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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坠再一次坐起来,他觉得母亲的那张脸跟冻白菜一样难看,她的头发也跟扁脸的尾巴一样脏。他穿上鞋,为着天明后的一顿美味而出了牛屋。外面有些凉,星光像蟋蟀一样在院子里跳荡,他看见了屋子里的灯光。就在开门的一瞬他害怕了,他瑟瑟颤抖着后退,屋子里的气息使他想哭,他哀衷地说:“我要回牛屋——”

    “宝坠!”母亲说,“妈给跪下不成?”

    “宝——坠——”继父的声音像在海浪中颠簸的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漂来。

    母亲就势一把将他推进屋子,然后将背后的门关上。

    宝坠持续地颤抖着,他见雪儿正端着个黄茶缸给继父喂水。继父斜倚在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垂在炕边的胳膊像根干柴棒一样僵直。

    宝坠被母亲给推到炕沿前。雪儿瞪了一眼宝坠,把茶缸余下的水泼到地上,然后到窗前去了。

    继父的嘴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他喘着粗气说:“叔要死了,答应叔,以后回屋来住,自己住一个屋,妈和雪儿住一个屋。”

    “妈和叔住一起。”宝坠说。

    “可叔要死了,她不能和叔住一起了。”继父说。

    “再来个活的叔和她住一起。”宝坠说。

    母亲声嘶力竭地上来打了宝坠一下,“孽障——”

    宝坠趔趄了一下,站定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继父。

    “我要和牛住。”宝坠说,“花儿要生牛犊了。”

    继父怜爱地看着宝坠,大颗大颗的泪水流到凹陷的双颊。

    “叔——”宝坠忽然说,“死后就不回来了?”

    继父“呃”了一声,依然泪流不止。

    “那我问个事。”宝坠说,“牛为什么要倒嚼呢?”

    继父曾当过兽医,对牲畜的事自然了如指;bdi藏书网;/bdi掌。

    “牛长着四个胃。”继父说,“牛吃下的草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胃。到了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

    “接着又咽下去了?”宝坠目不转睛;s藏书网;/s地盯着继父问。

    继父疲乏地点点头,说:“咽下的草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宝坠把“皱胃”听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牛可真傻,倒来倒去,把那么香的草给弄到臭胃里了。到了臭胃就变成屎了吧?”

    继父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他仍然徒劳地想拉一拉宝坠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挣扎都使得他与继子之间的距离在增加。

    宝坠惦记着该给三头牛再添些夜草,所以他就转过身朝屋外走。

    母亲哽咽着挡住宝坠的去路,她说:“不谢谢叔这些年对的养育之恩?”

    “他都要死了。”宝坠说,“谢他,他也记不住多一会儿了,还累脑子。”

    “这个傻——”母亲号啕大哭。

    宝坠绕开母亲,他朝屋外走去。雪儿蹲在门槛上呜呜地哭。宝坠一脚跨过她,说:“又不死,哭什么。”

    “明天我屁也不给吃!”雪儿咬牙切齿地指着宝坠的背影说。

    “葱花油饼,还卷土豆丝呢。”宝坠得意洋洋地说。

    “做梦!”雪儿呸了宝坠一口。

    宝坠一回到牛屋花儿就低低地叫了一声,小主人从不夜间出门,它大约为他担心了。地儿也随之温存地“哞——”了一声,就连脾气暴躁的扁脸也短促地应和了一声,加入了问候者的行列。宝坠心下感动着,连忙去给它们添草。取草的路上他被铡刀给绊倒了,爬起后他数落铡刀:“白天还要干活呢,晚上不好好睡觉,伸手拽我干啥。”

    干草在槽子里柔软地起伏着,宝坠对着他的仨伙伴说:“们急了吧?我叔要死了,他想瞅瞅我。”他摸着花儿圆鼓鼓的肚子说,“我现在知道了,们长着四个胃,最后的那个胃是臭胃。”

    花;u..;/u儿、地儿和扁脸吃过草后慢条斯理地反刍,宝坠支持不住回炕睡下了。

    雾气使牛屋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有雾的日子宝坠就格外想哭。他坐在炕上;u?99lib.;/u,环顾着愈发显得昏暗的牛屋,不明白那雾怎么年年都来。

    牛槽上横着的牛栏被一东一西两根柱子支撑得永远那么牢固。那道栏是白桦树做成的,黑色的树斑像是一群人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里,有的炯炯有神,有的则呆滞不堪。三朵拴着牛的梅花扣在雾气中颤颤欲动,仿佛真正的花在盛开。宝坠每天要爬到牛槽两次接触牛栏,早晨打落三朵梅花使牛获得去野外的自由,晚上又将三朵梅花重新盘上。他每次在解和结梅花扣的时候都怦然心动,仿佛这个瞬间曾发生过什么重大事情。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什么,一如他听到牛的反刍声就努力回忆仍终无所获一样。

    宝坠在雾气中望着那道牛栏。这时牛屋的门开了,一汪亮色如泉水一般涌入,雾气纷纷扬扬地漫了过来。雪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sa?;/sa来:

    “宝坠,的饭!”

    自从继父病危后,一直都由雪儿来为他送饭。

    宝坠没有答应。

    雪儿飞快地走到南墙的饭桌旁,将一个碗和一个盘子摆上去。她穿着翠绿色的短褂子,三头牛为着这黯淡光线中的鲜润翠色而无比纵情地叫起来。

    “葱花油饼卷土豆丝!”雪儿说,“别一顿都吃了,留下两张中午吃。”

    宝坠还是没有答应。

    “妈说了,今天下雾了,路滑,别把花儿带出去了,它要是摔着了,肚子里的牛犊就保不住了。”雪儿伶牙俐齿地说。

    宝坠答应了一声,然后问:“叔死了吗?”

    “才死呢!”雪儿几步蹿到宝坠面前,“他要死了哪有葱花油饼吃,吃个屁!”

    “肚子里都长虫子了,还这么厉害。”宝坠说。

    “狗肚子才长虫子呢!”雪儿蹿了一下,那样子像只绿鹦鹉。

    “叔怎么还没死。”宝坠颇为失落地说。

    雪儿气鼓鼓地离开牛屋,走到门口时她又大声重复:“别带花儿出去啊,外面下雾了,路太滑!”

    宝坠跳下炕去吃葱花油饼。他将饼平摊在桌子上,然后将土豆丝卷上。奇怪的是他以回屋见叔为代价换来的美食并未给他带来快乐,他的胃里好像塞满了棉花,再吃进什么都显得多余。他只咽了一张就离开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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