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十八春(半生缘) >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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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回到世钧家里只和沈太太说了一声就悄悄地拿着箱子雇车走了。

    闹房的人一直闹到很晚才走。本来挤满了一屋子的人都走了照理应当显得空阔得多但是恰巧相反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地方变狭小了屋顶也太低了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世钧装出闲适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翠芝道:“刚才闹得最厉害的有一个小胖子那是谁?”他们把今天的来宾一一提出来谈论着某小姐最引人注目某太太最“疯”了某人的举动最滑稽一谈就谈了半天谈得很有兴味似的。桌上摆着几只高脚玻璃碟子里面盛着各色糖果世钧就像做主人似的让她吃她每样都吃了一些。这间房本来是他们家的起坐间经过一番改装沈太太因为迎合他们年青人的心理并没有照旧式新房那样一切都用大红色红天红地像个血海似的。现在这间房却是布置得很幽雅比较像一个西式的旅馆房间。不过桌上有一对银蜡台点着两支红烛。只有这深宵的红烛是有一些新房的意味。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厉害。”世钧笑道:“可不是!

    他一个人怎么上火车我倒真有点不放心。“翠芝默然过了一会又道:”等他酒醒的时候不知道火车开到什么地方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面刷头发头发上是人家洒的红绿纸屑。

    世钧又和她说起他舅舅家那个老姨太太吃斋念佛一、二十年没出过大门今天居然也来观礼。翠芝刷着头发又想起来说:“有没有看见爱咪今天的头发样子很特别。”世钧道:“哦?我倒没注意。”翠芝道:“据说是上海最新的样子。

    上次到上海去有没有看见?“世钧想了一想道:”不知道。

    倒没留心。——“

    谈话的资料渐渐感到缺乏世钧便笑道:“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还好。”世钧道:“我一点也不困大概话说多了反而提起神来了。我倒想再坐一会看看书。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钧拿着一本画报在那儿看。翠芝继续刷头发刷完头发又把首饰一样样脱下来收在梳妆台抽屉里。世钧见她尽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许觉得当着人就解衣上床有许多不便就笑道:“开着灯恐怕睡不着吧?”翠芝笑道:“嗳。”世钧道:“我也有这个习惯的。”他立起来把灯关了他另外开了一盏台灯看书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

    半晌他别过头去一看她还没睡却在烛光下剪手指甲。时候真的不早了两支蜡烛已经有一支先点完了。要照迷信的说法这是很不好的预兆虽然翠芝不见得会相信这些但是世钧还是留了个神只笑着说了一声:“呦蜡烛倒已经点完了。还不睡?”翠芝隔了一会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钧听她的声音有点喑哑就想着她别是又哭了因为他冷淡了她了?总不会是因为有一支蜡烛先点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这时候她刚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烛花一剪红烛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顿时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烛光又亮了起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色已经是很平静的。但是世钧知道她刚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一遍一遍问着。她先是厌烦地推开了他然后她突然地拉住他的衣服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冲口而出地说:“世钧怎么办也不喜欢我我也——我也不喜欢。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吧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当然来不及了。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这勇气说出来但是这种话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

    他唯有喃喃地安慰着她:“不要这样想。不管怎样反正我对总是——翠芝真的放心。不要这样。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样的茫茫无主。他觉得他们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

    十四

    曼桢因为难产的缘故进了医院。祝家本来请了一个产科医生到家里来接生是他们熟识的一个女医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医生也是一个清客一流的人物对于阔人家里有许多怪现状也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奇所以曼璐认为她是可以信托的。她的医道可并不高明偏又碰到难产。她主张送医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着不放心让曼桢走出那个大门直到最后关头方才仓皇地用汽车把她送到一个医院里。

    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当然要住头等病室尽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离起来可是刚巧头二等病房都客满了再换一家医院又怕耽误时候结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桢在她离开祝家的时候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但是汽车门砰的一关汽车缓缓开出去花园的大铁门也豁朗朗打开了她忽然心里一清。她终于出来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这次出去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除非是在噩梦中。她知道她会梦见它的。无论活到多么大她也难以忘记那魔宫似的房屋和花园在恐怖的梦里她会一次一次地回到那里去。

    她在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会活的。夜班看护把小孩抱来给她喂奶她在黯黄的灯光下望着他赤红色的脸。孩子还没出世的时候她对他的感觉是憎恨大于一切虽然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就连现在小孩已经在这里了抱在她怀里了她也仍旧于惊讶中感到一丝轻微的憎恶的颤栗。他长得像谁?其实这初生的婴儿是什么人都不像只像一个红赤赤的剥了皮的小猫但是曼桢仿佛在他脸上找到某种可疑之点使她疑心他可是有点像祝鸿才。——无论如何是不像她一点也不像。也有人说孩子怀在肚里的时候如果那母亲常常想念着什么人孩子将来就会长得像那个人。——像不像世钧呢?实在看不出来。

    想到世钧她立刻觉得心里很混乱。在祝家度着幽囚的岁月的时候她是渴望和他见面的见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只有他能够安慰她。她好像从来没想到她已经跟别人有了小孩了他会不会对她有点两样呢?那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爱她因为她受过这许多磨难。她在苦痛中幸而有这样一个绝对可信赖的人她可以放在脑子里常常去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现在她就快恢复自由了也许不久就可以和他见面了她倒又担忧起来。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刚巧到这家医院来探望朋友走过这间房间看见了她——那太好了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刚巧被他看见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边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难堪。

    她望着那孩子孩子只是心力地吮吸着乳汁好像恨不得把她这个人统统喝下去似的。

    她得要赶紧设法离开这医院也许明天就走但是她不能带着孩子一同走。她自己也前途茫茫还不知道出去之后是怎样一个情形。孩子丢给她姊姊倒不用担心她姊姊不会亏待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吗?不过这孩子太瘦弱了。

    她相信他会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地吻着他。她觉得他们母子一场是在生与死的边疆上的匆匆的遇合马上就要分开了然而现在暂时他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看护来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她向看护要一杯水喝。上次来量热度的时候她已经说过这话现在又说了始终也没有拿来。她实在口渴得厉害只得大声喊:“郑小姐!郑小姐!”

    却把隔壁床上的一个产妇惊醒了她听见那人咳嗽。

    她们两张床中间隔着一个白布屏风。她们曾经隔着屏风说过话的那女人问曼桢是不是头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个男的和曼桢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后只相差一个钟头不到。这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她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俩都在小菜场摆蛋摊度日。那天晚上曼桢听见她咳嗽便道:“蔡师母把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没关系的。此地的看护顶坏了求她们做点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响。

    我真恨伤了想想真是爷娘公婆的气我都不受跑到这里来受她们的气!“

    蔡金芳翻了个身又道:“祝师母嫂嫂今天没来看?”

    曼桢一时摸不着头脑“祝师母”是谁“嫂嫂”又是谁后来忽然想起来曼璐送她进医院的时候大概是把她当作祝鸿才太太来登记的。前几天曼璐天天来探视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还当作她是曼桢婆家的人。

    金芳见曼桢答不出话来就又问:“是的嫂嫂吧?”曼桢只得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金芳又道:“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桢又“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非常难过。

    夜深了除了她们两个人一房间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着白漆窗棂的白十字架。在昏黄的灯光下曼桢把她的遭遇一样一样都告诉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到现在始终也没有见过面不过直觉地感到那是一个热心人而她实在需要援助。本来想一有机会就告诉此地的医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属来接。或者告诉看护叫她们转达也是一样但是这里的医生和看护对三等病房的病人显然是不拿他们当回事谁高兴管们这些家庭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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