堵了严实。火光映亮了半边天,黑压压的人头在蠕动。她不由心想:桓玄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让人家找上门来?

    君羽这样想着,竟然有点报复的快意,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无意中透过树枝,看见人潮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扶着树起来,一时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站稳。

    眼睛花了么?还是出现幻觉了?

    下一秒,她就反应过来,立刻朝眼前的方向奔过去。身后传来陶渊明的叫喊:“回来,要去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