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
小马市天宁高中二年级三班。
阮唐把垒在课桌上的两摞书往中间一合,头缩下去,对身边的人说:“帮我看着点儿啊,我睡会。”
她的同桌肖洱没吭声,也没有偏头看她,连正在记笔记的动作都没有半点停顿。
阮唐知道她听见了,放心地合眼。
脑袋垫在手臂上,没一会儿就入了梦,左胳膊肘从书堆边露出一截。
肖洱的余光瞥见,不动声色地把手边原本放在桌角的水杯移过去挡住。
阳光炽烈,直射向金属外壳的水杯,反射的光斑落在雪白的墙壁上,像一道明媚的伤口。
空气里像掺了胶水,粘黏着人的五感六识,高温蒸腾着脆弱的意志力。
渐渐地,趴下的人越来越多。
讲台上物理老师仍旧声嘶力竭。
“真空中两个静止点电荷间的相互作用力,跟它们所带电荷量的乘积成正比,跟它们之间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作用力的方向在它们的连线上……”
三班班主任姓方,毛发生长状况堪忧,人送外号“光明顶”。
他一向神出鬼没。
比如这个燥热的午后,光明顶突然造访,惊起“哇”声一片。
肖洱在桌子底下踢阮唐的脚,后者好容易迷瞪着抬起眼皮,在瞅着门口一尊佛似的光明顶时,瞬间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嘴巴张开一个小缝,上下两片唇纹丝不动,声音就从喉咙里溢出来。
“完了完了,光明顶怎么突然来查岗了?千万不要看见我啊……”
肖洱的目光落在光明顶身后一道黑色的阴影上,若有所思。
果然,光明顶不是过来抓打瞌睡的。
他带来了一个少年。
新面孔,难得的是长得很好看。要知道天宁高中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学校,省示范高中,按照“成绩与长相往往成反比”定律,样貌标致的男孩子不多。
顾忌着还在上课,光明顶没有多做介绍,给少年指了一个空座位让他先坐下。
那是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旁边坐着班里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陈世骐。
少年个子高,步子也大,走路带着风。
路过肖洱和阮唐的座位的时候,肖洱闻到浅淡的茶香,干净清新,能让人想起山间雨后新绿的茶园。
少年落座,阮唐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从笔袋夹层抽出n次贴,写了字推到肖洱跟前。
“颜值中上,身材不错。”
……
新学生的到来,像是往一潭死水里投入一块鹅卵石,瞬间打破原本的平静。
不只是阮唐,所有学生都清醒过来,目光灼灼地探头张望。就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学习委员杨成恭,也停笔投过去一个淡漠的眼神。
光明顶还没走,在门口招呼:“班长,出来一下。”
班长肖洱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出去。
陈世骐自来熟地找新同学搭讪:“知道这是谁么?”
不等他说话,抢答道:“这可是我们的肖大班长!我告诉啊,咱班人都得知道,得罪谁都可以,唯独这位,绝对不行。”
新同学弯弯嘴角,抛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为什么?”
“说起我们班长的光荣事迹,那多了去了!”陈世骐得到了回应,兴致勃勃,“我就这么跟说吧,班长的眼神,能杀人。”
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光明顶递给肖洱一份文件。
“我马上有个会,今天的班会课来主持。这里面是班会细则,要交代的事情我都写在里面了。还有,让新同学跟大家打个招呼。”
“好。”
肖洱话不多,但是做事认真牢靠,光明顶放心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肖洱站在门口喊报告,然后安静地回到座位上坐定。新同学半靠在教室最后的墙壁上,偏着头看她的脸,似乎想要看清肖洱所谓“能杀人的眼神”。
偏偏肖洱半垂眼眸,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简单的无框眼镜,他什么也看不见。
肖洱整个人不声不响的,因为瘦弱,深蓝色的校服套在她身上显得异常宽大,步子也极轻,像是飘回的座位。
怎么看都不像是陈世骐口中那个“大杀四方”的班长。
陈世骐还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知道我们管她叫什么吗?”
照例是个设问句,陈世骐接着回答。
“幽——灵——修——罗。”
……
新同学男生缘很好,班会前一节课的课间,肖洱去教室后头找他,打算让他一会儿跟同学简单做个自我介绍。
却发现他的座位边已经聚集了三两个不□□分的男生,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走近了才隐约听见“nba”“火箭”“麦迪”这类的字眼。
篮球、足球、跑车……高中男生之间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共同话题,无非就是那么几个。
看见肖洱,新同学身边的几个男生本能地退散到一边,倒不是嫌恶,更多的是敬而远之。惹不起,大家都躲得起。
肖洱视若无睹,目标明确,站在新同学面前。
“叫什么名字?”
聂铠终于看清了肖洱的眸子。
黝黑,明亮。目光安静而笔直,像深海,像古井,像没有边际的黑洞。
因为这个认知,他心里一滞,回答落了半拍。
新同学的不买账让边上的陈世骐他们几个一阵暗爽,以为他是故意刁难。
肖洱语气淡静,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会儿的班会,有五分钟可以自我介绍。”
语毕,转身就要走。
他突然开了口。
“聂铠。”
因他的回答,肖洱的身子微微一顿,在那一刹那,不起波澜的眼里突然波涛汹涌。
也只是一瞬间,又重归于寂。
片刻后,她问:“凯旋的凯?”
“铠甲的铠。”
肖洱暗暗吸了一口气。
快步走回座位,肖洱面上仍是平静,心跳却如擂鼓。
阮唐趴在桌上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肖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盯着桌面上的课本,兀自出神。
直到上课铃响起。
班会,肖洱条分缕析,把光明顶交代的事项逐一通告周知、落实到位。新学期的学习任务安排、实践活动报名情况、黑板报责任人调整等等。
不疾不徐,时间把握得刚刚好,所有事情通知下去,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
“修罗虽然人很冷酷,但是成绩跟工作真是没话说。”
陈世骐无不感慨,语气中隐有羡慕。
“我们班老师不要太喜欢她……哼,老师的应声虫,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讲台上的肖洱低头把资料整理好,别在耳后的头发落出一绺,她抬手抚回去,露出白皙小巧的耳朵和一截嫩生生的脖颈。
聂铠手里转着笔,目光却没有从她身上挪开一秒。
“下面请新来的同学上来给大家简单做自我介绍,大家欢迎。”
肖洱从讲台上下来,让出位置给聂铠。
掌声中,聂铠往讲台上走,在过道与肖洱擦身而过。
他足足比她高一个头,垂眼就能看见她头顶小小的、白白的发旋。
她现在留着短发,不是当初的马尾,所以他一开始竟然没有认出来。
聂铠在心里说。
直到看清她的眉眼,那些快要被遗忘的记忆才翻腾而出。
聂铠对肖洱最初的印象,停留在十三岁初遇时那双明亮的眼眸之上。
匆匆一面,却记忆深刻。
短暂相遇,却念念不忘。
聂铠的父亲聂秋同是商人,成功的商人。和很多成功人士一样,他世界各地乱飞,指点江山,却很少光顾自己的小家。
母亲白雅洁文静软弱,从来不曾因为此事与聂秋同翻脸,甚至默认聂秋同在外面的风流韵事。
她部的生活重心只有两个——舞蹈和她的儿子聂铠。
聂铠打小性子随母亲。以至于随白雅洁搬回她的娘家小马市之后,那几年除了上学,连家门都很少出。
可那一天,聂铠随母亲去拜访她的一个朋友,这一切发生了改变。
母亲朋友家门外有一个院子,路过的时候,聂铠看见几个男孩子趴在地上弹玻璃弹珠。可能是看出他眼里的好奇和跃跃欲试,母亲给他口袋里塞了二十块钱,让他跟小朋友们一块玩。
聂铠不知道该怎么跟陌生人搭讪,远远地站着看。好像看见他们笑闹着,就已经觉得挺开心。
后来不知怎么的,几个人打起来,其中一个格外矮小的被一下子推搡在地。
“赖皮!赖皮!”
其他几个孩子叫嚷着:“还给我们,快点!都还给我们!”
想来是那个孩子把其他人的弹珠都赢走了,招来了不满。
“我……没、没、没赖!”
跌倒在地的孩子口齿不清,一句话说了老半天。
聂铠听得出来,他有严重的口吃。
这样的孩子,往往安静、胆怯,总是一个团体里的弱者,充当了受气包的角色。聂铠暗暗捏着拳头,希望那个孩子能够站起来,站起来同他们打一架也好。
可是没有。
那孩子瘪了瘪嘴想哭,又忍住了。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将刚刚赢来的几个弹珠掏出来。
聂铠心里很难受,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应该做些什么。或许他可以为那个孩子出头,让那几个坏小子知道欺负人是不对的。
可是他不敢。
他狠狠踢开脚边的石子,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愤怒。
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清亮的一声断喝,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子冲进他的视野里。
“好啊!们又在欺负小结巴!”
女孩子非常瘦弱矮小,甚至还没有那个叫“小结巴”的男孩子高,绯红色的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的。
可她的拳头很硬,气势很足,一下子就攥住为首的男孩子的衣服领子。
“是不是忘记了,我昨天才告诉,要带小结巴玩!他是我的人,们谁也不准欺负他!”
不知道为什么,其他的人都有一点怕她,看见她冲过来,马上放开了小结巴。
小结巴看见了自己的庇护者,终于委委屈屈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女孩子听见了,回头拍拍他的肩膀,口气义薄云天。
“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拿怎么样。”
在她回头的瞬间,聂铠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
他发誓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双眼睛。
黝黑,明亮,能一下子就看进人心里。
女孩子也同时看见了聂铠,大喊道:“喂,是哪家的?我怎么没见过?”
聂铠一下子脸红,手足无措地望着她,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女孩子几步跑过来,仰头看着他,表情骄傲无畏。
“这里是我的地盘,要是想让我带玩,就先报上名来。”
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聂铠却在那一霎,连话都不会说。
半晌,没等到聂铠的回应。女孩子兀自思索了片刻:“是不是不会说话呀?”
聂铠:“……”
“那我就叫小哑巴好了。小结巴过来,给认识新朋友。”女孩子招呼道。
她说起小哑巴、小结巴这样的外号,却没有任何看不起的意思。
那天的后来,聂铠真的跟他们玩了一整个下午。
他插不上话,但总是认认真真地听。男孩子们都叫女孩子“小耳朵”,她妈妈是老师,她从小就是这一带的小霸王。谁要是不跟她做好朋友,就没有人带他玩。
一直到了傍晚,母亲来叫自己回家,聂铠才惊觉时间竟然过去得这么快。
他不舍得走,可是显然,没有人不舍得他走。因为跟他道别之后,小耳朵和他们又兴高采烈地商量着去海边捡小螃蟹。
那天之后,聂铠期待着母亲再一次带他去那个院子里拜访好友。
可是一次都没有。
再后来,他们又一次搬家去了南京,聂铠没有再见过那个女孩子。
她勇敢,热情,像从天而降的小太阳。她大声说话,放肆欢笑,眼里藏着小星星。
她住进他的心里。
在新的城市,聂铠发誓自己要有一些改变。
他逼着自己参加学校里各种各样的活动,打篮球、玩滑板、交朋友,他打开自己,为着心里种下的那一份隐秘的期许。
渐渐的,他开始遗忘,遗忘曾经那个胆小怯懦的自己,遗忘那年初夏大院里的一场邂逅。
部的记忆,就剩下一双干净清亮的眼睛,没有杂质,熠熠生辉。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能给人希望和勇气。
直到因为学区问题,他随母亲又一次搬回小马市,插班来到这里。他与那双眼睛重逢,他知道小耳朵原来是叫肖洱。
那一刻,命运的音符在五线谱上跳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