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十八春(半生缘) >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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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时回南京来的?”

    世钧向来不叫她什么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着脸色道:刚回来没两天。非常老实梳着头穿着件半旧黑毛葛旗袍脸上也只淡淡地扑了点粉。她如果是一个妖艳的荡妇世钧倒又觉得心平气和些而她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完把世钧的母亲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见她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她见了他总是满脸敷衍但是于客气中并不失她的身分。

    她回过头去叫道:“李升怎么不给二少爷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这儿倒呢”她又向世钧点点头笑道:“坐会儿爸爸就下来了。小三儿来叫哥哥。来!”她的第三个孩子正背着书包下楼来她招手把他叫过来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钧的侄儿差不多大。世钧笑道:“几岁了?”姨太太笑道:“二哥问话呢说呀!”世钧笑道:“我记得他有点结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个上次看见他还抱在手里呢!”世钧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随即牵着孩子的手出去了远远地可以听见她在那里叫喊着:“车夫呢?叫他送小少爷到学堂去马上就回来老爷要坐呢。”她知道他们父子会谈的时间不会长的也不会有什么心腹话但她还是防范得很周到自己虽然走开了却把她母亲调遣了来在堂屋里坐镇着。这老太太一直跟着女儿过活她女儿现在虽然彻头彻尾经过改造成为一个标准的人家人了这母亲的虔婆气息依旧非常浓厚。世钧看见她比看见姨太太还要讨厌。她大约心里也有点数所以并没有走来和他打招呼。只听见她在堂屋里赶赶咐咐坐下来和一个小女孩说:“小四呀来外婆教叠锡箔!喏这样一折再这样一折——”纸折的元宝和锭子投入篮中的赶咐声都听得见这边客室里的谈话她当然可以听见。她年纪虽大耳朵大概还好。

    这里的伏兵刚刚布置好楼梯上一声熟悉的“合罕”!世钧的父亲下楼来了。父亲那一声咳嗽声虽然听上去很熟悉父亲本人却有点陌生。沈啸桐背着手踱了进来世钧站起来叫了声“爸爸”。啸桐向他点点头道:“坐。几时回来的?”

    世钧道:“前天回来的。”啸桐道:“这一向谣言很多呀在上海可听见什么消息?”然后便大谈其时局。世钧对于他的见解一点也不佩服他只是一个旧式商人他那些议论都是从别的生意人那里听来的再不然就是报上看来的一鳞半爪。

    啸桐把国家大事一一分析过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会。他一直也没朝世钧脸上看过但是这时候忽然说道:“怎么晒得这样黑?”世钧笑道:“大概就是我回来这两天天天出去爬山晒的。”啸桐道:“这次来是告假回来的?”世钧道:没有告假这一次双十节放假刚巧连着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几天工夫。不大问他关于他的职业因为父子间曾经闹得非常决裂就为了他的职业问题。所以说到这里啸桐便感到一种禁忌似的马上掉转话锋道:大舅公死了知道不知道?的。

    他们亲戚里面有几个仅存的老长辈啸桐对他们十分敬畏过年的时候他到这几家人家拜年总是和世钧的母亲一同去的虽然他们夫妇平时简直不见面这样俪影双双地一同出去当然更是绝对没有的事了。现在这几个长辈一个个都去世了只剩下这一个大舅公现在也死了从此啸桐再也不会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啸桐说起了大舅公这次中风的经过说:“真快……”啸桐自己也有很严重的血压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联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从前刘医生替我开的一张方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赶明儿倒要找出来去买点来吃吃。”世钧道:“爸爸为什么不再找刘医生看看呢?”啸桐向来有点讳疾忌医便推托地道:“这人也不知还在南京不在。”

    世钧道:“在。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啸桐道:“哦?

    小健出疹子?“世钧心里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这些事他倒要问我这个从上海来的人可见他和家里隔膜的一斑了。

    啸桐道:“小健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养得大养不大。

    我看见他就想起哥哥。哥哥死了倒已经有六年了!“说着忽然淌下眼泪来。世钧倒觉得非常愕然。他这次回来看见母亲有点颠三倒四他想着母亲是老了现在父亲又向他流眼泪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是因为年老的缘故么?”

    哥哥死了已经六年了刚死那时候父亲也没有这样涕泪纵横怎么六年之后的今天倒又这样伤感起来了呢?或者是觉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了一条膀臂第二个儿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这时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种无可奈何的怀念。

    世钧不作声。在这一刹那间他想起无数的事情想起他父亲是怎样对待他母亲的而母亲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层阴影。他想起这一切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来。

    姨太太在楼上高声叫道:“张妈请老爷听电话!”嘴里喊的是张妈实际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爷。她这样一声喊倒提醒了世钧他大可以不必代他父亲难过他父亲自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啸桐站起身来待要上楼去听电话世钧便道:爸爸我走了我还有点事。

    世钧跟在父亲后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亲向他笑道:二少爷怎么倒要走了?不在这儿吃饭呀?楼梯口他转身向世钧点点头自上楼去了。世钧便走了。

    回到家里他母亲问他:“爸爸跟说了些什么?”世钧只说:“说起大舅公来说他也是血压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像也有点害怕。”沈太太道:“是呀爸爸那毛病就怕中风。不是我咒他的话我老是担心再不回来恐怕都要看不见他了!”世钧心里想着父亲一定也是这样想所以刚才那样伤感。这一次回南京来因为有叔惠在一起母亲一直没有机会向他淌眼抹泪的。想不到父亲却对他哭了!

    他问他母亲:“这一向家用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一向倒还好总是按月叫人送来。不过……别说我心肠狠我老这么想着有一天爸爸要是死了可怎么办他的钱都捏在那个女人手里。”世钧道:“那……爸爸总会有一个安排的他总也防着有这样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们要见一面都难呢!我不见得像秦雪梅吊孝似的跑了去!”

    世钧也知道他母亲并不是过虑。亲戚间常常有这种事件发生老爷死在姨太太那里太太这方面要把尸首抬回来那边不让抬闹得满天星斗结果大公馆里只好另外布置一个灵堂没有棺材也照样治丧。这还是小事将来这财产的问题实在是一桩头痛的事。但愿他那时候已经有这能力可以养活他母亲嫂嫂和侄儿那就不必去跟人家争家产了。他虽然有这份心却不愿意拿空话去安慰他母亲所以只机械地劝慰了几句说:“我们不要杞人忧天。”沈太太因为这是他最后一天在家里也愿意大家欢欢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这些了。

    他今天晚车走白天又陪着叔惠逛了两处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饭。大少奶奶抱着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来又要认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来又要隔一年半载孩子可不是又要认生了。强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

    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问得紧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怀里钻大少奶奶笑道:”没出息!

    还是要妈!“

    世钧和叔惠这次来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去的时候却是满载而归。除了照例的水果点心沈太太又买了两只桂花鸭子给他们带去那正是桂花鸭子上市的季节。此外还有一大箱药品是她逼着世钧打针服用的。她本来一定要送他们上车站被世钧拦住了。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门口送他们上车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泪叫世钧“一到就来信”。

    一上火车世钧陡然觉得轻松起来。他们买了两份上海的报纸躺在铺上看着。火车开了轰隆轰隆离开了南京那古城的灯火渐渐远了。人家说“时代的列车”比喻得实在有道理火车的行驶的确像是轰轰烈烈通过一个时代。世钧的家里那种旧时代的空气那些悲剧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都被丢在后面了。火车轰隆轰隆向黑暗中驰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个铺位世钧闷在下面看见叔惠的一只脚悬在铺位的边缘上皮鞋底上糊着一层黄泥边上还镶着一圈毛毵毵的草屑。所谓“游屐”就是这样的吧?世钧自问实在不是一个良好的游伴。这一次回南京来也不知为什么总是这样心不定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赶紧脱身仿佛他另外有一个约会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钧说:“直接到厂里去吧。”他想早一点去可以早一点看见曼桢不必等到吃饭的时候。叔惠道:“行李怎样呢?”世钧道:“先带了去放在办公室里好了。”他帮着送行李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正是为了看曼桢。

    叔惠道:“别的都没关系就是这两只鸭子油汪汪的简直没处放。我看还是得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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