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十八春(半生缘) >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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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太太笑道:我怕他们新派人不喜欢别人搛菜。

    孩子们都一言不发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们对世钧始终有些敌意曼桢看见他们这神气便想起从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张慕瑾到他们家里来那时候曼桢自己已有十二三岁她看见慕瑾也非常讨厌。那一个年纪的小孩好像还是部落时代的野蛮人的心理家族观念很强烈总认为人家是外来的侵略者跑来抢他们的姊姊破坏他们的家庭。

    吃完饭顾太太拿抹布来擦桌子问曼桢道:“们还是到那边坐吧。”曼桢向世钧道:还是上那边去吧让他们在这儿念书这边的灯亮些。

    曼桢先给世钧倒了杯茶来。才坐下她又把刚才换下的那双丝袜拿起来把破的地方补起来。世钧道:“不累么回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倒忙个不停。”曼桢道:“我要是搁在那儿不做我妈就给做了。她也够累的做饭洗衣裳什么都是她。”世钧道:“从前们这儿有个小大姐现在不用了?”

    曼桢道:“说阿宝么?早已辞掉她了。看见她那时候她因为一时找不到事所以还在我们这儿帮忙。”

    她低着头补袜子头发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过她身边很想俯下身在她颈项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头发。曼桢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没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钧老是看钟道:“一会儿又得出去了。我也该走了吧?”他觉得非常失望。她这样忙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一直要等到礼拜六而今天才礼拜一这一个漫长的星期怎样度过。曼桢道:“再坐一会等我走的时候一块儿走。”世钧忽然醒悟过来了便道:“我送去。坐什么车子?”曼桢道:“没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线头送到嘴里去咬断它齿缝里咬着一根丝线却向世钧微微一笑。

    世钧陡然又生出无穷的希望了。

    曼桢立起来照镜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钧替她拿着书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弄堂里曼桢又想起她姊姊从前有时候和慕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饭后。曼桢和弄堂里的小朋友们常常跟在他们后面鼓噪着钉他们的梢。她姊姊和慕瑾虽然不睬他们也不好意思现出不悦的神气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可饶恕尤其是因为她姊姊和慕瑾的一段姻缘后来终于没有成功他们这种甜蜜的光阴并不久长真正没有多少时候。

    世钧道:“今天早上我真高兴。”曼桢笑道:“是吗?看的样子好像一直很不高兴似的。”世钧笑道:“那是后来。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的意思。”曼桢也没说什么。在半黑暗中只听见她噗嗤一笑。世钧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桢道:“的手这样冷。——不觉得冷么?”世钧道:“还好。不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谈话完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世钧道:“我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我要像叔惠那样就好了。”曼桢道:“叔惠这人不坏不过有时候我简直恨他因为他给一种自卑心理。”世钧笑道:“我承认我这种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实在太多了好处可是一点也没有。”曼桢笑道:“是吗?”世钧道:“真的。不过我现在又想也许我总有点好处不然为什么——对我好呢?——除非是因为我的心还好。”曼桢笑道:“哦的心好?”世钧道:“嗯。我想我这人就像一棵菜一样一棵菜不是就只一个菜心最好么?曼桢道:”唔。——“然后她忽然笑起来了。

    世钧道:“我临走那天到我们那儿来后来叔惠的母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曼桢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儿去了。”世钧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诉了。”曼桢道:“她是当着叔惠说的?”世钧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亲在那儿说刚巧给我听见了。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想着爱应当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抢不抢。我想叔惠是不会跟我抢的。”曼桢笑道:“也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

    世钧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打得头破血流跟她们两样的。”曼桢笑道:“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欢我不然就一声不响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得世钧无言可对。

    刚才走过一个点着灯做夜市的水果摊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现在便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却挣脱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们窗户里也许看得见的。

    他们又往回走。世钧道:“我要是知道要我抢的话我怎么着也要把抢过来的。”曼桢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谁跟抢呢?”世钧道:“反正谁也不要想。”曼桢笑道:“这个人——我永远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世钧道:“将来知道我是真傻就要懊悔了。曼桢道:

    世钧想吻她被她把脸一偏只吻到她的头发。他觉得她在颤抖着。他说:“冷么?”她摇摇头。

    她把他的衣袖捋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钧道:“几点了?”

    曼桢隔了一会方才答道:“八点半。”时候已经到了。世钧立刻说道:“快去吧我在这儿等。”曼桢道:“那怎么行?

    不能一直站在这儿站一个钟头。“世钧道:”我找一个地方去坐一会。刚才我们好像走过一个咖啡馆。“曼桢道:”咖啡馆倒是有一个不过太晚了还是回去吧。“世钧道:就别管了!快进去吧!又被拉回来了。两人都笑起来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揿铃。她那边一揿铃世钧不能不跑开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飘下了一只大叶子像一只鸟似的“嚓!”从他头上掠过。落在地下又是“嚓嚓”两声顺地溜着。世钧慢慢地走过去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喊:“黄包车!黄包车!”从东头喊到西头也没有应声可知这时马路是相当荒凉的。

    世钧忽然想起来她所教的小学生说不定会生病不能上课了那么她马上就出来了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来在路角上站了一会。

    月亮渐渐高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

    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

    世钧又向那边走去寻找那个小咖啡馆。他回想到曼桢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来是一个很世故的人有时候却又显得那样天真有时候又那样羞涩得过分。他想道:“也许只是因为她——非常喜欢我的缘故么?”他不禁心旌摇摇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像是千载难逢的巧合。世钧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某人怎样怎样“闹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着听听音乐。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六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

    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给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

    曼桢来了说:“早。”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像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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