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十八春(半生缘) >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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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忽忽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像相当窘也不便怎么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

    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

    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

    她对他称赞曼桢仿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倒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来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

    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

    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怎么那样糊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

    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

    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却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

    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以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叔惠还在楼窗口外吹着口哨并且嘭嘭嘭敲着门了。

    四

    他们乘早班火车到南京。从下关车站到世钧家里有公共汽车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两点钟模样。

    世钧每一次回家来一走进门总有点诧异的感觉觉得这地方比他记忆中的家要狭小得多大约因为他脑子里保留的印象还是幼年时代的印象那时候他自己身个儿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当然一切都特别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开着一爿皮货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楼上。沈家现在阔了本来不靠着这爿皮货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俭惯了这些年来一直住在这店堂楼上从来不想到迁移。店堂里面阴暗而宽敞地下铺着石青的方砖。店堂深处停着一辆包车又放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那是给店里的帐房和两个年份多些的伙计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搁着茶壶茶杯又有两只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种闲适之感。抬头一看头上开着天窗屋顶非常高是两层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围着一个走马楼楼窗一扇扇都是宝蓝彩花玻璃的。

    世钧的母亲一定是在临街的窗口掺望着黄包车拉到门口她就看见了。他这里一走进门他母亲便从走马楼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爷回来了!帮着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车夫他随即出现了把他们手里的行李接过去。世钧便领着叔惠一同上楼。沈太太笑嘻嘻迎出来问长问短叫女佣打水来洗脸饭菜早预备好了马上热腾腾地端了上来。

    沈太太称叔惠为“许家少爷”。叔惠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

    世钧的嫂嫂也带着孩子出来相见。一年不见他嫂嫂又苍老了许多。前一向听见说她有腰子病世钧问她近来身体可好他嫂嫂说还好。他母亲说:“大少奶奶这一向倒胖了。

    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这两天出疹子刚好。“他这个侄儿身体一直单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为他不够健康的缘故。他见了世钧有点认生大少奶奶看他仿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发脾气的!“沈太太笑道:”奶奶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小健便做出一种呜呜的声音像狗的怒吼。

    沈太太又道:“妈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他又做出那呜呜的吼声。大家都笑了。世钧心里想着家里现在就只有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带着这么一个孩子过活着哥哥已经死了父亲又不大回家来——等于两代寡居也够凄凉的还就靠这孩子给这一份人家添上一点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现了几分钟沈太太便问叔惠“许家少爷出过疹子没有?”叔惠道:出过了。旧会过人的。奶妈还是把他带走吧。“

    沈太太坐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问他们平常几点钟上班几点钟下班吃饭怎么样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问到了。又问起冬天屋子里有没有火苦苦劝世钧做一件皮袍子穿马上取出各种细毛的皮统子来给他挑拣。拣过了仍旧收起来叫大少奶奶帮着收到箱子里去。大少奶奶便说:“这种洋灰鼠的倒正好给小健做个皮斗篷。”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给他穿皮的——火气太大了。我们家的规矩向来这样像世钧他们小时候连丝棉的都不给他们穿。”大少奶奶听了心里很不高兴。

    沈太太因为儿子难得回来一次她今天也许兴奋过度了有点神情恍惚看见佣人也笑嘻嘻的一会儿说“快去这样”一会儿说“快去那样”颠三倒四跑出跑进地乱发号令倒好像没用惯佣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样铺张才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大少奶奶在旁边要帮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钧看见她母亲这样子他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只是有一点伤感觉得他母亲渐渐露出老态了。

    世钧和叔惠商量着今天先玩哪几个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块儿去吧翠芝这两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钧马上就说:“不要了今天我还得陪叔惠到一个地方去有人托他带了两样东西到南京来得给人家送去。”

    被他这样一挡沈太太就也没说什么了只叮嘱他们务必要早点回来等他们吃饭。

    叔惠开箱子取出那两样托带的东西沈太太又找出纸张和绳子来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钧在旁边等着他立在窗前正看见他侄儿在走马楼对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联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虽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小情侣他倒很记得她的。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他现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哥哥结婚的时候。他哥哥结婚叫他做那个捧戒指的僮儿在那婚礼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纱的有两个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演习仪式的时候翠芝的母亲在场督导总是挑眼嫌世钧走得太快了。世钧的母亲看见翠芝却把她当宝贝赶着她儿呀肉的叫着想要认她做干女儿。世钧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见他母亲这样疼爱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亲叫他带着她玩说他比她大得多应当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世钧教她下象棋。她那时候才七岁教她下棋她只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会儿又趴在桌上两支胳膊肘子撑在棋盘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忽然说道:“我妈说爸爸是个暴发户。嗳!”

    世钧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继续移动着棋子:“我吃的马。哪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妈说爷爷是个毛毛匠。”

    世钧道:“吃的象。喏可以出车了。——打的将军!”

    那一天后来他回到家里就问他母亲:“妈爷爷从前是干什么的?”他母亲道:“爷爷是开皮货店的。这爿店不就是他开的么?”世钧半天不作声又道:“妈爷爷做过毛毛匠吗?”他母亲向他看了一眼道:“爷爷从前没开店的时候本来是个手艺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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