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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春(半生缘)》

    作者: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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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对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来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也在这爿厂里做事她的写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几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因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实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调到另一个部门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经验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极点好在他家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阴历年。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着父亲回来祭祖宗吃团圆饭小公馆里偏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亲平常对于这些本来不大计较的大年除夕这一天却是例外。她说“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应当准时回家主持一切。

    事实上是那边也照样有祭祖这一个节目因为父亲这一个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兴旺些。父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种时候她不免有一种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这个情形世钧从小看到现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那疏疏落落的爆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天午夜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样一出戏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情味似的热闹之中稍带一点凄凉。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却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初四那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就在这儿吃了吧。”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过财神方才正式营业今天还是半开门性质上着一半排门走进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着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仿佛等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着手指缓缓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支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叔惠一看见她便咦了一声道:“顾小姐也在这儿!”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旁去一回头看见世钧仿佛有点踌躇不前的样子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沈世钧这是顾曼桢。”她是圆圆的脸椭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来是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她把两只手抄在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一层黑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得浑身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却是西装笔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缝里夹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皱眉道:“这地方不行实在太脏了!”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客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筷子!”

    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听见。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们也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来甩了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笑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我这样子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就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地把两支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此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这时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钧舀了一匙子喝着便笑道:“过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个好口彩——算是元宝。”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子蛋饺都是元宝连青果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们中国人真是财迷心窍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都像元宝。曼桢笑道:“北方人管它叫'钱串子'.也算是想钱想疯了!”世钧笑道:“顾小姐是北方人?”曼桢笑着摇摇头道:“我母亲是北方人。”世钧道:“那也是半个北方人了。”叔惠道:“我们常去的那个小馆子倒是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去过没有?倒还不错。”曼桢道:“我没去过。”叔惠道:“明天我们一块儿去。

    这地方实在不行。太脏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三个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也不那么单调。大家熟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熟虽熟他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

    叔惠和她的交谊仿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内。出了办公室叔惠不但没有去找过她连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世钧道:“还算运气的至少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声说:“曼桢这个人不错。很直爽的。”世钧也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像是他对曼桢发生了兴趣似的待会儿倒给叔惠俏皮两句。

    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说起:“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会方才笑道:“讲我什么呢?”

    叔惠笑道:“她说怎么我跟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她人家都说我欺负连我自己母亲都替打抱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性关系刚巧是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钧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样?”叔惠道:“不怎么样不过常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

    说到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我知道倒是真不介意的。这是的好处。我这一点也跟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说到他自己就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总不免有几分“自我”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己个性中的复杂之点世钧坐在一边心里却还在那里想着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春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有一种线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世钧笑道:“叔惠呢?”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分钟忽然把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世钧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道:“我看看什么时候立春。”曼桢道:“早已立过春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日历道:“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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