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宁高中早读课的开始时间是七点三十分。光明顶规定,在那之前每一科的课代表要把作业部收齐送去老师办公室。
所以三班的学生要保证在七点二十之前到达教室。
肖洱没有贪睡的习惯,早上五点准时起床,在阳台背单词和古诗文。六点钟吃早餐,六点半准时下楼。
高一光明顶家访以后,知道了她每天的作息,都忍不住感叹:这个女孩子,有着可怕的自控能力。
她会严格地按照自己指定的计划,一丝不苟地逐项完成。这是连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自我管理。
这天肖洱也和平时一样,六点半准时下楼,步行至家附近公交车站。
十四路车摇摇晃晃地停在面前,肖洱上车刷卡,却在下一秒钟看见聂铠背着书包站在空荡荡的车厢里。
这个时间就算是上学的学生也不多,车里还有不少空座位。可是和很多男生一样,聂铠偏偏不愿坐着,单手插在口袋里,黑色双肩包瘪瘪的,挂在他的肩头。
他才转学过来,所以也没有校服。穿着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脑袋上扣着大大的耳机,一根长长的耳机线绕过手臂延伸到裤子口袋。
在天宁高中,肖洱平时看见的高中生大约能分为三大类:
以杨成恭为代表的学霸,穿干净整洁的校服和运动鞋,脖子以上除了眼镜没有其他装饰物,不管站在哪里都像在沉思数学题。
以陈世骐为代表的学渣,穿邋里邋遢的校服和灰蒙蒙的运动鞋,说话吵吵嚷嚷,走路蹦蹦跳跳,仿佛前方永远有一个篮框等着他三步上篮,没个正形。
当然还有人数更多的一类,介于前两者之间,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但是仍旧遵循正常的轨迹,按部就班地来去。
那么,聂铠属于哪一种呢。
肖洱想起她为了练习口语而看的美剧,街头少年往往是这样的打扮。
大多不甘安于现状,不想走普通人走的那条路,但是对未来没有规划和明确的目标,迷茫而无措。
聂铠显然也看见了肖洱,她在他上车的后一站上车,这说明两人的家离得很近。
他因为这个认知而感到欣喜,可面上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看了肖洱一眼,就又默默地转过头去。
肖洱自然不会主动与他打招呼,径直走到她常坐的座位——距离后门最近的那一排。坐下。
车子很快到站,肖洱在聂铠前边下了车。
聂铠的手插在口袋里,在她身后闲庭信步地走,没有超过她的意思。肖洱的步子很小,走起来也不快,但是非常稳。
聂铠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就算给她脑袋顶上放一碗水恐怕也不会洒吧。
七点钟,两人先后到达教室。
聂铠以为自己来早了,要知道在原来的学校,不踏着铃声他是绝对不会进教室的。
可毕竟这是他正式来到天宁高中的第一天,而且……因为一个奇怪而隐秘的原因,他破天荒地定了六点钟的闹铃。
没有想到进了教室,竟发现几乎来了快有一半的学生,包括他的同桌陈世骐。
走回座位,聂铠看着正奋笔疾书的陈世骐:“这么早就来用功?”
“毛线!昨天的作业变态得要死,我才没功夫做。”
陈世骐说着,踹一脚前排同样埋头苦干的少年:“柯基抄好没?快拿来给爷看看!”
聂铠落座,看见肖洱取下书包的时候,早有几个人等在她的座位边。
“数学!”
“我要生物。”
“我要物理!”
没一会儿,肖洱拿出的作业就被瓜分一空。
聂铠大悟:原来来这么早,都是来抄作业的。
“聂铠可能不知道,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
手上在抄,嘴巴也停不下来,陈世骐愤愤地说:“每科老师每天收作业上去,还要认真批改,谁要是错得多,就会单独被请去办公室喝茶。这不是要人命吗,我们只能起早来抄或者对答案了!”
“给哈士奇!这本抄完了。”
前排被称作“柯基”的少年把手头的作业本丢给陈世骐,又补充道。
“我们班其实算好的了,大家团结一心,没有人告小状。隔壁四班那个班长跟老师说了早上有人抄作业,结果他们班主任每天六点五十就到教室,搬个小板凳坐门口,进来一个人收一个人的作业,可怕吧?”
“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班学生早有其他根据地,都把作业抄好了才来上学。”
陈世骐说着,脚下也没停,又踹了“柯基”一脚。
“不许叫我哈士奇!”
聂铠这下总算是领教了天宁高中所谓的“严格”,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管老师想出什么样的邪招对付学生,下头总有对策。
就像弱小生物在面对强大劲敌的时候,随之进化出的自保本领。
“这什么玩意啊?拿这个给爷抄?”
陈世骐突然皱眉,嫌弃道:“我要抄班长的,这本正确率看着就很低。”
柯基已经处理完自己的部作业,呛他。
“班长的在别人那里,有得抄就不错了!就那水平,对的话老师也不信啊。”
话糙理不糙,陈世骐没有反驳。
“其实班长人不错了,别老说人家这不好那不好的。看她从来不在背后捅咱们刀子,作业也随便咱们抄。”
柯基显然对肖洱颇有好感,趁机说。
聂铠下意识看向柯基,后者接收到他的目光,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指着自己说:“我叫柯岳明,柯南的柯,岳不群的岳,明教的明。”
说完之后,因为自己这个别出心裁的介绍方式而颇感自得。
“可惜腿短,叫他柯基就行。”陈世骐补刀道。
“他脑子有泡,我们都叫他哈士奇。”柯基急了,报复道。
每个班里可能都有那么一对活宝,以打压彼此为乐趣,却又形影不离,亲密得跟穿着一条裤子似的。即便很多年以后,忘了他们的名字,忘了他们的样貌,也总是忘不了他们给带来的欢笑。
一天下来,拜哈士奇和柯基这对活宝所赐,聂铠基本已经把班里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
三班是天宁高中的理科实验班,简言之就是综合实力最强的班级,配备最敬业口碑最好的老师。
除了几个找关系进来的学生,其他人都是凭着真才实学考进来的。
聂铠自然属于走后门进来的那一类。他父亲跟校长相熟,插班的事,打了个电话就办妥了。
班里插科打诨的人不少,踏实学习的人更多,金字塔顶上的两尊大神是班长肖洱和学习委员杨成恭。
说起这个,柯基满面笑容。
“虽说杨成恭和肖洱的成绩差不多,但是在这场年级第一宝座的长期攻坚战里,杨成恭从来也没有赢过一次。”
哈士奇哼一声,对聂铠说:“不觉得这家伙一说到班长,那双钛合金狗眼直放光啊!”
柯基圆眼一瞪,扑上去扭打之。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结束铃声打响,两人拉着聂铠去打台球,俨然已经把他当成小团体中的一份子。
聂铠的新书还没到,处于适应阶段,老师特批今晚不用做作业。聂铠又想起妈妈早上跟他说今天要去拜访老朋友,吃过晚饭才会回去,让他自己在外面吃。也就随他们去了。
“小洱,今天我跟一起走吧,我租的书看完了,想去家那边的书屋还书。”
正在收拾书包的阮唐对肖洱说。
阮唐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言情,每天晚上打着手电筒窝在被子里看,一个礼拜能看十本书。肖洱在心里默算过,照她这个速度,在高二下半学期,就能看完租书屋里面现有的所有言情。
肖洱也在她的极力推荐下看过几本。
差不多的套路,笨拙善良的女孩子在各种机缘巧合下邂逅十项能的高大少年,分分合合拉拉扯扯,说一些情深意重的华丽辞藻,就能把彼此感动得稀里哗啦,发誓矢志不渝。
可是然后呢。结婚以后,还是会变心,还是会怀念最初的爱人,还是会欺骗与背叛。
肖洱真是不喜欢这些从封面到内在都华丽得失真的。
平时阮唐这么说了,肖洱总是欣然应允。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
“我帮还吧,反正老板也认识我。”
阮唐完没有察觉出她的异常,摸着鼻子说:“可是我还想再借几本呢……”
“中午不还跟我说,姥姥最近身体不太好,要早点回去照顾她。”肖洱说,“我帮借,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第四本开始,借三本是不是?”
“诶,怎么知道?”
“都是挨着借的,这几本原来就摆在第三排的最头上。”
“好厉害!”阮唐把要还的书递给她,“那就拜托啦,小洱最好了!”
阮唐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肖洱收拾好书包也走出教室。
她知道父亲今天跟白雅洁见面会约在哪里。那是他们曾经常常幽会的地方,隐蔽安。
之所以会被肖洱发现,也完是一次巧合。
那次,阮唐跟她说好像在她们家附近的一家茶室门口看到一个很像她爸爸的人。
不等肖洱开口又自我否定,说怎么可能,一定是她看花了眼,她们家住得那么偏,肖叔叔不可能会去那里,而且那个叔叔身边的阿姨一看就不是沈阿姨。
肖洱瞬间就冷了眉眼。那时候她初三,原以为白雅洁搬走了不会回来,没想到竟然还会来跟父亲见面,她果然不能这么掉以轻心。
可嘴上还是说:“看错了,我爸爸那天回来得很早,那时候在家里。”
不知出于一种怎么样的心理,肖洱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父亲的秘密,包括从小跟她一起玩到大的阮唐。
这些年,她独自保守着那个秘密,不是不觉得孤独。
可是孤独让她更加清醒。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依靠别人过一辈子,所有的个体终将成为一座孤城。就连这片广袤的大地,也只是隔绝的孤岛;这颗璀璨的星球,也只是宇宙中的一粟。
所以在某种情况下,肖洱甚至享受着这份孤独,这让她觉得自己更有勇气。
借由一次去阮唐家的机会,肖洱去那间茶室实地考察过。
面积不大,只有一层楼,陈设是仿日式的。大堂有十几张藤编坐椅,内有一条走廊,两边卡座若干,两间独立的包间在走廊尽头。
包间边上有洗手间,三个蹲位,洗手池边开着一扇窗户,窗户外面是老板自家内院。
傍晚六点四十左右,肖洱到达阮唐家附近的茶室,看见父亲的车子就停在茶室外的公用停车位上。
她背着书包推门走进去,被服务员叫住:“小姑娘来找人?”
她讨喜地仰头冲她微笑:“姐姐,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去吧。”服务员没当一回事。
茶室很小,只有一个服务员忙里忙外,就算一会儿没看到她出去也不会心生疑惑。
肖洱熟门熟路,直奔洗手间。确定三个蹲位都没有人以后,快速拉开洗手间的窗户,脚踩着旁边的洗手池爬上去。
窗台不算高,她很轻盈地跳下去。
顺着洗手间往西数第一、二间屋子是包间,这里最隐蔽,肖洱笃定父亲和白雅洁在其中一间。
包间与内院隔着巨大的落地窗,但是窗边有等高的屏风遮挡,肖洱透过折叠式屏风的中缝朝里头探看,果然看见隐约的人影。
肖洱附耳去听,虽只隔着一层玻璃,却收效甚微。只能听见父亲非常模糊的字句,而白雅洁的声音完难以捕捉。
肖洱站直身子,从书包里取出一本大书,卷成圆锥状,尖端留出一个小口子贴在耳边,另一端贴在玻璃上。
人耳听的距离是有限的,但耳扩的接受力却可以用物体辅助扩大。
肖洱屏息凝神,闭上眼睛。
耳中传来的声音果然清晰了一些,却仍然随着说话人的语态,时强时弱。
肖洱听见女人低声哭泣的声音,和父亲宽慰她的声音。
“……过来……我们……常常……”
“我……的很……找……”
“……在住……地方?”
肖洱心里一紧,更加聚精会神。
“肖洱,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肖洱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