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在人间 >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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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野里的雪融化了,天空中的冬云变成了湿润的雨夹雪,落在土地上;太阳依旧慢慢地走完它一天的路程,空气变得更暖和了,似乎春天的快乐已经到来,它开玩笑似的躲在城外野地里的什么地方,很快就向城里拥去了。大街上处处是棕红色的污泥,人行道旁脏水流成溪。囚徒广场上化了雪的地方有一些麻雀在欢快地跳跃。就是在人们身上也有一种雀跃的气氛。在春天的喧闹声中,大斋节的钟声;dfn;/dfn几乎从早到晚不停地响着,轻轻地敲击着人们的心,它像是老人的话语,里面隐藏着某种令人屈辱的东西,仿佛在用冷漠忧郁的调子诉说着一切:

    “有过,这事从前有过,有过……”

    在我的命名日那天,作坊的人送给我一个很小很精美的圣徒阿列克谢的画像,日哈列夫动情他做了一个长篇演说,令我十分难忘。

    “是谁?”他提提眉毛,玩弄着手指说,“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一个孤儿罢了,而我要比几乎年长三倍,却也要夸耀,那是因为,对任何事情从不背过脸去,而是正视一切!要永远这样坚持下去,这很好。”

    他谈到了上帝的奴仆,也谈到了上帝的人,但是人和奴仆之间有什么区别,我却不明白,大概他也不清楚。他说得很枯燥,作坊里的人都嘲笑他。我手里拿着圣像站着,心里很是感动而且局促不安,不知怎么办才好。终于卡宾久兴不高兴地向这个演说家嚷道:

    “就结束的安魂祈祷吧,看他的耳朵都要发青了。”

    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也夸了我几句:

    “很好,对大家都很亲热,这就是的好处。所以即使有什么不对,莫说是打,就是骂也很难开口!”

    大家都用和善的目光看着我,亲切地笑我那腼腆的样子。再过一会儿,也许我就会快乐得大哭起来了,因为我意外地感到我成了这些人所需要的人。但是恰恰也就是这天早晨,掌柜在铺子里摇着头对彼得·瓦西里耶夫说:

    “这个讨厌的孩子,干什么都不行!”

    像平时一样,我一早就到铺子里去,但午后掌柜却对我说:

    “回家去,把库房屋顶上的雪扫下来,填到雪窖里去……”

    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为谁也不知道此事。作坊里庆祝我的仪式结束后,我便换了衣服,跑到院子里,爬到库房屋顶上去扫雪,把这个冬天积得厚实而又沉重的雪清理出去。但是,由于我当时太兴奋,忘记了把雪窖的门打开,结果雪落下去把门堵住了。我跳到地上,才发现这个错误,便马上清除门边的雪。雪又湿又结实,木铲子铲不动它,又没有铁铲子,结果把木铲子的把儿弄折了。就在这个时候,掌柜在院子门口出现了。正好印证了俄罗斯的一句谚语:“祸随福来!”

    “竟然是这样,”掌柜走到我跟前讥讽地说,“就是这样干活的呀,见的鬼去吧!我得狠狠地揍这个笨脑瓜……”

    他拿起木铲子的把儿向我挥过来,我后退了一步,并生气地对他说:

    “我可不是雇来扫院子的……”

    他把木棒子朝我脚边扔过来,我拣起一块雪打在他脸上,他哼了哼鼻子跑开了,我也扔下工作回作坊去了。几分钟后他的未婚妻从楼上跑下来,——这是一个轻佻的女人,空虚的脸上长满了粉刺。

    “马克西梅奇,到楼上来!”

    “我不去。”我说。

    拉里昂内奇感到很奇怪,便小声问我:

    “这是怎么啦?干吗不去?”

    我把事情的原委跟他说了。他担心地皱起眉头,走上楼去了。走时他小声地对我说:

    “唉,小老弟,太莽撞了……”

    作坊里的人都嚷嚷起来,大骂掌柜。卡宾久兴说:

    “喂,他马上就要把撵走了!”

    这我并不害怕。我和掌柜的关系早就水火不相容了:他恨死我了,而且越来越厉害;我对他也无法容忍,但是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无理地对待我。

    他常把一些硬币扔在地板上,我扫地时看见了就拾起来放在柜台上那个放施舍乞丐零钱的茶碗里。后来我猜到了之所以经常有这种拾物的缘故后,便对掌柜说:

    “向我扔那些硬币,是枉费心机的!”

    他勃然大怒,急不择言地叫嚷起来:

    “用不着来教训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但立即又纠正自己说:

    “怎么,我故意扔硬币?那是它们自己失落的……”

    他不许我在铺子里看书,说:

    “这种脑袋瓜还念什么书!是个好吃懒做的人,还想当经学家吗?”

    他并没有死心,还想用二十戈比的钱币来陷害我。我明白,要是我扫地时钱币滚进地板缝里去,他就一定认定是我偷了;所以我再一次提醒他停止这种把戏。就在这一天,当我提着开水从饭馆回来的时候,就听见他在唆使邻居一个新来不久的伙计说:

    “去教他偷圣诗集,最近我们的圣诗集就要到货了,有三箱呢……”

    我明白他说的是我。当我回到铺子里时,他们两人都很尴尬。除了这一迹象外,我还有另外一些根据怀疑他们在阴谋加害于我。

    邻居这个伙计已不是第一次替他干这种事了,大家称他是一个滑头的生意人,但他有狂饮症,有一段时间他就是因为酗酒被老板赶走了,后来又重新雇用他。他是一个又干又瘦、身体虚弱的人,有一双狡猾的眼睛,表面上很温顺,一举一动完顺从着老板,胡子上总是挂着聪明的微笑,还喜欢说几句尖刻的话。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害牙病的人常有的那种臭味,尽管他的牙齿又白又结实。

    有一天他竟让我大吃了一惊:他亲切地微笑着走到我面前,突然动手打掉我的帽子,抓住我的头发,于是我们便扭打起来。他把我从走廊上推到铺子里,并竭力要把我摔倒在摆放着许多大神龛的地板上。要是他得逞的话,我一定会把玻璃压碎,雕花弄破,也许还会把昂贵的圣像划破。但是他身体太弱,结果我制服了他。当时让我大为惊奇的是,这个长着大把胡子的男人竟坐在地板上,揉着被打破的鼻子,伤心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两家的老板都出去了,就留下他和我两个人。他用手揉着眼睛下面鼻梁上的肿块,和气地说:

    “以为我自己愿意并乐意地把摔倒吗?我又不是傻瓜,我知道,会把我打败的,我是个体弱的人,又喝酒。这是老板叫我干的:他说,‘去吧,跟他干一仗,打架时尽量使他店里的东西多损坏一些,反正吃亏的是他们’。而我自己并不想这样干的。看我这张脸被弄成什么样子了……”

    我相信了他的话,变得有些可怜他了。我知道,他跟一个经常打他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但我还是问他:

    “要是人家叫去毒死一个人——也去干吗?”

    “他会干的,”这个伙计带着可怜的冷笑小声说,“他也许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

    “听我说,我身无分文,家里没有吃的,女人吵得很凶,朋友,从那里随便弄张圣像来,我拿去卖,行吗?肯吗?或者拿一本;cite;/cite圣诗集也行?”

    我记起了鞋店和教堂的守夜人,我想,这个人会出卖我的!但又很难拒绝他,于是我就给了他一张圣像。价值几卢布的圣诗集我不敢去偷,我觉得那是要犯大罪的。有什么办法呢?道德中常常隐藏着简单的道理。《刑法典》的神圣朴质非常清楚地揭示了这个小秘密,而在这个小秘密的后面却掩饰着所有制的极大虚伪。

    当我听到我的掌柜唆使这个可怜人教我去偷圣诗集时,我吃了一惊。问题已经很清楚,我的掌柜已知道了我拿他的东西去送人情,邻居的伙计准是把圣像的事告诉他了。

    拿别人的东西去做人情,这是卑劣的事;掌柜以此为我设下可恶的陷阱——这两者都引起我的愤慨,我对自己和对所有人感到厌恶。一连几天我都非常难受地等待着那几箱书运来。书终于到了,我到库房里去开箱。邻居那位伙计走了过来,要我给他一本圣诗集。

    当时我问他:

    “给圣像的事,告诉我掌柜了吗?”

    “告诉了,”他无精打采地说,“老弟,我是什么事情都不隐瞒的……”

    这可把我吓傻了,我顿时坐在地上,两眼直盯着他。他也尴尬地显出一副极端可怜的样子,连忙地说了些什么。

    “知道吗,是掌柜自己猜出来的,也就是说是我的老板猜出来后告诉了掌柜……”

    我觉得,这下我可完了——这些人是在蓄意陷害我。现在我一定会被送进少年管教所去了!既然这样,那就什么也无所谓了!既然落了水,就沉到水底下去吧。我把一本圣诗集塞到那个伙计的手里,他把它藏在棉衣下面就走开了。但是他马上又转了回来,把圣诗集扔在我的脚下就走了,说:

    “我不要!我会跟一起完蛋的……”

    我没有听懂他的话。为什么会跟我一起完蛋呢?不过他没有把书拿去,我倒很高兴。这件事之后,我那位小掌柜更爱对我发脾气,更怀疑我了。

    拉里昂内奇上楼去的时候,我回想起了这一切。他在楼上待的时间不长,回来的时候显得更加垂头丧气,更加沉静了。晚饭前我们打了一个照面,他对我说:

    “我替说了半天话,要求把从小铺调到作坊去,但没有成功,库兹卡不答应,他对很反感……”

    铺子里我还有一个敌人——掌柜的未婚妻,她是一个极其轻浮的女人,作坊里所有的年轻人都跟她胡搞,在过厅里等着她,搂住她,她也不生气,只是像只小狗似的轻轻尖叫一声。她一天到晚嘴里都嚼着东西,口袋里总是装满了各种饼干,上下颔不停地在动;看着她那张空虚的 8138.quot; 脸和不安的灰色的眼睛,实在令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维尔猜谜语,而谜底都是愚蠢的下流的;还要我们念绕口令,念出来的也是一些很不体面的话。99lib?

    有一次,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对她说:

    “还真是不害臊,姑娘!”

    她却快活地用一首下流小调回答他:

    ;sll姑娘若害臊;/sll

    ;sll她就嫁不了……;/sll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姑娘,很反感。她吓唬我,要跟我胡闹。她看我不吃她这一套,便越发纠缠我。

    有一天,在地窖里,当时我和巴维尔正在帮她洗刷盛克瓦斯和黄瓜的木桶,她对我们说:

    “小家伙,想不想我来教们亲嘴?”

    “我比亲得还好呢。”巴维尔笑着回答说。我则对她说:要亲就跟未婚夫去亲好了。我的话说得不大客气,她生气了。

    “啊哈,多么粗野呀!小姐跟他亲热,他却翘起鼻子来了!说,算个什么东西呀!”

    接着她伸出手指威胁地补充说:

    “喂,等着瞧,我要记住这个!”

    巴维尔帮着我对她说:

    “要是未婚夫知道的放荡行为,他定会收拾的。”

    她那张长满粉刺的脸做出蔑视的样子。

    “我才不怕呢!凭我这份嫁妆,可以找到十个比他强的人。一个姑娘也只有结婚前才能玩耍一阵子。”

    于是她就同巴维尔玩耍起来了。从此以后,我也多了一个背后说我坏话的饶舌者。

    我在铺子里的处境越来越困难了。那些教会的书籍我已部读完,那些经学家们的争论和谈话也已引不起我的兴趣,他们说来说去还是那老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耶夫所知道的那种黑暗的人间生活,还像过去一样对我有吸引力,因为他讲得很有趣,充满激情。有时候我在想,那个孤独而又报复心很强的先知伊利沙;span css=quot;quot; data-note=quot;参见《旧约·列王纪下》。quot;;/span周游大地也是这个样子吧。

    可是每当我把人家的事和我自己的想法坦率地告诉这个老头时,他总是很友善地听完我的话之后,便转述给我的掌柜听,而掌柜不是生气地嘲笑我,便是愤怒地辱骂我。

    有一次我对老头说,我常把说的话记在本子上,我本子里抄录了各种各样的诗歌和警句。这个经学家大为吃惊,赶紧走过来,不安地问道:

    “这是为什么?小孩子,这可不行!为了记住吗?不,别这样做,真是的!把笔记本拿给我看看,好吗?”

    他缠了我许久,坚持要我把笔记本交给他,或者烧掉,然后又生气地跟掌柜嘀咕什么。

    回家的时候,掌柜严厉地对我说:

    “在记什么笔记呢?不许干这种事!听见了吗?只有密探才会干这种事。”

    我不小心地问了一句:

    “那么西塔诺夫呢?他也在抄。”

    “他也在抄?这个高个子的傻瓜……”

    他沉默了良久,然后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缓和的口吻说:

    “听我话,把的和西塔诺夫的本子都交给我,我给五十戈比,只是不要让西塔诺夫知道,偷偷地……”

    大概他坚信我会照他的意思去做的,再没有说什么,迈开一双短腿就跑到前面去了。

    回家后我把掌柜的话告诉了西塔诺夫,他皱起眉头说:

    “不该对他说这个……现在他一定会让什么人来偷的和我的本子。把本子给我,我把它藏起来……他很快就会把撵走了,瞧着吧!”

    我相信这一点,因此决定,一旦我外祖母回到城里,我就离开这里。外祖母整个冬天都住在巴拉赫诺,是人家请她去教姑娘编织花边。外祖父又住在库纳维诺,我不到他那里去。他进城时也没来看我。有一天我们在街上碰见了,他穿着一件笨重的貉绒皮袄,像神父一样神气十足地慢慢走来。我向他问好,他用手遮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说:

    “这是呀……现在是圣像画师了,是,是……好,去吧,去吧!”

    他把我从道上推开,照样神气十足地慢慢地朝前走了。

    外祖母我很少见到。她不停地干活,要养活衰老而又痴呆的外祖父,还要照顾舅舅的孩子。麻烦最多的是米哈依洛的儿子萨沙,他是一个漂亮的小青年,耽于幻想,喜欢读书,他在染房里工作,换了几家染坊了,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就吊在外祖母的脖子上,靠她养活,心安理得地等着外祖母为他找到新位置。萨沙的姐姐也拖累着外祖母,她不幸地嫁给了一个酒鬼工匠,她常挨打,并被赶出了家门。

    每次见到外祖母时,我就更从心底里叹赏她的心灵之美,但是我也感觉到这种美好的心灵已被童话蒙住了眼睛,她已看不见,也不能理解苦难现实的现象,因此我的焦虑和激动她也不能体会。

    “要忍耐,阿廖沙!”

    当我详细地给她讲述了丑恶的生活、人们的苦难、令我心烦郁闷的一切之后,她唯一能给我回答的就是上面的这句话。

    我不善于忍耐,即便有时会表现出一点这种畜生的、木头的、石头的德性的话,那也只是为了锻炼一下自己,为了要知道自己力气的储存量和它在地球上的坚实度而已。有时候,那些半大孩子就是凭借愚笨的血气之勇,羡慕大人的力气,试图举起超越自己筋骨所能承受的重物,夸口要像成年的大力士那样,试图把两普特重的秤砣交叉地挥动起来。

    不论在直接和间接的意义上,不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这一类的事我都做过,只是多亏了偶然的幸运,我才没有遭到致命的重伤,没有成为终身的残废。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要比忍耐、比屈从于外在条件的力量更可怕、更使人残废的了。

    如果我最终还是成为一个残废者躺在地里的话,我在临终时也还要不无自豪地说,那些好心人虽然四十年来认真要使我的心变成残废,但他们的辛勤劳作并不成功。

    一种狂热的愿望越来越厉害地控制着我:去干些恶作剧的事,叫人家高兴,让人们发笑。我有时也做到了这一点:我会扮演尼日尼市场上那些商人的脸相,讲述有关他们的故事;我会模仿那些农夫农妇买卖圣像时的样子,我的掌柜如何巧妙地蒙骗他们,经学家们如何吵架等。

    作坊里的人都放声大笑,工匠们常常扔下工作,看我的表演。不过这种表演之后,拉里昂内奇总是来劝告我:

    “还是在晚饭后再表演吧,不然要影响工作的……”

    “演出”结束后,我感到轻松一些,如释重负。有那么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时间,头脑里觉得空闲愉快,可是后来又觉得脑袋里装满了许多尖利的钉子,它们在钻动,脑袋发烫。

    在我周围好像有一锅肮脏的稀粥在沸腾,我觉得我也慢慢地在里面被煮得稀烂了。

    我在想:

    “难道整个生活都是这个样子吗?我也要像这些人一样生活下去,而找不到也看不到任何改善吗?”

    “马克西梅奇,变得爱发脾气了。”日哈列夫认真地看着我,对我说。

    西塔诺夫也常问我:

    “怎么啦?”

    我无法回答。

    生活顽固而又粗暴地把我心灵中最好的文字抹去了,阴险地用某些无用的废物取代了它。我愤怒而又顽强地抵抗这种强暴。我和大家一样漂浮在同一条江河里,但是对我来说,河水太冷了;这河水又不能像浮起别人那样轻易地把我浮起来,所以我常常觉得我会沉到深水底下去。

    人们对我越来越友好,他们对待我不像对待巴维尔那样大喊大叫,也不任意支使我;为了表示对我尊敬,他们都用父称叫我。这些都很好。不过我也难受地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喝酒,他们喝酒后的那种讨厌的样子,以及他们对待妇女的那种病态态度。尽管我也知道,在这样的生活中,酒和女人是他们唯一的乐趣。

    我常常痛苦地想起,连那位最聪明最勇敢的娜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也说女人是一种乐趣。

    这样说的话,那么我的外祖母呢?那位“玛尔戈王后”呢?

    想起“王后”,我有一种近乎恐惧的感情,她与大家如此不同,就好像我是在梦里看见过她。

    我非常之多地想到女人,而且已经在解决这样的问题:下一个节日我是否也到大家常去的那个地方去?这并不是一种肉体上的要求,我是一个健康而且喜欢洁净的人,但有时候我也发疯似的想去拥抱一个温柔聪慧的人,像对母亲一样坦率地、没完没了地向她诉说我的彷徨不安的心灵。

    我很羡慕巴维尔,他每天晚上都告诉我他同对面房子的女佣人的爱故事。

    “兄弟,是这么回事。一个月之前,我还不喜欢她,还往她身上扔过雪球,可是现在我却坐在板凳上紧偎着她,再没有人比她更亲爱的了。”

    “们谈了些什么?”

    “当然什么都谈。她对我说自己的事,我也对她说我的事。完了我们就接吻……不过她很正派,兄弟,她真好!……喂,抽烟已像个老兵了!”

    我抽烟抽得很多。烟叶可以麻醉人,可以平息不安的思绪和惊慌的感情,幸好伏特加酒的气味我不喜欢,所以我不喝伏特加酒,而巴维尔却爱喝,他喝醉了就伤心痛哭:

    “我想回家,回家!放我回家吧……”

    我记得,他是个孤儿,他的父亲和母亲去世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从八岁起他就寄养在别人家里。

    在这种心绪动荡不满的时候,加上春天的召唤,更让我情绪激越,我决定再到船上去干活,等船开到阿斯特拉罕时,我就逃到波斯去。

    为什么要到波斯去?——我记不得是什么原因了,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波斯商人的缘故吧!因为我在尼日尼市场就见过他们:他们席地而坐,活像一尊尊雕像,染过色的胡子展现在太阳光中,平静地抽着水烟袋;他们的眼睛又大又黑,好像什么都看得透似的。

    也许我会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但是在复活节的一周里,有一部分工匠回老家去了,回自己村子里去了,留下来的人则老是喝酒。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到奥卡河边去散步,就在这里我遇见了我原来的老板,我外祖母的外甥。

    他穿一件薄薄的灰大衣,两手插在裤袋里,嘴里叼着烟卷,帽子扣在后脑壳上;他那张愉快的脸对我做出友好的微笑,一副令人喜欢的样子,自由,欢快。在这旷野里,除我们两人之外,没有别的人。

    “啊,彼什科夫,基督复活了!”

    我们(按节日的规矩)接吻了三次,然后他问我生活得怎样,我也坦白地告诉他:作坊、城市,以及其他一切我都厌倦了,我决定到波斯去。

    “别这样,”他严肃地对我说,“那边有啥呀,波斯?见鬼去吧!老弟,这方面我知道,我在这种年纪时也曾想过远走高飞!……”

    我喜欢他这种说话开门见山、非常爽快的风格。他身上有一种很好的春天的气息,很像一个逍遥派。

    “抽烟吗?”他问我,把一个装着粗大卷烟的银色烟盒递给我。

    这就彻底把我战胜了。

    “喂,彼什科夫,重新到我这里来吧!”他提议说,“老弟,我今年在市场上接了四万多个包工合同,明白吗?我要派到市场上去当监工,接收部材料,监管材料是否按时到位,防止工人偷窃。行吗?薪水每月五卢布,另外每天五戈比的午餐费。跟我们家的两个女人不相干,早出晚归,不用管她们!只是别对她们说我们见过面。只要在福马周;span css=quot;quot; data-note=quot;复活节后第一周。quot;;/span的星期天来就行了。”

    我们像朋友一样地告别了。临别时他握了握我的手,离开时甚至还远远地很有礼貌地挥了挥帽子。

    当我在作坊里宣布我要走的消息时,大多数的人开始时都表示惋惜。这是我的荣幸。巴维尔特别激动。

    “喂,想一想,”他责备我说,“跟我们一起过了那么久了,现在却要同各式各样的乡下人混在一起!木工,油漆工……唉,呀!这就叫‘有官不当当小卒’。”

    日哈列夫嘟哝道:

    “鱼儿还往深处游,一个好小伙却偏要往窄处走……”

    作坊里给我举办了告别会,气氛是忧郁而愁闷的。

    “当然,什么事情都应该试一试。”日哈列夫说,他喝了酒后脸色发黄,“不过最好还是看好了某件事之后,就立即抓住不放……”

    “并且干它一辈子。”拉里昂内奇也小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觉得,他们说得有些勉强,好像只是为完成一种义务似的,我和他们连在一起的那根线好像立刻就霉烂了,断裂了。

    喝醉了的戈果列夫在高板床上翻来覆去,哑着嗓子说:

    “真希望们都进监狱!我知道秘密。这里有谁信上帝呢?啊哈……”

    跟平时一样,墙边放着一些尚未画完的没有脸部的圣像,天花板上粘着各种玻璃球,早已不带灯作业了,玻璃球也没有用了,已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土和煤烟。周围的一切我都还牢牢地记得,就是闭上眼睛也能看见黑暗中的整个地下室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颜料罐,一束束带着笔套的毛笔,圣像,屋角里的脏水桶,那个消防帽似的铜洗脸盆,从高板床上垂下来的戈果列夫的像淹死鬼的发紫的赤脚。

    我真想早点离开,但是俄罗斯人总是喜欢延长悲哀的时间,告别时也总像做安魂祭一样。

    日哈列夫皱着眉头对我说:

    “ href='/article/4896.ht#039;《恶魔》这本书我不能还给,愿意二十戈比让给我吗?”

    书是我个人的,是一位老消防队员送给我的,我舍不得把莱蒙托夫的这部作品送人。但当我生气地拒收他的钱时,日哈列夫却平静地把硬币收回钱袋里去,坚决地说:

    “随的便吧,不过书我是不会还给的!这本书对不合适,带着这本书很快就要倒霉的……”

    “可是这种书在书店里也有卖呀,我看见过!”

    但他还是非常恳切地对我说:

    “这不能说明什么,商店里还有手枪卖呢……”

    就这样,莱蒙托夫这部作品他始终没有还给我。

    我上楼去要跟老板娘告别,在门厅里碰见了她的侄女,她问道:

    “听说要走了?”

    “我要走了。”

    “若不走,也会被赶走的。”她对我说。虽然说得不大客气,倒也说了实话。

    醉醺醺的老板娘则说:

    “再见了,愿上帝保佑吧!不是个好孩子,太粗鲁,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的坏处,可是大家都说不是好孩子。”

    接着,她忽然哭了起来,含着眼泪说:

    “要是我已;dfn..;/dfn故的丈夫还活着,我那甜蜜的心肝宝贝准会揍一顿,敲的后脑勺,但他会留下,不会赶走!可如今都变了样子了,有一点不合适,就叫人滚蛋!唉,到哪儿去呢?孩子,何处安身呢?靠什么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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