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上流圈子谁都知道是方家九小姐的十八岁生辰。
方家是什么人家, 已经过世的老太爷是前清遗老, 膝下三个儿子, 长子是现政府高官,二儿子是实业家,还是上海总商会会长, 幼子较之前面二位虽然年纪小了些, 早年却是留过洋的名医, 北平仁和医院院长,三人都是数一数二的社会名流, 方家也是国内的一流名门。
而这位方家九小姐,虽然排行在方家这辈中最小,却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
奇就奇在这位方家九小姐身上了, 方家大老爷的发妻年近四十老蚌生珠, 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宠爱有加, 而这位九小姐也自幼聪慧,过目不忘,而且学什么都很快。
这份聪明伶俐得了方夫人的父亲, 乔老爷子的喜爱, 早年扬言, 要留出一成的家产给这个外孙女做嫁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乔老爷子是什么人物,那是清末数一数二的红顶商人,乔家家大业大, 到现在也是晋商豪富,有人估测恐怕国家的半年税收还比不上他的家财。
也亏得乔家治家严明,乔老爷子在乔家又是一言堂,底下的子孙都不敢妄言驳斥,这么一句话就定下来了,也定下了方家九小姐的风靡在外的名声。
任谁都知道要是娶了方九小姐,那无疑于是娶回了一座金山,方家这些年没少被求亲的人踩破门槛,但一一都被方大老爷和方大夫人给婉拒了。
如今方九小姐即将成年,恐怕是时候考虑婚事了,不知多少人准备摩拳擦掌了。
被不少人挂在心上的方家九小姐,方锦荣正在听丫鬟念着今天的报纸。
当念到‘袁某就任大总统’这一消息时,锦荣闭目,语气淡淡道“停下吧。”
丫鬟小英有些无措,不知为何今天的报纸小姐只听了一半,就让她停下了。
方锦荣睁开眼,又对她微笑道,“帮我去看看,妈在楼下忙什么。”
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冷意是小英的错觉,她点了点头,把报纸放在梳妆台上就退下了。
方锦荣侧首,目光从报纸头版上的继任总统照片扫过,再向上,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再次穿越,而且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了将近十八年。
锦荣没有在意镜中少女年轻的容颜,而是看到了眼眸中消失了许久的锐气。
她轻笑了一声,这温柔乡,销金窟还真是腐蚀人心啊,再硬气的骨头也变成了水。
中正是因为这样奢侈备受宠爱的生活养出了原身骄纵蛮横的性子,好好的顺遂人生不过,偏要去做别人有情人之间的刺,折腾得所有人痛苦,她并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爱而不得,众叛亲离。
锦荣并没有多在意既定的命运,她更多放在了这个动荡的年代上,比起曾经经历过那一世的艰难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穿越过来时还是个婴儿,很顺利的适应了这个身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九小姐,有权有势的北方大族,外祖家更是山西豪富乔家。
投胎是门技术活,即便是在乱世也一样,当有些人饥寒交迫而死时,方家的女眷可以用牛奶洗浴,还嫌弃高定的衣服不够多。当有些人在留着兵血的时候,方家的年轻人可以开着小洋车和朋友在大街上四处游玩,而且不用担心会被交警拦下,因为他们和他们的朋友非富即贵。
这个国家到了两极分化的可怕地步,等到国将不国的时候,这些人会敏锐地转移资产移民国外,继续过着奢侈安逸的生活,中的结局方家便是如此。
原身的一辈子过得再不如意,也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之苦,没有为衣食担过忧,为战争发过愁。
方锦荣没有去指责,因为不是只有方家这样,太多的人是这样了。方锦荣也享受了这样的生活,享受了十八年,她原以为她可以平静地去看着历史的车轮按着它既定的轨迹缓慢而屈辱的前行,反正会有黎明来的一天。
但现在她明白了,无论穿越了多少世,她依旧有着自己的七情六欲,就像她的名字从来不变一样。
她既然能改变所穿越的身份原有的命运,为什么不试着去插手那些大历史的轨迹呢,世界会因为每个人而改变,当一个新的方锦荣出现时,历史本来就不同了。
而害怕不敢这东西,她从来都没有。
方锦荣嘴角弯了弯,镜子的自己也露出了如花般的笑靥,纯洁而可爱。即便锦荣知道,她的内心和这两个词根本搭不上关系。
“锦荣,你在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镜子中映出身后的门外进来一个人,穿着溜边上绣有金银线的蝴蝶的旗袍,曼妙多姿地走过来,是方家已出嫁的三姐方宜容,和方锦荣也是一母同胞。
她笑语嫣然,低腰搂住了锦荣的肩膀,看着着镜子道,“我们家锦荣是天生丽质的小美人,也不知道为哪位青年才俊动心啊。”
锦荣抿嘴,貌似羞涩一笑,“三姐说笑了。”
“我可听妈说了,她那已经备下了几个人选,还有从小和你一起玩,王家留洋回来的三公子,今天也特地来参加你的生日会。”
方宜容想来想去,也没见自家妹妹对哪位公子特别亲近,都是一样的冷淡,能稍稍还记得也就只有这么一位了。
不过看锦荣笑而不语的样子,她就知道她肯定猜错了,她这个妹妹啊,出了名的聪明伶俐,她要是不想让人知道,那谁也猜不出她的心思来。
“我也不瞎猜了,总归爸妈一定会给你找个最好的夫婿。”方宜容笑道,她也是真心盼着这位小妹好的,当年她谈婚论嫁时,若不是才十二岁的小妹帮她认清了她心仪的那位男子轻薄女子的本性,她还险些误了终身。即便娘家再好又如何,过得不顺心终归是不顺。
锦荣依旧笑笑不语,方家三姐也只当她女儿家羞涩,她这位妹妹平素大胆冷静又聪明得不像话,难得有像个‘害羞’的时候。
“你这耳环还没戴上呢,我给你选选。”方宜容伸手要去首饰盒里挑时,目光却瞥到了台上的报纸,奇道,“你又在看这些新闻,外面为这事都闹翻天了,说那位要当的不是总统,是皇帝呢。宣诚和爸也在说这事,说得我脑子疼,妈还骂了他们一句,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有什么公事带回家谈什么。”
方宜容口中的‘宣诚’是她的丈夫顾宣诚,是位外交官,和方宜容夫妻恩爱,结婚这些年都没红过脸。
“这些家国大事还不用我们担心呢。”方宜容话中流露出了她的天真不知事,即便长了锦荣几岁,她也是骄养长大的千金小姐,出嫁前后都是被人呵护疼爱,对世事的不屑也不足为奇。
锦荣笑了笑,拿过报纸折起随意地收进了下面的柜子里,“我也就看看而已,闲得发慌而已。”
“你还闲。”方宜容嗔怪了一声,“我可听怀云,允岚他们说了,打牌骑马没一个能比得过你,他们都不敢和你一起玩。”
方宜容在首饰盒里从翡翠耳环挑到珍珠耳环,嘴里还道,“你啊,从小到大都这样,学什么都快,都轻而易举就能把别人甩到后边去,以后要是碰了壁怎么办?”
当然,她话里是这么说,却也不相信他们这样的人家能吃什么苦。
就是嫁人,有乔外公在,还是由着锦荣喜欢谁,过什么样的生活。
“就这个吧。”方宜容取出了一对圆润光洁的珍珠耳环,笑道,“妈给你准备了一条金色珍珠的项链,配这个正好。”
“三姐给我带上吧。”锦荣温柔笑道。
“好。”方宜容用心地给她戴上了耳环,镜子里戴着珍珠耳环的少女,穿着蕾丝白色百褶长裙,年轻而明丽。
“生日快乐,锦荣。”
*
方家最受宠爱的九小姐生日宴,来的客人也不少,有政府里和方父方家哥哥交好的官员,也有相熟的社会名流名媛。
好在方家公馆非常宽敞,又有五六十个仆人,专门的西餐中餐甜点师傅,足够招待前来的客人。
这些人里大多方锦荣都不认识,除了少数方家的叔伯婶姨,还有同辈人,方锦荣和她的哥哥姐姐不一样,她没有去类似崇德,圣玛利亚之类的贵族女子学校上学,而且拜托父亲请来了家庭教师教导,刚开始别人还以为方九小姐学得不好,所以方先生请人在家中教导。
但没过多久就被打脸了,方九小姐的钢琴和画画甚至得到了玛利亚大教堂神父的夸奖,甚至说愿意推荐她去欧洲进修,可惜方九小姐并无此意,方家人也不强求,在他们看来,这些不过是娱乐消遣的东西,女儿有才华让他们骄傲,浪费与否也没关系。
也因为锦荣没有去上学,所以宴会上并没有她的什么同学,顶多平时由经过哥哥姐姐们介绍的朋友,现在大多也是他们的男伴或女伴。
虽然经常换来换去,这个时代的贵族男女似乎并不在意这点,一切只为了享受。
方锦荣觉得无趣,但也乖乖地站在方太太身边,任她夸耀。
宴会里到处觥筹交错,互相攀谈,淑女绅士打情骂俏。任外面战火纷飞,国将不国,这里依旧是歌舞升平,饮酒作乐。
她不认识这里的大多数人,而很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她,毕竟他们来这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她,除了那扬名在外的豪富嫁妆,和方家的权势,她方锦荣有什么值得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看她吗?
在别人眼里,她才十八岁,只是受方家权势庇佑下的娇小姐,仅此而已。他们有着别人梦寐以求的权势,资源,机会,但裹足不前,在没有看到利益前不会轻易给出承诺,所以锦荣,说的话不会有人在意,他们想保护的只有自己的利益。
锦荣从来都很清醒,包括前十八年,所谓的纸醉金迷,红粉脂香也终有要醒来的一日。
她看向被雨水打湿模糊了一片的玻璃窗,微微笑了。